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名非襄,乃今世墨家钜子。吾一十六岁从师,隐于靖冥山下墨家玲珑域七载,而学既成,遂承先师之志,周游天下,期以偃术入世,解世之劳苦,而福泽万民。端云末年,世之纷乱,诸侯并起,而所执牛耳者,皆知墨家偃术之奇,故许之以厚,要吾往之。而吾之所愿,但木牛流马,助农与耕尔,故避而不适。
而诸侯催之愈急,吾所求无法,故以青鸾木为基,载以机括,仿杨花之形,构此小城,吾私名其曰云水郡。其既成也,日遨于天,所行所往,皆随风意,无需外力驱之。吾居于其中,日绘其图而不问世事者,恍惚已百年尔。而吾所异者,此百年来,万物皆易,而吾竟丝毫未老矣。
其为城也,内皆以水为驱,五步一环,十步一廊,横纵交错,规而成道。道上有浮木,皆以水载之,顺流往返其间。人立于木上,凡有所适,且随其流,即刻可达。于城之中,立有高台,巍峨孑立,其状若华。一城之水,分层蓄之,皆汇于池底,后以泵引之,纷而扬其颠,既而高台旋,喧然水出,如瀑如幕,横绝于空,直至城外,方环城次第以落,如天之帷,尽裹城于其中。故城之内,仰而不见有天,而于外观之,其水幕嫣然,有华叶垂敷之形,蔽强光于外,如花之初发尔。其水升而化云,落而生烟,得雾甚重,笼向四隅,以隐城踪迹,故外未有得见者。城中遍植花木,农耕及属,皆以流水活。然水终非无尽之物,故吾取靖冥山巅之寒玉,斫镂而空,以为屋舍,沿河举筑,以凝气为水,顺渠入河,供城之复用尔。
城浮于天,飘忽于世,已不知其岁月,而城内甚为清冷,故吾以木为骨,连之以机括,披之以毛发,而造偃兽之躯,继以吾墨家秘法,录世间百兽习性于其核中,而后规其所为。卒依墨家之规,于偃甲之上,刻吾之印,以昭其主。数载已过,偃术既成,而城内始得生气。
时之逝矣,春秋兴代,日之往矣,眠而未觉。适有一物,横江东来,破幕而落,毁屋舍者数。吾甚奇之,适履而往。吾何可知,姻缘既作,此番一去,恰逢因果。
吾于檐下,拾得一女,身披剑痕数道,伤及没骨,观其周身,略无完处,惟颈上一红玉尚存。其横卧于地,血色四弥,尽染其衫,身下花草,皆覆绛色。吾轻捋其发,但见其双目微阖,丹唇紧闭,如秋叶于风,惶惶欲落。其口中喃喃,似有所言,然所创甚重,未闻音出。
吾抱其入室,细以察之,见其经脉俱裂,五脏皆损,纵仙神降世,亦不复得返。然吾太息之际,陡然观其颈上所佩红玉,而忽感其异。缘其所佩,竟乃一方魂玉,传玉生时,若得机缘,则有亡人魂魄降于玉髓之中,而后玉形渐异,经世日久益似人心。若化其中所存魂魄,可活死人,肉白骨。然此言传世甚久,未尝有魂玉现世,故世多以妄言谓之。吾思之甚久,人之所思,皆存于首,故于其体内辟取一隅,取红玉置之,聚石中精魄,上传于首,温润五脏,供其养分。后吾径取清水,拭其身上血,复以秘药敷之,而其出血渐止,虽伤痕犹在,终不得消,而其命始得存焉。然吾观其经脉,至为细密,非吾力所能及,故虽不愿,其恐将不复得步,吾遂铸机括于椅上,以轮代椅腿,于手扶处置有一杆,摇之可驱其轮,而使其前后得行。
命既得存,吾观其衣裳尽毁,故取昔时所藏云锦,概绘其尺,命织机以裁,替其旧裳,以掩身上疤痕,恐其见之愈悲。待衣裳整毕,继以清水覆其颊,复盘其发,血污既去,但见丹唇皓齿,眉目如画,兀自安睡,轻语呢喃,形容楚楚,清雅不可方物。
君自言曰罗衣,然除此名,凡吾所询,君皆不语。但逢日下,吾自室中起,皆可见君独坐城隅,举目下界,眼中泪垂,晕开墨色千缕,茫茫然似风雨意。人间仓皇,半生如寄,君有何思,何日可付吾听。
君尝有言,天下美景甚繁,然最美者不过烟雨二字。而城中之水皆聚于池,故四时无雨。吾遂改其机括,使高台之水有所落于城中,而携君前往。烟雨渺渺,漫于陌上。丝丝缕缕,尽没青光。忽而闻君轻呢,咿咿仄仄,如切如磋,如琢如磨,戚戚自成一曲。雨势忽急,烟气缭绕,缠绵悱恻,皆入君音。忽有木伞,自君处来,要我同坐,缓缓偕行。伞下堪堪,恰蔽其肩,美人于侧,其香缱绻。吾方欲痴,然君忽入吾肩,轻耸低泣,喃喃而语,自言其楚,悲难成句。君言之,金风玉露,琴瑟和鸣,所谓佳话,着实可笑,却因话本一语,而世人皆遭所欺。彼时烟雨下,亦有人尝许君曰白头,君信之甚笃,然今时此日,暮雨戚戚,零落如昔,所言尚在,而故人千里,不知踪迹。时之往矣,而君似终有所得,人间一遭,似此飘摇,所宿所归,亦不过烟雨二字尔。
君尝有言,但逢春日,城中花草,何其烂漫,然若已为枯木,不时便已作土,又怎再逢春期。吾默然不应,不知何语相慰。今吾道已成,纵使枯木,亦可令其逢春,然时之更替,莫当返者,所见所对,不过徒留吾之一人,彼时新坟,今已青草离离尔。
时之既逝,今朝又逢君祭,细雨犹落,清风徐来,而见梢头,花枝又满矣。忆及旧时,彼君犹在,但逢春期,吾当制万千蝴蝶,令其纷扬四起,落于琼枝,旋而既舞,忽疾忽驰,以期君之一笑。然今时此日,春期又至,其蝶犹存,其羽翩翩,我独来归,君入黄泉。我之有思,离离切切,如水所延,旦暮未歇。
概五载后,罗衣病重,药石弗医。缘其体内红玉,犹未成形。惟可温润五脏,无稳固魂魄之效。罗衣之魄历此五载,已似风中烛火,摇摇欲灭。而其体甚弱,已无他法。又复七日,其人卒,吾葬其于城东高坡,故而可日见烟雨遥落。而后,吾竭其力,究生之本意,而终得有所成,以金木之材,造得偃甲数具,其可言可语,可坐可行,观其样貌,皆如常人。其躯内有核,可存记忆,吾将吾毕生之所学皆注其内,故其咸可施偃术之法。后吾命其各修已身,以期偃术一道,更得精进。惟有所憾者,所造偃甲,于情一道,犹似懵懂未开。
罗衣在时,尝言吾颈后有刀痕数道,然吾实未有忆,其为何时所伤。然数载已过,其痛愈烈,吾已不能行,故吾倾吾之力,仿罗衣之貌,得偃甲一副。经年既过,红玉之形初成,故吾置红玉为其核,于此核中,吾将吾之所忆,凡与罗衣相关者,尽皆录入其中。而所得罗衣,虽少有欢愉之色,亦难得伤心之情。待偃甲已毕,吾招其于旧室,唤其心智,后日临于窗,观其肆意往来游戏于城中。君浮于世数十载,而吾所见,惟其终尔,吾心何其不甘。昔日吾尝笑君心痴,何曾可料,时至今日,论痴心者,吾胜君实多。终吾所愿,纵有一日,吾亦不存于世,而卿犹在焉。
其后数载,吾闻世之愈乱,民不聊生,故招所得偃甲,共四十又二,命其自云水郡中出,前往下界,各自为人,以期偃术尽得其用。
“汝等既为人,皆自吾手中出,故皆似吾子,吾不愿以吾之私,缚汝等之心,吾惟有所愿,既入尘世,汝等需多行义事,切莫以偃术为恶。汝且去罢,替吾与罗衣,来观这广袤山河。”
众人领命而散,自此以往,天上地下,惟有一城,城中惟两人尔
。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