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初六,我带着男友孺均面见父母。挑了的这个时辰,是孺均和我再三协商,才定下来的。我们都很热衷于追求仪式的美感和本质的意义。懂事的孺均很讨父母的欢心,经父母一致同意交往之后,孺均陪我去老家看望爷爷奶奶,以示对长辈的尊敬,也是对默许这门亲事的最后一层考核。
路上,可见成群的油菜花怯懦地簇拥,汽车的轨线拨弄着像音符的树荫,连绵的绿得巍峨气派的小山丘,我暗暗庆幸这些自然的东西还没有受到工业化的迫害。开车的师傅跟孺均聊起所谓男人之间的房产、油价和女人。看得出孺均并不关心,却对师傅车上的合照兴趣非常,时不时向我瞥来神秘的笑意。这份合照是用木质的相框镶成的,照片只有父亲和女儿,父亲的胡渣扎着小女孩,女孩咯咯地笑得很开怀。下车后,孺均向我耳语,无论男人多么喜欢“指点江山”,内心最柔软的还是小家庭的默默温情。我最喜欢的就是他这一点。
老人说,这个街跟易容了似的。记忆里的老家,只剩下两排成株的玉兰花树的路,泱泱的几枝花骨朵,绕过冒着热气儿的小巷,叫唐华街。这里原多是三层或四层楼房,现在高楼耸立,较高的大厦戴着云锦织的草帽。所幸城乡建设还保留着老房子,我爷爷奶奶就住在唐华街隐蔽的一个小巷里。那里还留存旧时的习俗。我和孺均来祖屋的路上,多见几个婆娘约打麻将,男人吃着荤段子,老人嘴里的哩语,并不相互奇怪。
一进门,奶奶见我,只先哭了出来,爷爷劝也止不住,还是孺均在一旁干着急的神态把奶奶逗乐了,奶奶这才用手帕搽了眼泪,忙拉我和孺均进了大堂。
大堂里仍旧是古朴的家具,墙上还贴着褪色的奖状,我的鼻子有些泛酸。奶奶问我:“吃过饭没有?”“路上耽误了,还没有吃,我正想尝你的手艺了。”我说。奶奶的围裙系着,显然等我们等了好一阵子。“好好好,我就知道你没有吃,我和你爷爷也没有吃,你说好巧不巧,我这就上菜,我们一家人好好地吃个饭。”奶奶拉着我的手,又朝向孺均说,“我们这里路并不好走,真是辛苦你送我们囡囡回来了,房间都收拾得差不多了,你们住几天再走。”“不不,一点都不辛苦,那这些日子就麻烦二老了。”孺均显得很局促。我们都笑了。
用过饭后,孺均跟爷爷在樟树下下象棋,两人眉头紧蹙,看样子胜负难解难分。而我被奶奶拉到一边,受着老人家的盘问。“你嫁的这么远,万一这小子不珍惜你了,娘家又离得远,可怎么办,你想过没有?”“你看他那个老实样儿,像是始乱终弃的人吗?奶奶,你别操心,我看人可准着呢。不信,你再观察他几天?”“我是没有什么异议的,只要你喜欢。”奶奶拍着我的手,说道。
说话间,浓重的大嗓门盛气凌人地中止了我与奶奶的对话。来的人,我险些认不出了。我抬头望她,和洒下的大朵阳光撞了一脸,她还是从前那般短发,只不过沾了稀疏的霜白,短款运动套装,洗得发白的运动鞋。此时她嘴唇蓄着势待发,整个面部缓缓地流动,下颌轻轻抬起。她过来先向我打招呼,声音扬起了榕树枝头的麻雀。“囡囡回来了啊。”
我短促地“嗯”了一声,并没有带上敬语。由于体弱胆小,从小我就对她一副大嗓门有一种天然的泛怵。奶奶则对我表现出的不满有些难堪,责怪我应该尊重长辈。
“你就这么对你姑姑说话的?这么久不见,连姑姑也叫不出,还让长辈先跟你打招呼?”奶奶开口道。我已然习惯了奶奶对姑姑的维护,心下极不情愿,也只好附和,连连道不是。她似乎看出了我的冷漠,留下我和奶奶,识趣地走开了。
邻居大娘向奶奶借了什么东西,奶奶因就出去了,好久不见回来。我走到樟树下围观棋局,其间爷爷向我使眼神,表示对孺均的满意,并连称他下棋下得很有风范,人品想必也是顶好的。下了一会儿,爷爷说是午睡去了,留下我和孺均空对着残局不知如何是好。
孺均问我前不久走过的人是谁,怎么她一来,我的神色就变得愠怒了。我为孺均的体贴感到心头温暖。“她是我姑姑。”于是,我和盘托出,一边拾捡棋子,一边絮絮道来——
姑姑原来是镇上有名的美女,撇开美貌不提,值得一提的却是她的胆量和先锋精神。在还是流行长发的落后地带,她率先剪了短发,穿起修身的服饰,为小镇带来了新的潮流。因此,姑姑虽有众多追求者,但鲜有人有相当的气概敢于驾驭这个女子。
“当时她在一家小有名气的企业上班,没有读过什么书。姑姑原有一个爱慕的对象,是一个青年学生。两厢情愿,浓情蜜意,经两家人一致同意,定下了婚期。可是学生应征入伍,踪影全无,婚事也就不了了之,可是姑姑坚持不嫁,每月拿出来一部分工资补贴学生一家。”
“那这么说,你姑姑可谓是女中豪杰了。”孺均对我的陈述饶有兴味。“你别急,故事还有下文。”
“多年以后,学生带着妻儿回来。妻子是战前的一个护士,与学生共过生死患难,日久生情,回乡的时候,已经有了一个水灵的小女娃。”
“那你姑姑终生未嫁?”
“嫁了。糊涂地嫁了,按我奶奶说的,她受气了,故意拿婚事怄气。”
“后来呢?”
“家庭暴力,受了一身的伤。忍不下了,早就离婚了。”
孺均叹了一口气,默然不语。樟树叶落在棋局上,我很快地拂开。“不过在当时,离婚可是一个大事件儿。”
不久之后,奶奶回来了,带着满腹愁容。“那个黄家回来了,三番几次托隔壁大娘向我提亲。这不是给我添堵嘛。”
“哪个黄家?哦,原来是那个黄家,”我说:“那个黄家还有脸提亲?”
“就是这个理儿。当初定下的婚事,他始乱终弃,现在妻子死去了一两年,就想起我家闺女,这哪是说亲,明明是雇一个保姆替他照顾一家老小罢。”
“我看也没有什么不妥。”我说。
孺均心下了然。“这桩亲事,还是问一下当事人的意见比较稳妥。不知道姑姑有什么想法?”
“她能有什么想法?她愿意受委屈,我还不同意呢。”奶奶抹了抹围裙说。
等奶奶走后,孺均向我说:“这也不妨是一桩好事,我预感婚事迟早会成的。”孺均总是把事情往好处想,从不会多思虑一层人性的阻隔。我偷偷溜到他的怀里,棋子洒在地上,不去管它,我说:“你可不要对我始乱终弃。”
晚上,姑姑跟我们一起吃的饭。席间她闷声不语,令我厌恶的嗓音也没有露出来。说起跟她的“恩怨”,也无非是她抢走了奶奶的宠爱。
第二天我带孺均逛城市失落的小巷子。那个萦绕着关于我童年生活的地方。
“这棵石榴树,就像一道分界线,隔开这家和那家。小时候它一成熟了,我就摘了吃,吐出来的实心就丢到土里,这么多年,没见长出了一株新芽。”我把手插进土里,拨弄着枯枝和干土。他在一边默默地听我说,对我的异常举动,见怪不怪。“其实每一家都有一个抽象的界限,有些是红杏,芭蕉,桃花……人却不会觉得被孤离。”
孺均见我起身,递给我一张纸巾,对我说:“取决于心设不设防。”
城市工业化占据的篇幅极长,过去的小巷很短,我们简短的围着巷子来来往往,游览尽了。回到家,就听奶奶说,黄家来了人,欲来看姑姑,还拉了隔壁大娘,一行人见姑姑不在,丢下礼物,寒暄几句就走了。奶奶看我一脸淡然,又补充道:“是那个人。”
孺均说:“现在姑姑在哪儿?”
“应该是打麻将,我们这里人最大的消遣就是麻将了。”奶奶说。
或许我错过了那一幕。后来邻居大娘折回来说与我们听,也止不住的叹息。
那是一个大榕树下,寒蝉打着颤儿,女人的狐臭借着清风的势,直直地传播开去。城市的废水从小河渠流去,残羹冷炙在河边消融。女人们围坐着方桌搓麻将,姑姑就穿着拖鞋,头发油腻地贴着头皮,红配绿的一身在女人们中间十分耀眼突出。
“......你也不想想,你的儿子是读大学,学学问的,哪能跟我家儿比?”
“我想也是呢,非上什么大学,像你家儿子挣挣大钱,我也倒轻松了。”
“哎呀呀,你这婆娘曲解我的意思。我说你只放宽心,你家儿子顶有出息的,我家儿只不过就是没文化的,讨生活罢了。”
“小平,你说说,大学有什么好上的?不如早些挣钱才是要紧。”
“小平?小平!”一个女人催促发呆的姑姑,用胳膊肘推了推她。
“哎呦!忘了正事。”姑姑抬起头,摸了一张六饼,投将下去,粗重的大嗓门使人刻骨铭心。那个女人又把问题重复了一遍,姑姑说:“当然是上学得好,我家囡囡就是有学问的人,诗书气质。我当初啊,就是吃了没文化的亏,心底对有学问的人爱的很!”
一提到当初,姑姑就停顿住不动了。
那个人就在榕树下远远地张望,望见的就是这幅景象。当初风华绝代的姑姑,此时已经完全沦为一个平庸的女人了。
作为看客,原想这桩婚事是板上钉钉的两厢郎情妾意了,后来不知怎么没着落了,渐闻这厢嫌彩礼太轻,那厢礼数不周遭人埋汰。只当一个风流笑闻。
熟知内情的人,总是想得十分通透。尤其是身为当事人的姑姑。
孺均曾经给姑姑和那个人注过解,我说不好不好,不过也没有拗过他。注解是:曾许共白头,莫嫌衰风华。半生太平人,空留旧遗闻。我说这注解太悲壮了,人将老,涤尽了,忽想起年少时还有一场刻骨铭心的情爱,倒当成了时间上的打发和记挂。
我举行婚礼的时候,她也在场,送了两千的彩礼,相当于她一个月的工资。她还是那头流利清爽的短发,运动装却换成了一套红色的长裙。我和孺均向她敬酒时,说了一声姑姑,她愣了一下,白酒洒在红色长裙上,晕开了一朵更为妖冶的花。
——写于2018年5月7日
后续会放上我写的一些东西,觉得眼缘不错的看官,尽管来这里看一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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