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灵山卫,灵山卫 。 多少情系天涯内?
日日空见雁南飞, 不见故人心已碎。
灵山卫,灵山卫, 一年一度寒星坠。
遥望去年星在北, 今年寒星又是谁?
先生,我又听到了这首歌,那歌唱的孩童不知歌的惆怅,嬉闹着在河边玩水。
我是过路人,看那远山如黛,近水烟火,尘世的浮华终归落尽。
先生,我去的前方是黄泉路,听说黄泉路上花开彼岸,向上,望不到日月星辰,向下,看不到土地尘埃。我不担心这条路难走,我只是怕我走不到尽头。
先生,我是路过的孤魂,要去黄泉路的尽头向那传说中的孟婆讨一碗不知是何滋味的汤水,将这前尘尽忘,换得来世,无知女郎。
先生,你是长琅书院惊才绝冠的传说,你是官场沉浮两袖清风的仕杰。你总角之年曾家境显赫,年少不知愁苦,你豆蔻年华曾是太子伴读,是那群富家子弟中的倾世遗珠。
先生,我知你一腔悲愤,壮志未酬,我知你痛恶深绝,一身荣辱。
先生惊冠之才,而立之年,便长辞于世,先生,你对这世间可还有什么留恋吗?听说黄泉路寒,先生莫急,我将来陪你。
第一次见到先生是在长琅书院的庭院里,那时先生正坐在槐树下看一本古籍,指间轻拂慕书兮,叶落微风花不语,斑驳的阳光跳跃着正好落在先生墨发银冠上,一身白净薄衫存得先生就像误落尘世的仙人,那时先生不过弱冠之岁,却有种洞悉沧桑的沉默。
长琅书院是朱门纨绔,皇家宗室的孩童子弟学习礼义廉耻,道家儒学的书院,先生家境落魄后,便成了这里的一位教书先生,年少便已惊才绝艳。
先生姓晏,名远之,字温然,先生的小名是阿岁,先生的称谓有许多,我喜欢偷偷叫先生阿岁,那是先生最不喜欢的称呼。
(二)
那年,我十三四岁,边塞告急,父亲和异母的兄长受帝命,去了战场抗击狄戎部族,而我便进了长琅书院,成了先生的门徒。
娘亲将我交付给了先生后,便再也没有来见过我,因为她与一个江南富商私奔了,后来听说那个富商是娘亲未嫁于我父亲之前的恋人。
娘亲是父亲征战时捕获的狄戎女人,在娘亲之前,父亲就有一个正室连夫人和大我五岁的兄长,娘亲生下我后,才被升为妾室。
有时我在想,娘亲的身份不过是一个狄戎的俘虏,居然也能成为官居一品的护国大将军的妾室,我想父亲其实定是很爱娘亲的,当年诸多流言蜚语,诋毁诽谤,都改变不了父亲的决心。以至于,我出生后,父亲对我百般宠爱,还不惜替我向帝王讨了郡主的称号。
娘亲的背叛让我一时没有脸面回到将军府,也没有脸面见到疼爱我的父亲,因为我实在是无法残忍的再让父亲看到我身上娘亲的影子,我甚至以自己身上狄戎的血液为耻,以及自己那双狄戎象征的蓝色眼睛,同娘亲一样,蓝得就像雨后清澈的天穹,湛蓝无比。
娘亲逃走的消息是连夫人到书院亲自告诉我的,在此之前,这个早已心死的深闺妇人,她从未与我说过一句话。
我显得很平静,就像我时常看到娘亲以泪含面时的了然,这一天终归是发生了。连夫人走的时候,给了我一笔钱财,让我不必再回将军府了,她看着我时,眼里有些厌恶冷漠的深沉。
我何尝不明白她的意思,那天我站在书院门前向着南北方向站了好久,直到下雨。
先生持着青色的二十八节竹骨伞,为我挡住了风雨,那时先生成了我最后的救赎,在先生面前,我所有的防备都自然瓦解,我忍不住哭了出来,
我说,“先生,我从此以后便再也没有家了。”
先生低眉看我,少顷,才轻轻吐出一句,轻得快被那淅淅沥沥的雨声淹没,轻得仿佛那字字之间都只是恰好堆积,与情无关,与他无关。
先生说,“我早已没有家,飘若浮萍,四方流浪。”
那时先生转身走进雨中的身影,单薄得让人疼惜,先生总是一副冷冷清清的样子,那是我第一次见到了先生千疮百孔而瞬间凋零的心。
世间愁苦太多,先生,我做你的门下徒,你当我的心上客。
(三)
我身上流着狄戎的血,眼睛是蓝色,那些纨绔子弟并不喜欢我,碍于我父亲的身份也少有人来找我麻烦,直到我娘亲逃走后,我就成了他们之间的异类,横眉冷眼不说,还对我处处排挤,时时欺凌,就连书院里的教习先生也对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嫌弃,毕竟我到底还是将军的女儿,父亲未吩咐前,我就只能住在书院里,和以前一样。
可是那时,落魄的我受先生的恩惠,才能有幸活了下来,我知道是先生明里暗里的帮忙,才让我在书院里落了户。
先生,你是否在我身上找到了自己的影子?你怜悯我的同时,却也在为自己难过。先生,我不想让你难过,所以我越发的霸道和张狂,那些欺我的,我绝不让他好过,那些辱我的,我要回他三分。
可是,我从不忤逆先生,先生教的课我总是学得最好。先生喜欢茶,我便替丞相家的公子抄写经书,可以换得丞相家进贡的香茗。先生喜欢檀香,我便替府衙家的小姐送书递情,换得佛寺最好的幽香。
我知道,先生喜欢下雨,那淅淅沥沥的雨声总是将先生隔绝在一层萧条里,不让人亲近,也不让人疏离。
先生原本住在隐庐,除了教习,常年闭门谢客。直到书院容不下我,一心将我赶走,是先生第一次对人低头,将我留了下来,至此之后,我便住进了隐庐。
先生说,“式微,你不要为别人活,为你自己活着吧。”
我跪在先生面前,哭着说“先生,式微,活得太苦。”
先生,你可知我的名字,那是娘亲的胡语,是天黑之意,是兴盛到衰败的暗喻。
式微,式微,胡不归。
先生叹了口气,说,“人本就苦,以后你便与我一起住在隐庐,没人再能欺负你。”
先生投我以桃,我愿报之先生以李。
至此之后,我便在先生的庇护下在隐庐生活了三年。
先生清风玉骨,仰慕先生才学的人更是如同过江之鲫,桃李不言,自下成蹊。先生可知道,那些长琅书院的学童个个都羡慕我与先生朝夕可见,那些想要见上先生一面的仰慕者,都得巴结我咯。
那时有个上卿大夫嫉妒先生的名气和才华,故意上门挑衅侮辱,我一气之下就把那上卿大夫的头发给烧了,连带着扫地出门,弄得那上卿大夫从此与长琅书院记恨好久。为此,先生罚我在藏书阁禁闭思过,我未曾觉得自己做错过,先生不喜欢那些世俗小人,我便替先生将他们逐个驱走,诸多流言蜚语我都不怕,我知先生是为了我好,可是先生无恙,才是式微最珍惜的事。
先生说,“你这般蛮撞,迟早会得罪人的,是我一向太宠你,该磨磨你的脾气了。”
我揉着跪得红肿的膝骨,说,“我见不惯那些人出恶语羞辱先生。”
先生无奈摇头,屈身下来给我上药,“以后不许这般鲁莽了,你可知从此那上卿大夫定要记我一笔了。”
先生指甲微凉,那轻微的触碰让我面颊飞红,“阿……阿岁,我下次不会给你惹麻烦了。”
先生一愣,抬目看我,双眼正对,里面诸般复杂得让我深陷,不得自拔。
那是我第一次当着先生的面叫这个称谓,仅管我私下里,心里叫过无数次。
少顷,先生揉了揉我的顶发,我依稀记得先生嘴角微微上扬,像是笑,有像是什么都没有,我记得先生说,
“式微,我该拿你如何?”
(四)
那时,先生可曾听说朝中变法之事?由左大夫掀起的变政之法在朝中引起了一阵血雨腥风,其中怏及最深的就是太子和其党羽。
我记得那年杏花微雨,时隔五年有余,我又见到了太子朝珏。在我映象里那个身后总是跟着许多人的威风少年,如今竟然也能成为独当一面的俊才无双,他眉目之间总是有着傲骨的睥睨之色,意气风发,卓尔不群。
仅仅几年时间,让一个天真无邪的少年,磨练得像是久经沙场,成熟稳重起来。身在帝王家,储君之位,那便是人人可危,不得不让他成长。
我不可再叫他阿珏,我同所有人一样,对他行礼,再尊称他为太子。他私下来到长琅书院,是来找先生的,他希望先生身为挚友,能出手帮他脱离困境。
我知先生曾受恩于太子,如今太子有难,他不得不倾力相助,可我不曾想到,先生居然要离开长琅书院,成为太子幕僚,住进东宫。
那天,太子与先生议完事出来,已经是夕落,我正打算给先生送去新添的油灯,正好撞到太子从里面出来。
“欣和,好久不见,你……可还好?”
我多久未曾听到欣和二字,那年父亲为我讨得郡主地位,帝主赐的就是欣和,也只有朝珏,还这般叫我。
那声音里更是久违的低沉和凄凉,我甚至都不敢抬头看他的眼睛,因为我知道那里面我的倒影定是诸般狼狈。
“你在怨我!”他说得万般肯定,一如既往的自以为是。
我退后一步,说,“天色已晚,太子还是回去吧。”
他叹了口气,然后举步离去,正如他名字中的珏字一般,复意决绝。
朝珏没有错,他身为太子,端得一身正气,须得运筹帷幄,独立不移,才能赢得天下归心,帝主之幸,当年我落魄之时,他理当避嫌,对我形同陌路,冷眼相待的。
我只是不甘心,多年情谊,不过只是一场镜花水月的梦,只有看清了现实,才能清醒过来。
若非诸般事,我如今早已成为朝珏的东宫太子妃,只是娘亲背叛后,将我所有的荣誉地位都毁坏殆尽,也将阿珏对我的情意淹没在了名誉权利之下。
那夜,先生的油灯亮了一夜,窗外的雨也下了一夜。
先生要去东宫的事,我是在三天后才知道的,东宫来接先生的轿撵已经停在了长琅书院的门前,先生没有行装,是孑然一身出的户,长琅书院里许多的人都不舍的来送先生,浩浩荡荡的很是热闹,可先生不喜欢热闹。
那天,先生问我,可愿随他一起去东宫?
我却摇了头,不肯去东宫,我说,“先生,你总是说江湖远大,朱门酒臭,怎么如今你却要去那四方天地了?”
先生料想到我会拒绝一般,他只是苦笑,“人生来诸般不由己,我也是,式微。”
我哭了,先生,你总是让我觉得遥不可及,什么时候你才肯为我落尘?
先生,你明明只有二十三四岁,为何却总是让人以为你已经浮华看尽,沧桑老成?
先生背负得太多,先生活着不仅仅是为自己活着。
先生抱抱我吧,为了这三年朝夕相伴,为了将来往事成殇,为了我的暗藏情意,为了先生一路无常。
“式微,保重。”
然后,白裾晃过,先生便上了轿撵,去了东宫。
我只是随先生的轿撵追了好远,我声音嘶哑的喊叫着先生,
“阿岁……”
“阿岁……”……别走……别……走……
可先生……却还是走了……
(五)
千里送君,终须一别。先生,为何这世间总是无法有长久这一事呢?
我曾经想过无数次与先生道别的场景,却没有想到我爱慕先生的心意已经如此深了。
先生走后,隐庐里总是格外寂凉,先生,你可会想起我?想起你的式微?
东宫里时常派人来给我送些补给,我知道,先生终究放心不下我的。
听说,先生成为太子幕僚之后,帮助太子压制住了左大夫的变政之法,给太子带来了诸多利益,就连帝主都对先生刮目相看。
先生,那天长琅书院来了一位客人,他来接我去边塞见人最后一面。
来的人,衣冠楚楚军甲一身,凌冽的眉眼间显然有着疲惫和风尘,那人是我异母的兄长孤成,他来接我,去见重伤弥留的父亲。
孤成告诉我,边塞寒苦,狄戎人凶猛,父亲年岁大了,终日操劳,以至于身体不及,终究在战场上被狄戎的首领射中了一箭,那箭上有毒,父亲生死之际,让孤成前来接我,想见我最后一面。
我不知是如何心平气和的听孤成讲完的,等我彻底感到心上悲痛的时候,我已经在前往边塞的路上了。
我的直觉告诉我,冥冥之中,父亲这次受伤,乃至危及性命,是受到了娘亲背叛的牵连。
一路上,孤成对我的沉默,似乎也验证了这个事实,我的父亲心神恍惚之下,在战场上厮杀,他戎马一生,终究栽在一个女人的手上,我不曾问过父亲可曾后悔,我想我若是问了也得不到什么答案。
我的兄长孤成,年少有为,战功赫赫,从小,我与他相见的次数不多,恐怕因为我娘亲夺了他母亲的恩宠,所以连带着也是不待见我的,如今出了这样的事,孤成他该是恨及了我娘亲,也同样恨了我吧。
边塞的大漠孤烟,倍是寂寥;边塞的冷风寒霜,最是凌冽,战甲,金戈,胡山,血泊。
先生可曾到过这处处萧瑟,遍地凌冽的边塞孤城?
那里有胡琴之声,悠扬孤零,那里的天地连成一线,旗幡四下飘摇。
先生,这人世太苦,孤独太苦,战火太苦,思念太苦,等待太苦。
那篝火之上,广阔无垠的星空,先生可曾见过,那璀璨的银河,美得就像一场空梦,太深的黑让漫天星更加璀璨。
孤成递给我一件狐裘,这已是我们如今最大的奢侈,边塞在外,我们走的匆忙,除了两匹瘦马,一些水和干粮。
孤成坐在火堆边,认真的擦拭自己的寒剑,那曾斩下过无数烈魂。
许久,我听到了孤成沙哑的声音,在这寂静的荒漠里,显得格外清晰。
孤成说,“此番见了父亲,就回家吧。”
我甚至都不敢抬目看他,只是盯着火堆,那火烧得正是烈呀,我忍不住伸手就要触碰到它,温暖,光明……我已经对它着了魔,为何却又得不到?
孤成拽住我的手,一脸怒气,失声叫道,“你疯了!”
我看着自己手上被灼伤的红发愣,看着孤成一脸的着急无措,突然我就凄凉的笑了出来,
“兄长,你看,那温暖光明其实也是伤人的。”
孤成放开我,然后叹息道,“你这是何苦!你终究是秦家血脉,与我一样流着秦家的血。”
“可我身上也有狄戎的血,”我嘶吼出声,连自己都厌恶了起来,“我没有国,没有家,我愧于父亲,也愧于你。”
孤成说,“我不需你的愧,你只需要好好活着,为了自己。”
为何人人都要我活着?活的苟且偷生,万般狼狈。
孤成问我 “式微,你可还记得,那都城外的长别亭下,埋着一枝折柳?”
我含泪点头,心里百感交集。我怎么可能忘记!
我记得孤成十四岁那年,第一次从军远去,我与父亲送别他至城郊长别亭下,我折了一枝柳,葬在亭下,以示相思,让他安心远去。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
孤成,你记得我折柳情,不负我相思意。
(六)
当年先生家道中落的时候,先生几岁呢?你孤身一人存活于世,可感到了悲凉?
先生,生离死别的时候,你可曾像我如今一样的手足无措?
边塞的疾风把父亲脸上的棱角吹得枯槁,心上的哀把父亲瞬间苍老。
我未曾见过父亲颓疲苍白的神色,也未曾想过父亲病痛一身奄奄一息的样子。
先生,我曾年少不知愁苦,是什么时候起,我也如同那枯萎的叶一样,将临飘落。
悲痛,是为了父亲将永远离我而去。
悲痛,是为了父亲的爱而不值。
我流连在父亲的病榻前,握着他老茧凌冽的手,看着他死气苍白的眉眼,在他弥留之际,我从不曾这般惶恐和无措。
父亲还剩最后的余力,他看着我,目色悠远而惆怅,他神丝涣散,我知道父亲是想到了很久以前与我娘亲的相遇,他看着我蓝色眼瞳,嘴里不停的呻唤着一个名字,
“阿厘,阿厘……”
那是……我娘亲的名。
先生,我不明白,娘亲害得父亲这般难堪,为何父亲弥留之际还这般想着她!先生,我从未如此的恨过那个女人!
我声音都快要嘶哑了,眼睛也快要哭瞎了,最后是孤成用一盆凉水将我泼醒的。
父亲已经走了,先生,我在这个世上最敬爱的人,离我而去了。
我与孤成,和父亲手下三万将士一起送他上了黄泉路,将他葬在了他一生戎马的地方,遍地都是父亲的踏过的痕迹。
血染的天,血流的河,一方墓土,永世归守。
我在父亲墓前跪了三天,最后昏厥了过去,又大病了五日,是孤成照顾的我。我醒来的时候,前方有敌兵偷袭,孤成正打算率兵出门打仗。
我目色无神,只是看着他觉得有些模模糊糊的。
我瑟瑟出声,“兄长……”
孤成见我醒来,脸上终是放松的歇了口气,孤成让我安心等他回来。
孤成是在三天后回来的,那时我已经病愈,除了面色苍白,人也更加消瘦了。
孤成气色不好,才受了丧父之痛,又肩负了父亲的重任,他所承受的远远胜过了我。
我说,“兄长,去向帝主请辞吧。”
孤成想了想,说,“好,此番我陪你回去。”
(七)
再回到都城,来来回回已是一年光岁,正是落雪的时候,路上结冰成霜,马儿行不得,车轱辘也打着滑儿。
我想起了先生种在隐庐里红梅,那定是凌冽霜红,铮铮傲骨的一番雪色。只是我还不曾入隐庐看到,便听到了先生的噩耗。
前来迎接兄长的太子,支支吾吾的告诉我,先生冲撞了帝主,被关进了刑部大牢。
先生一向都是清清冷冷的性子,看透了世事无常,这般的先生何以冲撞了帝主?
那时,我才知道,先生家世,曾是三代股肱,奈何今此,惹得帝家忌惮,在莫须有
的罪名之下,落得家破人亡的地步。
若非当年太子念得情意,才偷偷保下了先生的命。可惜一日见帝王,先生悲愤难抑,怎堪受辱!先生性子薄凉,可终究凉不过殇。
“阿珏,求你带我去见先生一面。”
朝珏看着我,那目色中诸般深沉和复杂,他说,“阿珏……阿珏,我以为再也不会听到你这般叫我。欣和,你为了温然,究竟能做到如何?”
“只要……能救到先生。”我低眉。
我听到朝珏低低讽刺的笑声,像是在笑自己,又在笑我。
只有孤成拉着我的手臂,仿佛一心带我离开这个是非之途。
我知道我不能走,孤成想是没有料到我会挣扎开,他惊讶的看着我,许久才凉凉一声叹息。
孤成说,“罢了,你去见他吧。”
我说,“我不能弃了先生。”
寒鸦呜嘁,雪风潇潇,在朝珏的帮助下,我在刑部大牢里见到了先生。
先生本是天上仙,奈何入了尘?先生本该一身白净,不惹烟尘,怎能这般血污狼狈,生死垂亡?
这阴郁腐败的牢房对于先生就像入尘的地狱,先生可在等着那魑魅魍魉,勾你魂魄?
先生,你可知道,那时我见到你,从未感到这般难过和心疼,就像被人扼住了咽喉,身上被千刀万剐的痛。
“阿岁,阿岁……式微来了,式微……来了……”
我看到了先生的欢喜,从那双在黑暗污浊中显得格外明亮的双眸里。
先生,我来了,别怕,式微不会弃你。
先生的手冰凉,触碰我的眉眼,他呢喃着我的名字,“式微,式微。”
我流了泪,“阿岁,我救你出去。”
先生只是说,“抱歉,我……未能护你。”
“阿岁……”
先生笑,“式微,莫要叫我阿岁,阿岁……当年唯有娘亲才这般叫我,你为何总是让我想起过去呢?”
我泣不成声,先生又说,“式微,你有了兄长,有了太子,忘了我吧。”
我知道,我一直都知道,先生离我千里,却知我的一切,先生待我深重,从不曾弃我。
先生,三年朝夕,可曾情根深种呢?
“先生什么都没有,式微愿意和先生在一起。”
那时,先生的泪是那样冰凉,仿佛成冰成霜了一样,冻伤了我们。
先生总是暮气老成,那清癯的脸上总是露出着一丝寂寞的笑纹。
先生经纬之才,奈何生不逢时,侍错了君主。
曾经先生给我庇护之所,如今我倾力相报。
(八)
先生,我……就要嫁人了。
先生可回来喝我的一杯喜酒?祝我白头偕老,儿孙满堂,祝我岁月无恙,琴瑟和睦。
孤成说,给我备了十里的红妆。
朝珏说,要给我一场倾世的婚礼。
先生,我已经在隐庐里点上了你最爱的檀香,在桌面上斟好了你最喜的茶,只是老天未能下雨,先生就不要遗憾了呀。
我时常梦到,当年长琅书院与先生第一次见面的情景。
先生牵着我的手,说,“式微,你既然已是我的门徒,我不期待你知书达理,满腹经纶,我只希望你安安稳稳,岁月无恙。”
先生,其实你已知晓,满腹经纶很容易,岁月无恙却很难。
我记得那日,朝珏问我,若是当年他不曾抛弃我,是不是我与他之间还能推心置腹的相处?
我只是说,“阿珏,人经历越多,对人的防备也就越多,这不是你的错,你没有错。”
他不明白,他从小就能随手得到一切,不曾有过失去,也不曾懂得什么是放下。
他早已从我心里走了出去,既然离开,便再也无回。
哪怕,此时,我将成为他的妻子。
孤成不止一次的责骂我,对我失望,可我依然无动于衷,最后他也只是叹息起来,看着我的神色也多了怜悯和无可奈何。
孤成说,“你当真要为他做到这样的地步?你不是最厌恶皇家宗室吗?”
“朝珏答应过我,只要我嫁给他,他就能救先生一命,我输不起,唯有答应他。”
我知道帝主已经起了杀心,我不可以拿先生的命冒险。
孤成只是为我感到难过,孤成离开的时候,他说,
“式微,我曾想过的,等有朝一日,我放下了一切,就带你离开的,一起去看看这个天下。可是,你终究没有等到这一天,我也没有等到。”
孤成,我只是没有等过,你也没有开始过。
我生来流着狄戎的血,不容于这个盛都,朝珏将娶我为妻的消息,很快就被帝主知道了。
我不知道朝珏如何让帝主应下这场婚礼的,我只记得,那天我站在宫门前,朝珏从皇宫里出来的时候,面色疲惫,身影寂然,他附身亲吻我的额,然后执我的手走,
朝珏说,“欣和,你是我的妻!”
然后第二日,宫中便传来帝主病危卧床的消息,朝珏便成了代理朝政的储君。
朝珏答应我,婚礼过后,他便下旨放了先生。
我成婚的那天,整个盛都里落花成锦,笙歌不绝,那十里红妆,那倾世婚礼。
衣上繁复图锦,冠上金玉成双,身边翩翩君子,宾客琳琅满堂。
我只记得,那天春起,隐庐里的梅花谢了一地,飘落凋零,就像红色的泣血,就像先生的血。
(九)
先生,黄泉路……你走到哪一段了?是否看到了那生生不息的河?是否摘下过那妖冶彼岸的花?
先生莫要回头呀,喝下那汤水吧,来世做一阵风,吹过我时,就让我泪流满面。
我是随你游走的孤魂,路过这不知名的世外。先生,前面有江河,不知尽头,不知来路。我看到那江上有乌蓬船划过,不知是谁家的少年儿郎泛舟到此。
我只见老翁划着桨,驶了过来,涟漪便从船延散开,一圈又一圈。
那渡船人问我,“红尘十丈,姑娘可要老夫载你一程?”
我茫然看着江面,不知来路,许久我说,“老翁,你走吧。”
渡船人又说,“姑娘,你执念太深,若是再固执,我的船怕再也载不动你了。”
说罢,不见我回应,他便一叹,如同看破世事智者,悠悠扬扬的划着他的扁舟远去了。
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
先生,我想起了那年与你泛舟同行,误入桃源的情景。我不记得是什么时候了,我只记得那天微雨成珠,雨水从先生发端滴落而下,注入了我心里的缠思。
先生莫要走得太远了,先生可知道,你欠我一场未完的婚礼,让我成了这红衣的厉鬼,执念太深,去不了轮回,生生世世,在这不知何处的地方游荡。
当听到先生死讯的时候,我正入了婚堂,喉间腥甜,鬓白成霜。
我听不到任何的声音,目及之处都是刺目的红。
先生,你说人世有八苦,爱别离最苦。我知道,先生听闻我的婚讯,死得悲愤,死得不甘,死得落寞,也死得解脱。
先生,碧落太远,黄泉太远,先生的心更是远。
先生生前,孑然一身,死后,便带走我的亡灵吧
先生,你不负我,我也不曾负你。走之前,再听我一曲可好呀。
灵山客,灵山客,独自去游天上月。
本欲带上花一朵,无奈山上百花谢。
灵山客,灵山客,群仙为谁来鼓瑟?
遥闻天上鼓瑟声,声声悲愤声声切……
孔雀东南飞,五里一徘徊。
先生,式微,式微,胡不归?红尘十丈,你……何时归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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