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朵苹果花

作者: 蓝娜娜 | 来源:发表于2018-09-13 23:21 被阅读12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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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乐乐发来微信,内容简短:“想回老家”,“看苹果花”,她连发了两条。

    一年多不联系了,我俩之间还像从前一样,免去一切客套。

    “今年暖和,花期早,要回尽快。”我迅速回复。

    “下周一的飞机,这周末帮我收拾下房子,这次多住几天。”

    “不用接我,到了联系你。”她又补充了一条。

    我一直在期待乐乐与她爸妈的恩怨隔阂涣然冰释的那一刻,也在努力制造这样的机会,但是苦于找不到  既能避免让她和家人陷于旧事无法承受,又不会刺破她宁静心灵的方法,所以一直没有促成。

    没想到她这次竟主动要回来,看苹果花不足以成为她回来的理由,我认定她的回来与她爸妈有关。

    老家素描

    老家在相对偏远的农村,大半个村都是山,大半个山都是苹果树。老家人靠着山、靠着果树,比相邻的村子要过得宽裕很多。果树是老家人的希望。

    孩子们更是。

    老家的孩子们大多是挂在苹果树上长大的,固然对苹果的一切都有着特殊的情感。

    尤其是——苹果花。

    苹果花是单生花,五片粉白色花瓣嵌着粉红色纹理。不及桃花胭脂般的妩媚,也不似梨花积雪似的洁白。它更像一湾明净的春水,不疾不徐的流淌进每个老家人的心里,洗去每一个早春的料峭,倒映着老家的安宁和老家人的平和。

    苹果花开的时节,老家的空气混着花香,变得芬芳起来。苹果花开了,老家人的心也就开了,老家人喜欢这芬芳,香气氤氲到哪里,哪里就是满满的喜悦。

    老家的孩子们根都扎在老家,不论在外混得易或不易,难或不难,好或不好。回老家看苹果花、去苹果园帮忙,是在外地的孩子们多年来养成的默契。但凡有时间,都赶在如约而至的花期,不约而同的回来。

    有了孩子们的老家,都如同新生了苹果花的果树,每年春天,重返枝头,把老树皮装扮成新样貌。于是,整座山都随着春风跳动起来,吹去陈旧,迎来新生。

    这个时候,老家人守在果园等花开、嗅花香、听花语、看花谢、又恬静又浪漫;间花、放蜂、授粉,又悠闲又忙碌。恬静的老家人,并不会吟诗作对,但每个人心中都有一首明媚的诗,这首诗写到了脸上,映在山间,荡漾在水面,成为老家人生活的底色。

    一朵蒲公英

    上一次见到乐乐,是三年前,她新婚回门,也是苹果花开的时节。三年前的她,身材苗条,着装时尚,淡淡的妆容把她原本就精致的五官修饰得格外好看。她的老公看上去比她大一些,但对她格外体贴。我想他们一定用心经营者一个温馨幸福的家,让她不必再飘摇,不必再逃避,不必再落寞。

    虽然操着老家的口音,站在老家土地上,但她并不是那苹果树上的苹果花,她只是一朵过路的蒲公英,从远处飘过来,挂在树梢上摇晃,风来了,就随风飞走了。

    的确,乐乐不是老家亲生的孩子。

    她原本的家在山南十公里外的一个中学家属院,六岁那年,她妈又怀了孩子。按当时当地的计划生育规定,正式职工家中如果已有两个女儿或已有一个儿子,是不允许再要孩子的。她爸爸是学校的教导主任,而她家偏偏第一胎就生了一对姐妹,占满了名额。

    养儿续香火的传统观念,在那时极盛。即使有政策限制,很多家庭为了要儿子,宁愿放弃现有的生活,或者放弃更多我们无法想象的东西。

    摆在她爸妈面前的,要么放弃工作,要么放弃孩子。

    工作是“铁饭碗”,得来不易,又是养家之本,自然是无法割舍。而乐乐的奶奶找神婆掐算,说腹中必是男孩;老人家日思夜盼的就是男孩,怎可能允许他们舍下腹中孩子。

    两难之时,奶奶提出第三种选择。很快地,乐乐就来到了我们村,住到了她大姨家的果园里。家里留下的是她的孪生姐姐,还有尚在腹中不足四月,便已承载着延续香火责任的“弟弟”。

    美好的一天

    乐乐刚来的时候,以为这只是一段探索郊外奇花异草的休闲时光,格外珍惜。把这里当成宝地,对一切兴致勃勃;一草一木,一虫一鸟,都吸引着她;步步有惊喜,处处惹兴趣。

    趁着大人们在屋里谈话的空档,她撒欢儿似的放肆地玩,完全没有了城镇女孩的矜持和安静。一会爬到树上眺望;一会钻到树下匍匐;一会追着小松鼠,累到喘粗气;一会端详蜘蛛捕食,屏住呼吸。

    玩到累了,也去爸爸怀里蹭着,央求着要在这里住下。爸爸顺势答应着,还从包里拿出了她和姐姐都喜欢的洋娃娃,让她睡觉的时候抱着。这让她喜出望外。

    山上的生活固然有趣,但对乐乐来说,如果没有爸妈的陪伴,就显得孤单又乏味。尽管大姨家的所有人都以她为中心,劝着她、哄着她、抱着她。但她歇斯底里的哭泣,从当天晚上便开始了,吵着回家,吵着找妈妈,不肯睡觉。

    没有人送她回家。

    也没有人告诉她,十公里外的那个家,她暂时回不去。

    但谁也没有想到,这一待竟是十年。而这只是十年的第一天。

    幸好是美好的一天。

    成为我们村的一员

    乐乐大姨家的果园跟我家的挨着。认识她的时候,我在苹果树上,她在苹果树下,我们只隔着一道篱笆。

    我教她爬树,教她摘花,教她偷割蜂蜜,教她钻篱笆;她给我玩洋娃娃,送我好看的发卡,为我唱生日歌,教我画唐老鸭。

    我们成了好朋友。

    乐乐不仅乖巧听话,还能帮着大姨择菜洗衣,帮着姨夫揉肩捶背,跟大姨家的三个姐姐也甚是融洽。唯独当有人提到她家人或劝她回家的时候,她会瞬间变成一匹试图脱缰的小马,执拗的横冲直撞;又像一只找不到归巢的小鸟,焦躁的扑棱翅膀。

    她一直想不明白为什么自己比姐姐懂事听话,得到爸妈和邻居更多的夸奖,却没有得到留在家里的权利;一开始,她想回家、想让妈妈搂着的时候,用尽了一个六岁女孩能够想到的所有办法,却没有得到半点肯定的回应;后来她依然想家,依然想妈妈,却不让任何人知道,只一个人爬到最高的树上眺望远方,望着家的方向发呆、遐想。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她做了一个决定。

    于是,在她爸妈趁半夜无人来看她的时候,她假寐,任大人怎么都摇不醒;在爸妈终于能接她回家的两年后,躲到我家猪圈里,任我们都找翻了天,也憋着不出声;有时她爸妈来的突然,她来不及躲出去,就死死拽住大姨的衣服,任谁也拉不走。

    几次下来,大家都不忍,也就没人再强迫她。

    乐乐成了我们村的一员。

    摇身变成大姑娘

    乐乐一直苦于自己年少,不能成事,而急着长大。乐乐说要吃很多饭,要快点长大。

    时间飞快,我们摇身一变成了大姑娘。

    老家的孩子有两个初中学校可选,一个在山南,一个在山北,乐乐毫不犹豫选择了山北,她说山南有她不想接近的人。

    山北没有乐乐的旧相识,她的初中生活纯净自在。

    知道我认识了欢欢。

    浅绿色印花的衬衣

    我在一次体育课上认识了欢欢,她扎着两条细长的辫子,穿一件带浅绿色印花的衬衣,与三五女生一起,坐在操场的单杠上,看男生踢球。

    那件衬衣,乐乐也有一件,看起来一模一样。

    欢欢让我带她去山北找乐乐,我不去;让我转交生日礼物给乐乐,我不收;让我把乐乐约出来见面,我不屑。

    乐乐恨着的,我也不能原谅。

    家的模样

    初中二年级的一个周五,欢欢给我一封信,说如果不交给乐乐,她们这辈子就见不到了。

    不是请求更像威胁。

    我害怕,就妥协了。

    信中约乐乐见面,乐乐去了,我也去了。

    欢欢说爸妈因为送走乐乐的事,三天两头吵架;她说爸爸因为教导主任被撤,经常喝大酒,有时候还打骂妈妈,她上去拦着,就连她一起打;她说奶奶也不喜欢她,说她太顽劣,不如两个妹妹听话。

    欢欢说着说着就哭了,倾倒着满腹的委屈。

    欢欢说因为小时候淘气而得来的存在感,让爸妈选择留下了她,免得给三姨家带去更多麻烦。她说以为只要懂事听话,就能让爸爸信任她,可是家里但凡有点小破坏,爸爸第一反应永远是怪她。她想住到学生宿舍,爸妈不允;她想一走了之,去流浪,去闯天涯,又舍不下妹妹和妈妈。她每日谨言慎行,又担惊受怕。

    欢欢掀起衣服,露出身上的伤。她说这是上周爸爸打的,把她吊在梁上,用皮条抽。因为抽屉里少了五块钱,也因为新调来的校长是他原来的手下。

    她说虽然只有这一次,但她怕这只是个开始。

    她说她想到一个完美的办法,她请求和乐乐交换。她说爸爸讨厌她,但喜欢乐乐,乐乐不在家,爸爸没了魂,所以才心事凝重,喝酒打骂。

    如果她俩交换,权当那年送走的是她。

    魔鬼

    我和乐乐都不解,爸爸心中到底积攒了多少的不快和愤懑,才会对自己的孩子如此狠毒。乐乐从心底疏远了这家人,但是当听到姐姐的心事,还是跟着哭了,哭了很久,稀里哗啦。

    因为心疼,因为委屈,也因为害怕。

    乐乐心中以为,有爸妈庇护的姐姐和妹妹,可以任性而为,可以粗枝大叶,可以百无禁忌,可以随时随地撒娇任性不听话;想哭的时候可以放肆的哭,想拥抱就扑到妈妈的怀里。

    但是今天这个她怀念又羡慕的美好世界轰塌了,她不知道,欢欢描述的还是不是她原来的家。也不知道是什么让那个温馨的家,变得松垮又可怕。

    谁也替代不了的痛

    乐乐回到大姨家,无措的寻找着掩饰心中恐惧的道具,最终她做在洗衣盆前,带着忧郁的眼神、无力的揉搓着每周都回家漂洗的校服或裤袜。

    我陪着她,再次爬到那棵最高的的树上,她望着家的方向,又哭了很久。

    她没有答应欢欢。

    她说她不能回去,尽管她们拥有同样的音容相貌,但从两人生下来那一刻起,就注定了拥有不同的命运;从两人被分开的那一刻起,在各自所处的位置承担着不同的责任:姐姐留在家,需要承受爸爸的性情大变;而她去了大姨家,大姨为了留下她,流掉了腹中的一个男婴。

    她说她可以替姐姐承担爸爸的痛打,但姐姐不能替她回报大姨的恩情。回报大姨的方式只有一种,就是认真做她的孩子,不辜负。

    十六岁的死亡

    短短几天之后,乐乐就回到了那个让她思念过很久的家。离上一次推开这扇院门,已经十年,她再次推开院门,为欢欢的丧事而来。

    欢欢死了,死于半瓶农药,死在送往医院的路上。

    十六岁的女孩,本应该还在勾勒梦想、在憧憬远方、在编织未来。她们却承受着不能与外人言说的痛,艰难的成长。

    乐乐哭了很久,她为姐姐的不幸而惆怅,也为自己的无为而悲伤。

    欢欢死了,带走了她多年的嫉妒,也带走了她对那个家的希望。

    团聚有望

    她说她要用最快的方式离开这个地方,她说高中三年,太慢太长,所以她初中毕业去了技校,学了一技之长。

    一年后,她终于离开了,寄回的钱变成存折躺在大姨的匣子里;又变成房产,把大姨一家接去了远方。

    三年前,临走的时候,她找过我,她说再也不回来,不想再为旧事继续荒唐。

    大姨找过我,让我与大姨协作,制造机会劝她时常回老家探望。

    如今她要回来了,我问大姨,大姨说:团聚有望。


    她不是蒲公英,她是一朵苹果花,孕育了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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