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心里,端午节比别的节日更加独特,就像粽子比其它美食更独特一般。
童年的回忆,最多的是像绊脚石一样黏在姥姥腿脚前后,其次就是端午节的一切。
大自然说起来是极具和谐的,寒冷干燥的北方无法生长水稻,却造就出一对近亲-小米和黄米,是弥补,亦是匹配南方的大米,糯米。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一方食材决定一方特产。小的时候,物资贫乏,流通有限,粽子清一色是黄米作馅,红枣点缀。偶尔几次,爸妈单位的车跑采购,从南方顺路买回糯米,作为福利分给职工,白花花的糯米仿佛让那一年端午节提升了一个档次,格外鲜亮。
妈妈说:“老人们讲了,包粽子的米泡几天,包好的粽子就能放几天”。没有冰箱的年代,妈妈计划着买多少斤黄米,提前几天浸泡。粽叶来自南方,每年对粽叶成色,大小的品评是主妇们津津乐道的话题。
端午节一天一天临近,默默蕴酿了十天半月的准备,终于高调出场。一旦万事具备,姥姥接替妈妈,成了下一个接力跑的主角。虽说没有像祭灶一样严肃的仪式,没有准备年夜饭,风风火火中透着红通通的喜悦,包粽子的当天于我而言,却是另外一种清爽的喜悦。煮过的粽叶,泛着青绿,像几尾鱼一样顺从地盘在盆里;泡好的黄米,潜在盆底,泛黄的水试图掩盖深浅;一把马莲,纤细素净,因为水的滋润而柔软起来,谁会想到,从市场买来时,干草一般,摇身一变,温婉的性子让人起疑前后的大相径庭;唯一的鲜亮是红枣,挤在一起的小脑袋一样,好奇地浮在水面,猜想着随之而来的事情。
妈妈讲究盛放食物的器具,各样材料,粽叶,马莲,红枣,黄米各就各位,盛在印有大红双“喜“,合欢鸳鸯,大红灯笼的几个搪瓷盆里,几个盆子商量好了一般,几乎围拢成一个圆圈,把姥姥围在中央,听命于她的指挥和调遣。
我羁绊在姥姥左右。小的时候,我搬个小板凳,隔着盆子,坐在姥姥对面,大一点了,我为着能帮助姥姥补另外一把马莲,一碗红枣而兴奋,然后继续坐在对面看,直到最后一个粽子包完,享受看似枯燥冗长的大半天,如同年幼的孩子拆了装,装了拆面前的一堆玩具,没有一丝厌烦。
我想我是把姥姥包粽子的每一个细节深深印在了脑海里。姥姥挑选粽叶老道且有智慧,几片粽叶经她手指一划,大的两片把持粽子尖和三角口的地方,中间嵌一片小的,恰到好处且避免了浪费。三片叶子才被平展地排好,眨眼功夫,就变成了一个叶子做的漏斗,拖着长长的尾巴,极其吻合地嵌在姥姥拇指,食指朝下拘成的漏斗里。一颗红枣总是第一个被装在绿色的漏斗里,姥姥告诉我,粽子煮时,尖顶的红枣留有的不大不小的空隙,既可以让充足的水分进入,保证粽子的绵软,又可以防止细小的黄米流出,一举两得。
右手从水里捞起一把黄米,放入粽叶里,漏斗当真成了漏斗,水从漏斗底流出,然后放一颗枣,又一把黄米,再一颗枣。我替姥姥数着红枣的个数,抬头瞥见姥姥额头的汗滴和银质的假牙。最后,姥姥撩起几把淘米水,一来把粘在粽叶外的米冲洗干净,二来借着水穿过米,粽子自然紧密,免去了人手按压的不匀称和僵硬。又是一眨眼,先前粽叶拖着的长尾巴,像一方围巾一样,翻折过来,盖在漏斗口,与此同时,原本圆形的漏斗口在姥姥左手不知觉的用力下变成了整齐的三角形,下一步最是紧要,粽叶的尾梢巧妙地箍住最外的三角,沿着一条边仔细折回,犹如姥姥手下中式袄上精细的滚边。
其实让我屏住呼吸的是最后一步,姥姥从盆里扯了一条马莲,那条马莲像是弹跳的细铁丝,一下落在姥姥的拇指和粽叶中间。姥姥用牙齿咬了一端,右手麻利地左缠右绕,粽子的每一面结结实实打上了一条腰带,姥姥用左手压了最后一截马莲,右手穿过留好的空隙,牙齿帮忙,一个结顺顺利利打好,剩下的是锦上添花,一个活结漂漂亮亮落在了最饱满的地方。姥姥很少失手,失手的时候,粽叶展开,黄米抖落回盆里,姥姥笑笑,重新卷起绿色的漏斗,如同什么也没有发生一样。
不一会功夫,原本空空如也的搪瓷盆堆满了小山一般的粽子,浅白的马莲勒着绿盈盈的粽叶,少女的胸一般丰腴,饱满,满是朝气。
端午节的粽子是青黄不接时给家人最大的犒赏,除了自家享用,邻里间互相赠送如同往常年节一样不可或缺。因为粽子不少,自家的锅太小,只好借用单位食堂的大锅,赶着晚上煮好。包好的粽子码放在挑水的铁桶里,由爸爸肩挑到前院的伙房,其间妈妈添柴煨火,细心照料,不辜负姥姥的辛苦,想象着几个孩子吃到粽子的欢欣。
虽说已经提前几日开始吃到粽子,端午节被赋予的意义在这一天到来的时候还是被特意强化。一大早,露水未干,早饭未吃,小伙伴三五成群,采摘新鲜的艾草。艾草灰白的叶子极其容易辨认,不一会,满把的艾草在手,心灵手巧的小姑娘早已在自己的辫梢,耳畔,扣眼别了新鲜的艾草,艾草特殊的气味并不招人喜欢,可是谁也没法拒绝辟邪的传说。带回家的艾草被妈妈仔细挑选,扎成两束挂在大门的两侧。粽叶,马莲,艾草,普普通通长在自然界的植物,为人们对美好生活的期许增色不少。
吃早饭前还有一项重要的活动,去年采摘的艾草,姥姥编成麻花辫,晒干收藏,此时被细心剪成小段,盛在四五个小碟子里,微明的火星引燃,艾草特有的气味弥漫在屋里,几处升起袅袅细烟中,姥姥,妈妈拉过女孩,把五色线捻成的手链仔细系在手脚踝之间,心里保佑一生平安。
剥粽子的任务责无旁贷地落在孩子身上,轻轻扯开活结,抽出马莲,找到粽叶的尾巴,筷子前后夹住粽叶自上而下一捋,无论是出自热气腾腾的蒸笼,还是水桶里彻骨的井水,黄灿灿的粽子囫囵完整地坐在盘子里,妈妈喜欢撒上白糖,一家人快快乐乐享用丰美的粽子,甜甜美美。
五岁的端午节,我知道了一个的秘密:我最初的名字是“端杰”,是姥爷给我取的。
姥爷在三十岁的时候迎来了自己的第一个孩子-我的妈妈,妈妈的回忆里满是姥爷爱怜的昵称。生命就是如此,孙辈中的第一个孩子,我的到来,似乎给了姥爷更多延续爱的理由,单是从这两个字就足可以看出姥爷用心之深。
“端”字最初出现在爸爸自制的认字卡片上,在妈妈笔下,上面的山使劲向上挺拔,下面倒立的山(小时的我把下面的一半认作倒立的“山”)像是发源山脚的河流,从容远去,透出大气的简单,字虽复杂,我却很快会写了。彼时,我的名字改成了“端瑞”,“端正”,“端庄”的意义之上加了“祥瑞”的含义,右侧部分的重复不知是巧合还是有意为之。每年的端午节,妈妈忙前忙后,姥姥不辞辛苦包粽子,我想,她们一定念念不忘我的名字里曾经有个“端”字。
心里藏着名字的秘密,端午节总会想起曾经的一切,因为我出生在端午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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