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宝玉:人生情缘,各有分定
文|筠心
《红楼梦》两条主线并行,宝黛爱情与四大家族兴衰。鲁迅先生称其为人情小说,曹雪芹自表此书大旨谈情。事实上,兴衰亦反映人情冷暖。所以,两条线关乎的皆是情。书中最懂情者莫过于贾宝玉,不但对所爱的人,即便与己无关者,他都能给予体贴与同情。此乃大爱,已超越常人的狭义之情。
然而,这并非指儿女私情不动人。当宝玉在梨香院目睹龄官与贾蔷,旁若无人的真情流露,不禁感叹:“从此后只是各人得各人的眼泪罢。”且深悟人生情缘各有分定。因此,笔者特摘录数段,并不比宝黛爱情逊色的《红楼梦》中情于此。巧的是,其中或多或少,又有宝黛的身影……
01 龄官画蔷
龄官画蔷是可以媲美于黛玉葬花、宝钗扑蝶、湘云醉眠芍药裀的经典场面。蔷薇花架下,一眉蹙春山,眼颦秋水,面薄腰纤,袅袅婷婷,大有黛玉之态的女孩子——龄官流着眼泪,用簪子在地上画了一个又一个的蔷字。这份痴心与投入,把篱笆外的宝玉都看呆了,心想:“这女孩子一定有什么说不出的大心事,才这个形景。”
此大心事直到第三十六回,才揭晓。原来龄官所画的蔷与蔷薇花无涉,竟是指宁府中之正派玄孙贾蔷。一个比贾府三等奴才还低贱的小戏子,居然惦记上了根红苗正的贾府小主子!更意外的是,贾蔷对龄官也是一片丹心。
贾蔷生得比贾蓉还风流俊俏,只是亦不学好,斗鸡走狗,赏花顽柳。他曾挑拨宝玉的书僮茗烟大闹小学堂,自己借机金蝉脱壳;又曾与贾蓉一块儿整蛊贾瑞,讨凤姐欢心;虽然内性聪明,却只将乖巧用于逢迎上层人物。万想不到如此品行的贾蔷,会对自己下姑苏买来的小戏子投入真情。贾蔷宠爱龄官不亚于宝玉之于黛玉。
黛玉跟前,宝玉是无原则地纵容与认错。贾蔷也差不离。元春省亲,贾蔷命龄官作《游园》、《惊梦》。她倒好,一句“原非本角之戏”,执意不作。亏贾蔷还是总理梨香院大小事务的班主,竟拗不过,只得依她作了另外两出。正是因为贾蔷撑腰,导致龄官拒演成了家常便饭,推说嗓子哑了,从贵妃到宝玉都碰了钉子。龄官确有几分特立独行,不肯事权贵,而贾蔷亦成就了她的熊心豹子胆。
比之黛玉,初进贾府,那是步步留心,时时在意,不肯轻意多说一句话,多行一步路。可后来呢?歪派人,使小性,自然有贾母疼爱的因素,但更多的是由于宝玉的娇惯。
而贾蔷对龄官的真心,使他与惯于玩弄女性的贾珍贾蓉父子产生泾渭之别。贾蔷巴巴地花一两八钱银子,买来会作戏的雀儿,想逗龄官一笑,可她偏说他在打趣戏子。他二话不说,就把雀儿放了生。她接着哭诉生病没人理,他拔腿便要去请大夫。如果说龄官画蔷体现的是执着不渝,那么贾蔷对得起这份深情。
晴雯被称为黛玉之副,但其实龄官更像黛玉,不仅外貌,性格脾气亦类似。和黛玉一样,龄官多少有些恃宠而骄,但却又是发自肺腑地视对方为唯一,在意并心疼。这不,一听贾蔷要去请大夫,她立刻叫:“站住,这会子大毒日头地下,你赌气子去请了来,我也不瞧。”那是担心贾蔷中暑。这与黛玉埋怨宝玉:“就拿今日天气比,分明今儿冷的这样,你怎么到反把青肷披风脱了呢?”怕宝玉挨冻,如出一辙。
只是不知有情人终成眷属否?后来老太妃薨逝,贾府遣散戏班子。多数人选择留下当丫鬟,所愿去者不过龄官等三人。这是可以预见的,因为龄官把贾府比作牢坑,将自己等同笼中之雀,一旦有了展翅高飞的机会,她岂肯错过!对爱情,对自由,都勇于追求的龄官,不管是哪种归宿,想来她总是不失尊严的。
“你们不必出去再议,还你的定礼。”02 三姐还剑
尤三姐何人?系宁国府贾珍续弦尤氏之继母,尤老娘与前夫所生。尤三姐长得很美,宝玉称她“是个古今绝色”;而仆人兴儿看来,其面庞身段与黛玉相似;至于贾珍贾琏,这班风月场的老手评去——所见过的上下贵贱若干女子,皆未有此绰约风流者,只可惜“玫瑰花儿可爱,刺太扎手。”
既云扎手,可知尚未得手。她与贾珍父子“素有聚麀之诮”,且自道“淫奔不才”,不过是打情骂俏,挨肩擦脸。但这在当时已出格,非良家贞洁女子所为。想来出于无奈,尤氏母女仨要靠贾珍周济,吃人嘴软,拿人手短。此亦世俗常情。
然而,意想不到的是,表面作风豪放的尤三姐心里早已装了人。只因五年前一面之缘,尤三姐便立誓:这人一年不来,她等一年,十年不来,等十年。若这人死了,再不来了,她情愿剃了头当姑子去,吃长斋念佛以了今生。真应了那句词——不遇天人不目成,让尤三姐惊为天人的,即宝玉的好友柳湘莲。
曹雪芹惯于一字评人,迎春的“懦”,探春的“敏”,薛蟠的“呆”,柳湘莲的“冷”。所以,当贾琏得知尤三姐心中所属,一面赞眼力不错,一面又说:“那样一个标致人,最是冷面冷心的,差不多的人,他都无情无义。”
可是真如此吗?对早逝的好友秦钟,囊中羞涩的他不仅出钱修墓,还早早地打点下寒衣节上坟的花消;而对曾将自己误作风月子弟调戏的薛蟠,他不计前嫌,拔刀相助。可见,他的“冷”亦只是表面,或者说因人因事而异。是非分明、行侠仗义的柳湘莲,与至情至性的尤三姐原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可是因为“疑”,白白断送了好姻缘。
当尤三姐拿到定亲信物鸳鸯剑,喜不自禁,挂在床上,每日望着剑,心思终身有靠。哪里想到,柳湘莲得知她是贾珍的小姨,立即打退堂鼓:“这事不好,断乎作不得了!你们东府里除了那两个石头狮子干净,只怕连猫儿、狗儿都不干净。我不做这剩忘八!”
索回鸳鸯剑的结果是:尤三姐拔剑自刎,以死报痴情;柳湘莲削发出家,以空渡余生。真真令人扼腕叹息!这是谁之错?造化弄人,正如柳湘莲泣曰:“我并不知是这等刚烈贤妻,可敬,可敬!”
尤三姐确实可敬,当兴儿议论宝玉“外清而内浊”,她大不以为然。正因她能辨宝玉,方能识柳湘莲,两人虽一文一武,却是一种性情之人。情之不移,尤三姐做到了;情之不疑,柳湘莲后悔莫及。
这里红玉刚走至蜂腰桥门前,只见那边坠儿引着贾芸来了……03 小红遗帕
说到怡红院的丫鬟,小红算是很不得人缘的。遭晴雯、秋纹等一干人挤兑,说她专拣高枝爬倒也罢了,偏一向宽厚待人的宝钗对其亦差评:素习眼空心大,是个头等刁钻古怪的东西。而脂批甚至称其为“奸邪婢”,书里书外讨伐声隆隆。
但其实,小红很受曹雪芹喜爱,从她的原名——林红玉可知。与林黛玉仅一字之差,红字更是切中怡红公子贾宝玉。如果是无关紧要的庸碌之辈,断不能如此命名。长得干净俏丽自然是小红的优点,但她让人过目不忘的,却是因为应答伶俐。
不必说她替凤姐传话,那篇四五门子奶奶们的话,辨析力、记忆力、语言表达能力,大约只有凤姐可以匹敌。便是她反击晴雯:“昨日二爷说了,今儿不用浇花,隔一日浇一回罢。我喂雀儿的时候,姐姐还睡觉呢!”再有:“今儿不是我爖的班儿,有茶没茶别问我。”哪一句不在理上?哪一句不是一剑封喉?这样的人才,难道合该埋没?那才叫没天理呢!
至于她与贾芸私相授受,确有几分“奸邪”。初见贾芸,她就敢“下死眼钉”;刚巧贾芸带人进园子种树,她就丢了帕子;见贾芸捡着了,自己不便搭话,她便借坠儿过桥;明明是贾芸的帕子,她敢坦然收下。这种胆量与心机,真真与众不同。
然而,诸位可曾想到黛玉的题帕三绝?宝玉命晴雯给黛玉送去的那两块旧帕子。以及,之前黛玉两次,或甩或摔帕子给宝玉。宝黛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知己之情,小红与贾芸固然难以望其项背,但究情之所起,皆因投缘与欣赏。
贾芸与小红其实蛮像,无论处境,还是品性。贾芸虽为本家爷们,但因父亲早亡,只守着寡母过清贫日子。人虽长得斯文清秀,说话亦井井有理,却无依无傍,凡事靠自己图谋。小红攀高是不甘沉沦,想要出头,想要有所作为;贾芸攀高是形势所迫,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这两个有才干、有志气、有果断,皆怀积极入世思想的有心人喜相逢,岂有不碰出火花的?
宝玉一见贾芸,便道:“到像我的儿子。”只喝了一杯小红倒的茶,宝玉便留了心,居然到处找起来,甚至恨“隔花人远天涯近”。再说凤姐,若无贾芸那篇入情入理的假话,仅凭冰片、麝香,打动得了她?而不过一趟差事,凤姐便欲认小红作女儿,纳入麾下。最终小红与贾芸都入了凤姐、宝玉,这对叔嫂的眼。正是那句俗话:是金子,迟早要发光。
早在第二十六回小红与小丫头佳蕙聊天,就有“千里搭长棚——没个不散的筵席”此等见识。根据脂批,和刘姥姥一样,贾芸与小红也是贾府败落后,收拾残局之人。这与贾雨村等,只一味寅缘谋利,过河拆桥之徒,实在不可同日而语。
“藕官你要死,怎么弄些纸钱进来烧?我回奶奶们去,仔细你的皮。”04 藕官烧纸
第五十八回杏子阴假凤泣虚凰,说的是清明节藕官在大观园内烧纸钱,祭祀死去的菂官。此时杏花已落尽,绿叶成阴子满枝,借着山石的遮挡,满面泪痕的藕官拿着火,守着些纸钱灰作悲。擅自烧纸钱,这在园中是万万不许的,因此她被婆子发现后,强拽着去见主子。幸好,“无事忙”宝玉及时出现,一通谎话替藕官化解了危机。
杏子阴与藕官,让笔者不禁想起一幅对联:因荷(何)而得藕(偶),有杏(幸)不须梅(媒)。藕官与菂官,一个扮小生,一个扮小旦,两个妙龄少女,戏里戏外温存体贴,台上台下恩爱缠绵。从世俗的角度说,她们不过是假凤虚凰;从情之所至论,她们是名副其实的一对佳偶。
这不,菂官一死,藕官哭得死去活来。后来虽补了蕊官,但有新不忘旧,依然每节烧纸。她解释:“比如男子丧了妻,或有必当续弦者,也必要续弦为是。但只是不把死的丢开不提,便是情深意重了。若一味因死的而不续,孤守一世,妨了大节,也不是礼,死者反不安了。”这篇呆话获宝玉赞许,实际此亦曹雪芹的爱情观与婚姻观。
而对于祭祀故人的方式,宝玉则另有妙论:“只以诚信为主,即值怆惶流离之日,虽连香亦无,随便有土有草,只以洁净,便可为祭。”
可是,之前第四十三回凤姐过生日,一家子热热闹闹为其祝寿,万无出门之理的宝玉却一大早一身素服,只茗烟一人随从,快马加鞭至城外的水仙庵。向姑子借了香炉,又特地选定井台,含泪焚香施礼。受祭者为谁?缘何又如此隆重呢?
那是为含耻辱投井自杀的金钏,她实因宝玉而亡。知道宝玉心事的人,全府上下,除聪明过人的茗烟外,大概只有黛玉了。且这两人皆以心知,并未口头挑明。
宝玉自水仙庵回到凤姐寿宴,与众人一起看戏,演的是《荆钗计》,看到《男祭》这出,黛玉貌似对宝钗说,实际言与宝玉听:“这王十朋也不通的狠,不管在那里祭一祭罢了,必定跪到江边子上来作什么!俗语说,睹物思人,天下水总归一源,不拘那里的水舀一碗看着哭去,也就尽情了。”
宝玉忙着向凤姐敬酒,仿佛不曾入耳,实际黛玉之言已熟记在心。所以,到了藕官烧纸,宝玉命芳官转告她:“只在敬,不在虚名。”而黛玉亦一语成谶,他年家破人亡,宝玉祭黛玉,恐怕真就是看着一碗水哭去了……
(图片来自清代孙温手绘全本《红楼梦》)
作者:筠心,喜欢读旧书的70后,从竹影江南到郁金香之国,美篇签约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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