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碗

作者: 留麝 | 来源:发表于2020-04-04 11:09 被阅读0次

文-琉舌

从今天开始,罗下定决心要节衣缩食。

虽然眼前的生活状态已经达到了家徒四壁的程度,但罗仍然要将裤腰带进一步系紧。由于琴的滥用,他们曾遭到过了质疑(即使后来这成为众人拥有怜悯心的一部分,琴的收获更多了)。如若琴省下贪食的钱,罗盘算过,他们可以换来一台大风扇(夏天快到了),一个三轮车(他不用推着车去市集),或者一个较好的住处(反正比这二尺的破房要强得多)。因此他已经跟琴说过不下数十次关于节衣缩食的重要性。但是任何人跟琴讲大道理是讲不通的,你只能像吓唬小孩子一样哄骗琴:“再这样子,你的糖葫芦就没有了呦!”或者“人类的怜悯也不是无穷无尽的呀,早有一日,你连这破屋也住不成了”,不过,这话可都糊弄不了琴,她一天的钱足可以吃一串糖葫芦和一碗鸭血粉丝,她当然不会管罗个人的拮据。琴每天都会带来一些玩意儿回到破屋里,有些是罗明令禁止买的捡的,有些是别人给她的。她备有一个大箱子,专门收藏着各种各样的物什。每天放一件什么东西进去,每天都不落下。她不准罗看,将这些属于自己的东西据为己有。某次琴带回来一个小小方方的东西,指明要给罗。这个行为,让罗感到久违的欣慰。琴的随嫁礼是老母留给她的一只碗,除此之外,别无所有。她收藏了一大堆玩意儿,禁止他看,罗也真的不去看。可是,琴懂爱比她不懂爱,还让罗感到意外。

话说回来,虽然指明是给罗的,但是琴用后排牙猛撕开这个小口袋样的东西,也不经罗的同意,软滑的液体从口里流将出去,紧接着拎起一个乳白长条,琴不管这莫名的液体是什么,顾自吹出一个气筒,玩将起来。罗缓接下,心里清白着,不消说,哼哧哼哧地脱下旧旧长长黑的裤,两胯之间耷拉着枯枯瘪瘪的老枝干,慢慢地,不熟悉地,将小长条套进枝干去。罗已过不惑之年,鲜与琴做这种事,只有半哄半骗才得逞。他不确定这老枝能否活挺,并且能否顺利进入琴的明月湾。或许是由于这种不清不白的施与,罗一腔饱满的无言在呼喊的琴的身上进进出出,得到有言的释放。捏住雪白的双兔,就捏住了未来的流逝和过眼的岁月一样;灵动地扭动腰部,就忘掉了自身残疾的真相一样。墙壁辗转着收集来往住客的旧报,赫然一副旧日历,电热壶咕噜声裹挟着喘,月光光映照着窗。新婚之夜还未如此酣爽过。琴,你听到篮球了吗?罗说。罗的左腿瘸了,当然打不成篮球,在他腿没瘸之前,他也从来没被邀请打过篮球。此刻,篮球不停砸在平地,突地被水卷走声息,激起回旋;双手明明掐着琴的腰向下运球,却像高调表演投篮。去你妈的,琴说。你妈死了,罗说。琴就会笑起来,快点快点,去你妈的快点。这话仿佛从不知道悲伤是何物。

“这碗坏掉了。”琴执拗地捧着个碗,横在罗的面前。往常都是罗目送着她离去,然后才放心去工作,但是现如今她死活不愿走,朝阳从她矮小的身材上升起,手里有只碗,她的脑袋背后也有一只金黄大碗,像年画上的一座弥勒佛。这碗陪伴琴从结婚到纸婚、从安徽到温州,与它相伴的时日比罗还长,与它的感情比罗还深厚,可她竟然说:“我要换掉这只碗”。

“不行。”罗说。罗将一天要卖掉的果蔬摆上推车,往上面喷洒水珠,仿佛清晨凝成的新露在闪烁七彩光芒。就在刚才,罗将心里的盘算告诉琴,现在她就要换碗,这让罗又失望又无奈。这只碗只是磕掉了个小角,仍能使用。况且有了这只缺口,只增好处。可琴不懂这个道理,就凭她那副姿态,能管得住一日三餐尚且不易了。罗只能装出严厉的样子,像教育自己的孩子,怒瞪着眼,说:“不行。”于是,罗踩着朝阳,推着车,往青石板路走远了。

于是,琴,一天都要待在那个地方,与这个破碗一起。

起先是罗帮她找摆放牌子的位置,再放上旧碗,时间一久,琴轻车熟路了,自己熟悉路线和位置,开始抗拒罗的帮助,她甚至嫌罗的瘸腿与自己站在一起太难看。罗有时只能就由着她,让她一个人去准备这些事,自己就趁着得闲了,偷偷地去打量。一来二往,见她没有出错,就完全由着她了,只在必要时出现。

琴喜欢别应季的花在耳上,春别蔷薇和海棠,夏别长春和金鸡菊,秋别深山含笑和菊花,冬别茶花和栀子。这次也不例外,快过季的蔷薇别在琴的耳上。琴留着一头乌黑的短发,脸圆润如盘,宽鼻小眼,她抬起粗壮的胳膊和浮肿的手摆弄着蔷薇,如东施效颦。花枯萎了就毫不留情地扔掉。琴一天的任务就是跪着,等待着。罗说跪在没有垫子的路面儿上,才有诚心,才会讨得更多的钱。琴跪疼了,就站着。站累了,就走到旁边的保安室,借一个板凳来坐,此举得到官方认证一般。人们从她身边走过去,她说着罗教的话:我是智障,请关照我。琴好像不懂这句话的意思,她说这话时,表现出无比随意的表情,没有一丝讨要的低姿态,反而有种倨傲的气势。举个例子,比如有人投了钱,她也不会给他哀伤脸色;比如有人不投钱,她更不会给哀伤脸色。她习惯用鼻孔说哼,哼哼哼哼,哼哼哼哼。人们向她碗里投去什么东西,或者用手机扫牌子上的二维码,她只会模仿罗学说着道谢:我是智障,谢谢你们。琴有时会唱歌,以便来讨钱,(跑调是其次),她操着一口外地口音,拥有与年龄不符的清脆,如少女的天真,人们很难将三十多岁的她与十八岁的声音相匹,面露惊讶之色。尽管长久在一个区域像生根一样,来来往往大多是那群固定的人,但是一日三餐,从不会缺席。

罗的盘算是正确的。如果琴都省下吃食的钱,一天下来,他们能积攒到一个可观的数目。琴所在的地方是某高校的一条小吃街,人流量很大,很是热闹,凑够三顿饭钱是轻而易举的。而且她来这里大半年了,与这里的小贩基本相熟,有时会送上自家的小吃。长此以往,什么菜品点心饮料需要几个硬币,哪家好吃,哪家好喝,哪家装潢好看,她心里明明白白有杆秤。可是,每当碗里有一定数量时,她就跑去买来吃。吃饱了,就等下一次装满碗,再去吃,直到把手头的钱都花完。仿佛从来不知道存钱这回事。小吃街总会有冷凄的时候,她就跟与街上的人嬉笑打闹一番,他们都喊她:傻大姐,乞讨了多少啊。琴,笑嘻嘻地说:“去你妈的。”仿佛从不在意这些。

与往日不同的是,今天的她格外在意这只碗。琴的身后是蔷薇花墙,可以随时更换耳上的花,芳香阴凉通风,可她无暇顾及换花和别的事。面前的碗,是铝制的,可它不知道撞到哪里,撞出了一个缺口,就像是心里的盥洗室被凿开一个洞,满世界都要从这个洞眼里看到她身上丑陋的肥肉了。过路的人往碗里投入一枚硬币或一张纸钱,她的头颅越低下一分,缺口就越裂一寸。她的骄傲的心儿,要枯萎成地上的蔷薇花了。

“傻大姐,你的碗装了多少钢蹦儿啊?”一个安徽男人调笑说。这条街收留了许多不同籍贯的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营生。他的凉粉和鸭血粉丝卖得极好。他跟琴的交情还算不浅,都是老乡,是老主顾和店家的关系,从没有虚要她的饭钱。

不提倒好,琴的怒气和憋屈蹭蹭地直上云霄,驾驭不住了,她一反常态:“关你屁事。”

“我这凉粉便宜卖给你,你买不买呀?”安徽男人倚在推车上,下晌的日光在他的脸上泛油光,连这汗跟油似的。

“凉粉炒的油是你脸上流的吧,谁要吃你的。”琴怒气不减。

安徽男人被琴说得无地自容。周围小贩们一齐看他的热闹,起哄地笑。琴不跟这些人计较,怏怏地离开现场。琴很信任一个河南大姐,这大姐有和没过世的母亲一样的耐心。琴蹲到河南大姐的跟前,看她认真地贴膜。贴完膜后,大姐通身看了一眼,说:傻大姐,你怎么今天没有拿自己的碗?琴二话没说,又走掉了。到卖糖葫芦的湖北大叔那里,数了五块硬币,买了一串糖葫芦。大叔正想说话时,琴恼怒起来:我的碗破了!

今天诸事不顺,都是因为这只碗。这个碗让琴破了财,还破了相了,她的肥脸越来越大,要漫过天际了;她的身材越来越矮小,要钻到地府了。

大街上没人注意到琴的异常,对于她那样智力的人,不稳定才是稳定,太符合正常就不正常了。可罗太了解琴了,今天的琴很不正常,欠缺该有的职份。该是什么职份,他也说不上来什么所以然。别些乞人讨钱像招揽,恨不得眼睛长出触手伸进对方口袋里搜刮,或者整天一脸愁容一辈子也是愁容了,仿佛天底下的可怜人都是这两样的。可琴不这样。她不没有乞人的谦卑和低微,其实这是件很反常态的现象,哪有人可以直接越过道德门槛把别人的施舍当笑纳的。然而她的反常是在特定范围之内,也就是说明你施舍的同时不得不笑纳她的嗤之以鼻。但很少有人会把这个逻辑上下颠倒过来自讨没趣,除非是罗这样的人。

罗平时在菜市场卖菜卖水果,饿了就吃焉掉的水果,渴了就喝自己带来的水,不愿多花一分钱。已经过了人群高峰期,他想拜托邻人帮忙看摊,自己去看琴还安生不。他有一部旧手机,还好读了初中,识得几个字,此时手机的提醒也消停了。又想到下午两点钟,说不定琴偷懒回家睡觉了,所以手机收款没消息了。于是,他的心,只好一悬一悬地等待着日落。

罗是心里有数的人。一则他觉得他的轻微瘸腿和老迈,不至于沦落到讨钱的地步,二则两个人一起乞讨说明还可相互偎依,一个人就表明生存忒艰难。更重要的是,他没有琴的智力,对那些目光怕得很。

好歹等过日落,罗收摊准备回家。他要把琴的衣服和自己的衣服洗掉,把晒的被子拿到屋里,炒几个小菜。更重要的是,一回到家他一定要先烧开一壶水,泡上劣等茶叶,等把所有的事都处理掉,喝冷好的茶等琴回家。到那时,他会郑重再次说明节衣缩食这件事,尤其是缩食的这一项。

当他喝上茶时,外面还有一丝黄昏的颜色。整间屋子跟着傍晚临近,渐渐地透凉。桌上摆着一盘凉拌黄瓜,一碟豆腐炒上海青,一碟耗油生菜,都是白天没有卖掉的菜,此时也快凉了。

罗终于等不及了,闷喝了一大口茶,要拿筷来吃饭。看天色,全黑了,青蛙在榕树下也躁起来了。他也不担心琴会出什么意外,她的蛮力比罗还大,跑得比他快,是个运动健将。吃着吃着,琴回来了,他悠悠地撂下碗筷,喝一口茶水清嗓子,说:“我有一件事情要跟你讲。”她把乞讨的牌子和碗立在门后边,然后背对着罗,使着小步,一会挪到床边,蹲着看床底,又站起来,一会挪到小厨房,桌面上爬满了油污,又一会挪到柜台前,抽出底层的抽屉,又合上去。罗在饭桌上,就那么看着。他已经在心里准备了许多的劝词,就等琴回来,耐心地例举各种通俗易懂的例子,还有关于以后的生活一些设想。这次包管奏效。“如果你每天少吃一串儿糖葫芦和一个烤冷面,你最少存下二三十块钱,一个月就是六七百块钱。三个月就是二千,一年就是八千。八千的概念是什么,你知道吗?你就可以回安徽了,换一个液晶电视机,你可以天天看鞠萍姐姐和董浩叔叔。还不算人多的时候,人家多给你的百元大钞啊。还有我的工资……”

琴又打开自己的箱子,叹了一口气。折腾到饭完全凉了,罗的茶水喝尽,要重新添水之时,琴终于转身,朝罗傻笑,肥嘟嘟的脸上堆起深深的弧度。琴的怀里抱着一个新的铝制大碗,没有经久摩擦过,没有缺口,跟以前的那只碗一样。罗和琴结婚的时候,琴也是抱着这只大碗,傻笑地站着,在带有潮湿灰尘的新房里,两人像哑巴。

“我的碗好看吗?”她问。

罗缓缓地说:“好看。”

写于2019年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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