那是醉眼朦胧时看见浓雾中的山茶与曼珠沙华，是水晶帘动微风起后影影绰绰的美人薄红纱，是滑落脸颊的泪光倒映浓缩出的那一抹极其诡艳的暮霞。
当一片瑰丽到恐怖的光照透了夜空时，玻璃酒杯摔碎在破冰船的甲板上，暗红色的酒液蜿蜒成细小的溪流，可是人们都浑然不觉。
他们的脸庞全都面向着那片神迹降临的天空，宛如朝圣。
挪威的渔民从有着漏斗形口的篓子中倒出几条鱼，任它们在冰雪地上蹦跳。他忽然停下了手中的动作抬起头，天边一抹明亮的光照亮了他满脸的惊愕。
他仰着头喃喃道——感谢鱼皇。在北冰洋这片正对大熊星座的海洋上，北极光在他们心目中是鱼皇提供的火炬，帮助他们在深夜捕鱼。
丹麦的老人在火炉旁摘下自己的水貂皮帽子，一边把手放在炉子上方烤火取暖，一边给旁边的小孙子讲着昨天未讲完的传说故事——后来这群天鹅飞到了极远的北方，但是被冰困住了，每当它们为争得自由而扇动翅膀的时候，光芒就会反映到空中，于是在我们就看到了北极光。
“就是这个？”小男孩睁着黑亮亮的眼睛转头去看天边那变幻不息的璀璨颜色。
“就是这个。”老人就着炉火点燃烟斗，也转过头凝视着天边，语气笃定。
因纽特人乘坐着狗拉雪橇在冰天雪地中飞驰。这些雪橇犬是阿拉斯加跟哈士奇的混血，比纯种更加适合雪橇犬的工作，它们出自冰原上最野性的呼唤，每天如果没有大量的奔跑就会生病。
可是它们忽然渐渐慢了下来，连驾车人手中的鞭子也忘记了继续驱赶。
北极光在他们遥远的前方浮动，如同标示终点的一面炫烈旗帜。
驾车的因纽特人停下车，把新鲜的三文鱼片喂给他的雪橇犬，对着它们自言自语般地说着——不用怕，这是住在那里的人点亮了火把，为新来者照明道路，天上正在举行盛宴。他们是死去的灵魂，他们也是天上的居民。
环北极国家的领土延伸到了北极地区以内并环绕北冰洋，使它们的子民有无数的机会看见这北极圈的恩赐——极光。
有人说它是一只正迅速地越过拉普兰山岭的狐狸闪光的毛皮，还有人说它是那广袖巨幅、摇曳千里的神之裙摆。
在一个叫做北欧神话的世界中，只有一位神有资格拥有这样光华耀目的裙摆。
她就是黎明女神欧若拉。
她是众生的企盼与希望，她是是黑夜转为白天的那第一道光芒，她是太阳神赫利俄斯和月亮女神塞勒涅最小的妹妹，她的眼泪落下就是晨曦中的露珠。
可是这样高贵的女神也会被凡尘吸引。
她在远处久久地注视着一位人间的美少年耶尔库。
他站在山巅，他就是一盏灯。他是富足人家那透着暖黄色灯光的雕花铁艺小窗，他是三月份明晃晃刺痛了眼睛的满树亮黄色迎春花。
他给予世界的温暖有锋利的锯齿形边缘，会肆无忌惮地扎穿人的眼与心。
此后每个黎明之际，每当她驾着天马金车飞向恋人时，她心中暗藏的爱情便化为了空中的闪耀动人的光芒。
她把世界上最璀璨的星月之光打碎了融化了，添上人间的橘黄色灯火和幽蓝的湖心之光，将它舞成飞扬的薄纱长袖与织锦裙带，然后一笔一划地勾勒着一个少年漂亮的眼睛与挺拔的鼻梁。
这就是极光。
这是她的思念与爱恋。
她向神王宙斯祈求，请求宙斯赐予她的恋人不死之水，让他永远都不会死，这样他们就可以长相厮守。
宙斯说，愿望许了就不可收回。
欧若拉一口应允。
她想——我为什么喜欢你？你就让袅娜的微风痴缠在你的细柔的发梢与衣角，你就让明丽的日光亲吻你闪亮的眉眼与嘴唇，你就那么横行霸道地出现在我的世界里，让世上仅有的璀璨全部加诸你的身上。你说我为什么喜欢你。
你的锋芒是闪亮的细针落在花瓣上，是百合吐出的光泽妖娆的花丝。
就连极光也不敌万一。
一对年轻的情侣在驶往芬兰的游轮上交换了彼此的订婚戒指。
“这就是欧若拉的传说，”女孩轻轻地说，“一起看过北极光的人，是上天钦定的幸福之人，会得到长久的爱情，一生幸福。”
女孩的潋滟眸光亮过北极寒星，双颊的微微桃色令男孩目眩。
“什么欧若拉之心，”男孩故作不屑地扭头，手臂搭在船栏杆上，“不过是一种高空中的电离现象而已。”
是的。那只是因为八分钟前，距地球一亿千米的太阳上发生了剧烈的太阳风暴。
一条长长的火舌从滚烫的太阳表面伸出，又落回到太阳上，形成燃烧着熊熊火焰的巨大半环。这是日珥，当这条火舌有足够的力量挣脱太阳引力而不再落回去的时候，它便像一柄刚淬炼出的火红的干将之剑，脱离太阳射向了广袤的宇宙——这就是太阳风。
太阳风中这些高能带电粒子流轰击高层大气气体使其激发或电离，气体原子跃迁将这能量释放出来而产生极强的光，氧发出绿色和红色的光，氮则发出紫、蓝和一些深红色的光。
它当然只是一种在电离层上空所发生的光学现象，但是每个女孩都更愿意相信爱情的神话。
谁让它美丽得像盛放在天空之河中的一丛睡莲，尖端饱蘸着世间最亮丽的一抹颜色，一点一滴砸在满是花瓣的水中，每一下都砸得花色流溢，芳香四溅。
连两千年前那些像来自地狱的魔鬼般无情而残暴的维京海盗，也曾面对着在空中飘舞的神圣光芒，缓缓摘下自己镶嵌着牛角的头盔。
其实男孩和女孩都没有说出欧若拉故事的结局。
后来，耶尔库在战场上受了重伤，不死之水虽能让他免除一死，但创口再也无法愈合。欧若拉返回天界请求宙斯，宙斯告诉她：“回到他的身边吧，如果你真的爱他，他将会在你的爱中痊愈。”
欧若拉伤心不已，她的恋人痛苦得每日呻吟，却不能死去，欧若拉厌倦了这“所谓的爱”，弃耶尔库而去，将他变成了蟋蟀。
据说这也是为什么蟋蟀每天叫个不停的原因，因为他爱的人却抛弃了他，因此终日呻吟不停。
欧若拉是黎明女神啊，又不是爱神。
她没有一颗能负担得起永恒爱情的心，可是她永远忘记不了爱情的滋味。
一次又一次地，她于夜晚再现初恋时那璀璨动人的思念之光，她于高空许诺给恋人们海枯石烂的永恒。
可是在繁盛的异光殊色掩盖之下，她的心早就枯成了朽木。
这个世界是多么美好！这话是谁说的呢？
是我自己吧。她恍恍惚惚地想。
可是我如今再也看不清说话那人的模样。
年复一年上演在极地夜空上的，不过是一幕繁华而盛大的悲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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