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远方来的人呀,歇一歇吧,来饮一碗酒水咯,前方便是大漠,这里是最后的凉铺,莫要错过了,来饮一碗酒,壮壮胆,才好启程了。
有酿酒的师傅才送来的好酒,你若是觉得不够烈,再听我给你讲一个故事吧。
你若不喜,便听听那大漠的驼铃声,那是给客死异乡的可怜人指引方向,让他们早日归去,莫错过了轮回转世。
我是大漠边缘的渡娘,在生与死之间,在落寞与繁华之间,看惯无常。
今朝入漠的客人,明日便不知能否回来,昨日入漠的客人,已经不见了踪影,昨日之前入漠的客人,更是了无佳音。
客人呀,你若还能往返归来,请告诉我漠上的音信,了我牵挂,请告诉我大漠隐晦的慈悲,安我之心。
我送你免费的酒水,替你宣扬你的英明神武,为你立碑扬帆以你为榜,你只需告诉我,漠上的传奇,慰我多年夙愿,让我安心离去这束缚的情,这深浓的意。
远方的人呀,去吧,去看大漠的一望无垠,去看大漠的壮阔无比,去融入大漠,去征服心魔。
去吧,客人,我会在这里为你祈祷平安,我会在这里给你备上最烈的酒,最狂的歌。
去吧,去吧,莫要回头,莫要畏惧。那一生一死,轮回重生。
“阿满,阿满,期我佳音。”
那一身褐色长衫,葛衣粗麻,我看着他脸上被烈日晒成了酒红的伤,一双眼睛明亮如旧。
此时我听见那驼铃声,悠长作响,仿若在催促滞留的脚步。
我又拢了拢身上紫色披纱,遮住迎风的面颊。
不待我回应,他已经转身离去,牵着他的硕壮的骆驼,渐渐隐尽风沙,前路漫漫。
我眼里晦涩,流下含沙的泪,又顷刻消散,直到再也听不到那驼铃声,才返身归去。
他去寻找那梦中的月牙湾,那传说中的长生泉,这么多年,无数的人都入了大漠,同他一般,不惜眼前,只待朝期。
我爱的那个人呀,如今不知年岁,风沙成骨,我守着你落下的归宿,待你音信。
容华渐渐苍老,烈日灼伤我的美貌,你归来之期,若见着一个风烛残年的老妪,请不要犹疑,那是为你耗尽风华的人儿,请给她你倾尽所有的爱恋,请给她大梦三生的笑靥。
若是你见着一座风沙蚕食的坟土,就请你焚上三柱黄泉香,留下一滴相思泪,送我不肯轮回的亡灵,安我执念,让我饮上孟婆的茶汤离去。
你带来的长生泉水,一个人饮尽吧,或是撒下大漠里,这世上再也没有你的痴傻少女陪你流浪,一个人走吧,走吧,去向大漠,因为你本来就来自它,成为无家的活死人,苟且偷生,弥补一个被你辜负了一生的人儿。
(二)
这是南方的江南小镇,川流不息的人群,参差不齐的房屋,流水取道,繁花似锦。
早春的梨花千树万树的绽放,簇拥成雪,风过飘零。游子们结伴去郊外踏春,花香鸟语,流觞作曲。
你是潇洒自由的少年,江南水乡的柔情留不住你苍茫的心,你生于此,心却在那茫茫的大漠。
我是待字闺中的女子,娉婷年华等你十里红妆,许我婚嫁,承欢膝下。
你可还记得,那年上元灯节,从那镇中穿过的滇河,河上灯盏无双,成了银河一片,许世繁华。
你给我扎了一盏莲花灯,七瓣莲华,你牵着我的手说,
“阿满,此生你是我唯一的妻。”
七彩焰火在你眼里烙印,成了轰轰烈烈的许诺,我看着你衣角繁复的图腾,那是翠柳花枝,锁你风华。
我不记得那天的灯火阑珊处是否有才子佳娘,河床上是否有船舫歌姬传来的琴音,我只记得那天你炙热的手尖温度,还有你年少轻狂为我许下的承诺。
这已经是绿翘第五次催促我回去了,我看着那条曲折不见尽头的小路,数着路边不知名的花儿,绿翘说得对,或许你不会再来了。
今年春晓,我爱的梨花开得满目繁华,来往的游人许多,江南地暖,从不曾下雪,唯有这梨花淡客,让我看到了一夜白头。
我听说圣上下令,派人去西边的大漠寻找一泉月牙湾,我知道,那是你梦寐以求的蓬莱仙境,也听家中兄长说起,你自愿请缨的事。
那时,我看着远方看不到的地方,心上数着日子,大漠苍远,此次一别,何时才是你的归期呢?
阿珏,阿珏,你忘了等你迎娶的新娘了吗?那个你总是称她为阿满的姑娘,曾与你两小无猜,青梅竹马,她在等你聘礼,然后携手白发。
等那年池上莲花开的时候,你背上了行囊,穿着你最爱的那件华裳,骑上一匹黑色骏马,停在小镇的送别亭下等到了昏落,才转身扬长而去。
我看到马蹄下扬起的飞尘,还有夕落下了孤身只影的沧桑。
我不知,此生一别,何时归期。
阿珏,你走的如此匆忙,午夜梦回之时,可曾梦到过,我的凤冠霞帔,做你新娘。
(三)
江南总是喜欢下雨的,淅淅沥沥的一下就是三天三夜,我站在长廊里看到院中那棵老槐树上挂下的秋千,雨帘阵阵,它一直都孤零零的垂在那里,无人问津,仿佛在埋怨我的冷漠无情。
我对身后的绿翘说,“把它拆了吧。”
绿翘从不忤逆我,她只是应了下来,我甚至有些不敢看绿翘的眼睛,我知道那里面肯定是莫大的怜悯和哀伤,我只有一直向前面走,除了淅淅沥沥的雨声,便只有我脚下断断续续的脚步声了。
阿珏,你可还记得那年你为我在老槐树下搭的秋千,你说,你会一直陪我,与我相守。
可是,你走了三年,我却从未收到过你的音信。
父亲要把我许给他人,兄长也要把我许给他人,我如今只有我的绿翘,她知道我只想成为你的妻。
你不曾想到吧,前来求娶我的人是那年少的状元郎将心,他本是京兆尹府的公子。曾经来我家时,还不过是个爱哭的小鬼,如今物是人非,我终是懂了。
你是商宦名门,我是权势之家,此时,我看着那俊朗的状元郎,心想为何你去了大漠,为何此时站在这里的人不是你。
将心说,“清遥,做我的妻。”
我想到了那灯火阑珊中的少年,你曾也是这般对我说,让我做你的妻。我忘不了你眼角眉梢的轻狂,忘不了我已向你许诺此生和你携手到老。
面对这个眼里只剩温和的状元郎,我多么希望此时你就是他。
“将心,为何你要娶我?”
将心说,“我爱慕你。”
可是我却笑了,笑得苦涩和无可奈何,我知道他是在说谎,他爱慕的也不是我,而是我身份和他的利益。
我不知道父亲对他承诺了什么,我只知道若是我嫁给他,会安稳一生,可也遗憾一生,寂寞一生。
阿珏,你说的没错,我是被困在囚笼里的眉鸟,供人欣赏和玩乐,我给他们明脆爽朗的歌,同时我也在渐渐的走向死亡,唯有回到我的绿林,才能长久的活着。
南方有嘉木,北方有相思,嘉木风可催,相思不可断。
我收拾了行囊,打算这场连绵的雨停了之后,离开这个江南小镇。
绿翘哭着说,“小姐,你怎么可以丢下这个家,丢下绿翘。”
“我要去大漠,此生都不会回来,绿翘,你是水乡的孩子,离了水的鱼是无法活的。我愿你嫁个好儿郎,余生康健。”
说罢,我胯上我的红鬃马,回望了我的囚笼。雨后的小镇总是烟雾朦胧,岁月静谧,恍惚我已不再是无忧孩童。
我有些明白,当年你离家远走时的心境,可是又不明白,你如何决绝的舍弃了我。
眼角清泪散去,我便扬鞭策马,一骑绝尘,向着那传说中的大漠,向着你的方向,我每向前一步,便又离你近了一些。
我再也见不到绿翘的身影,也渐渐看不到这江南小镇,远山如黛,路途遥遥,我仿佛听到,你叫着我的乳名,
阿满……阿满……
(四)
过了阴山之北就是大漠,这里是东胡的地域。
我那可怜的红鬃马儿被阴山的狼群撕食碎骨,而我被东胡的勇士救下的时候,我的右腿已经被那狼王咬得血肉模糊,手上的碎石染满了那狼王的血。
救下我的人是穆措,他是阴山上的猎人,他有一把苍劲的长弓和十支锋利的箭矢。
穆措说,他从未见过一个南朝的女子有着与狼拼死殊斗的勇气。
只有我知道,这勇气是因为我想活下去,活着见到你。
穆措是个很好的猎人,几乎没有猎物能从他的弓箭下逃脱,可他却只是安于当下,从不积存明日的口粮,为此他常常是朝不保夕,挨饿受冻。
穆措说,痛苦和磨砺可以让他在这个荒凉的野外更好的生存下去,因为他不能保证是否有一日会成为猎物的腹食。
阴山不似江南山岭有花红柳绿,有溪水缠绵,这里常年的裸石被风吹皱成刀锋的形状,有掠过的秃鹰盘旋寻食,抛尸弃骨。
夜里总是听得到狼群的长啸,极烈的风沙或许会让你长时含泪,一脸尘灰。
可是穆措说,这里虽然贫瘠荒凉,却隔绝了人世浮躁,不用斤斤计较,它可以容下万物,也可以毁灭万物。
这里的弦月总是清亮无比,不似江南披纱带雾,有北极星辰孤傲遗世,有苍茫大地一望无垠。
我从未觉得,自己如此洒脱过。
我伤好之前就住在穆措的家中,那是阴山脚下孤独而简陋的石屋,我给他讲南方小镇的故事,他给我说阴山古老的传说。
我问穆措,阴山之北是否有无边的大漠?
穆措摇头,说“我从未离开过阴山。”
穆措,你可有心爱的姑娘?她可曾听到过,夜里你吹起的胡笳,那是哀伤又凄婉的音调,它让我想起了故乡,让我清泪两行。
珊枕腻,锦衾寒,觉来更漏残。
我说“我要去大漠,你跟着我走吧?”
穆措摇了摇头说“我已经习惯了,这里才是我的家,清遥,愿神明庇佑你,早日如愿。”
离开之际,穆措送给我一管胡笳。
我穿着霓裳披纱,逆着那日第一缕阳,回望之时,看到穆措就站在小石屋前,一如苍劲,孤身寂凉。
然后,我转身离去,一路吹起了胡笳,带着哀婉悠长,最后一首,总是别离的长音不忘。
角声寒,夜阑珊,穆措,你是阴山的魍魉,是庇佑我的神明,黎明已经破晓而放,你归家,我去流浪。
阿珏,你可曾遇到过他,他与南朝的儿郎不同,他是东胡的勇士,阴山的猎人,我知道他就像手中的弓箭,一怒便划破疾风,一放便遁世隐藏。
他叫穆措,一生莫错。
清风摧瘦马,漠海散成沙,胡音幽可殇,不知谁家俏儿郎?
(五)
谁又路过我的凉铺?这是今年最后一壶酒。
我看着坐下的客人,起身将酒盛上,那风尘仆仆的倦客,身边为何却无一个伴郎?前方是无垠苍茫的大漠,是吞食尸骨的囚途。
谁知,我手中酒盏刚一放下,他便掀下遮面的黑纱,露出清逸俊美的脸庞,抬目与我相视。
“清遥,多年未见,你可想家?”
我怔楞的对上他深邃的眼眸,往昔尘事,如浪涛席卷而来,顷刻之间就将我吞噬殆尽,不可自拔。
我知我此时的脸色肯定苍白无神,也知我心中颤漏的慌乱无措。
我张了张嘴,看到他清隽的脸庞,却又不知该说何话,最终,只是无可奈何的叫出他的名字,
“……将心。”
我已来到大漠三年,在大漠边境唯一的沙泉边有大漠唯一的凉铺,当年守这凉铺的掌柜离世后,便由我接管了下来,前去大漠的人入漠前会在我这里饮一碗酒水。
我没想到,我还会在此见到将心,他本该是朝堂上指点江山的仕子,坐拥江南水乡的佳期如梦,为何会来到这蛮荒萧索的大漠,染一身的风尘?
将心只是看着那远方一片苍茫的大漠,许久回过头,对我一笑,
“我来寻我迷路的妻子,然后带她回家,她总是找不到路。”
那时一阵风沙吹过,让我迷了眼,有泪流了出来,不过大漠灼热,很快就将它蒸发成盐。
烈日毒辣,抬头用手遮了遮眼,阳光恍得我有些头晕。
我想到了那年与将心的第一次见面。
兄长今日带了一个爱哭的小鬼来到家中,听说是兄长最得意的门生,小小年纪,便已落笔成章,满腹经纶。
那年我不过十岁,阿珏十三,我们打算偷偷翻过兄长的庭院去看看这个天才的少年。
兄长的庭院深深,是府中少有后山禁地,阿珏为了引开追来的奴仆,已经半刻钟没有回来了。
我见天色渐晚,又有些下起了下雨,便打算起身回走,去找阿珏,可惜兄长庭院修得处处相似,又七回八转,天黑之际便迷了路,我唯有向那最近的烛光之处走去,然后便见到那嘤嘤抽泣的少年,柳眉星目,如玉少年。
那年将心十五岁。
他被我吓了一跳,指着问我,“你……你是何人?居然擅……擅自进入玉庐。”
我不好意思的笑了笑, “我迷了路,你可曾看到阿珏?”
“阿珏是谁?你又是谁?”
他擦了擦眼泪,睁大眼睛看着我。
“阿珏就是阿珏,我是清遥,你叫什么名字?”
“将……将心。”
我心上一惊,“原来你就是那个天才少年。”
他红了脸,我却一心想着阿珏的下落,突然见到门口出来一人,我一笑,便跑了过去,
“兄长,兄长,你可看到阿珏了?”
兄长面色一惊之后,疼爱的低身将我抱了起来,“遥妹又不听话了,那小子也竟是和你胡闹。走吧,为兄陪你去找找你的阿珏。”
我笑着点头,然后看到回头看到将心站在原地,许久都没有离开。
“兄长,将心为何不能和我们一起玩?”
“胡闹,将心将来是国家栋梁,那能像个孩子疯闹。”
“兄长,将心真可怜。”
“你呀,童年无忌,什么都不懂。”
可是,我觉得兄长错了,我看得比他明白,将心他满腹经纶,却失了常人的乐趣。懂得太多,便也失去了太多。
(六)
将心说,当年他从未见到过老师有这般温和的样子,直到那年烛光夜雨,遇到了我。
可是那时与现在一样,我眼里心里都只有那个叫阿珏的少年。
天有些暗了,风吹起了旗幡,我看到将心隐于暗夜的身影,有些心疼。
遂转身去点亮了烛光,让他安心坐下。
少顷,夹着风沙的声音,我听到他说,
“清遥,随我回去吧。偶尔,你也回头看看我呀,莫要一心再留恋他了,这么多年,他不会回来了。”
不会……回来了……
我只是觉得眼里瑟瑟的,心上也说不出的烦躁。
阿珏,他说的对,我一直逃避这个事实,一直不肯相信,也不肯放过自己,无论多么残忍,哪怕大漠萧瑟,前路渺茫,阿珏,你已经走了多年,为何还是不肯不回来?
只是因为,你再也回不来了。
这么些年,我常常做一个梦。
梦到阿珏一袭葛衣,牵着他的骆驼,背着我走向了苍茫的大漠,那大风起兮,那声声驼铃。
我只是站在他的身后,看着他渐渐远去,耳边弥留之时,我仿佛听到他说,
“阿满,阿满,期我佳音。”
我从未知道什么是寥寥无期,什么是鬼迷心窍,直到梦中,我看到你脚步铿锵和驼铃声响远去的刹那,突然看透了这生死无常。
我是大漠边上送君远去的渡娘,饮一碗酒水,便启程远方,去找梦中久违的月牙湾。
那日清晨,我早早的起了床,酿酒的师傅给我送来了今年新酿的酒水,师傅与将心初见,却相谈盛欢。
我想起我已许久未吹起我的胡笳,便趁着此时风落温凉,起了一首相思引。
我听到师傅随曲高歌的长调,那是大漠儿郎的豪迈粗犷,仿佛一曲就可以随着风沙飘向远方,让大漠迷失的魑魅魍魉都找到归家的方向。
一曲终了,我正好抬头看到将心,他眼里沉星,嘴角上扬,就像南方隰蕴的清风细雨,是大漠里唯一的清凉。
我有些恍惚出神,我在他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一样的可悲,一样的义无反顾。
我没想到,他会一直陪着我,哪怕我千方百计的将他赶走,可是他太聪明,也太固执,三个月了,我却毫无进展。
酿酒师傅用他听不懂的胡语告诉我,“渡娘,这般好儿郎,你就嫁许他吧,莫要再等你负心的君郎。”
我只是苦笑着摇头,将心在一旁疑惑的看着我,送走师傅后,我对将心说,
“他陪了我十五年,你能等我多久?”
“只要能得到你的心,我便余生都等你”
“若万一我明日就死了?”
他上前抱住我,带着不安的温度,然后说,
“一起死。”
(七)
我一直都知道,你不属于这里。
无论是歌舞升平的佳节,还是绵绵细雨的水季,你都带着格格不入的炎凉和落寞。
不知从何处,听到了来自塞外大漠的风沙壮阔,你便一心想着有朝一日前去领会它的辽阔无比。
你曾与我秉烛夜话,皆是你心中鬼神,说轮回的千万风华。
你可还记得为我摘下最高最艳的桃花,从此烙成了我心上朱砂的模样。
你说,你与我两小无猜,要娶我婚嫁,可惜风起云涌,你便西风瘦马,浪迹天下。
阿珏,朱砂不淡,相思不绝,如今宵小儿郎,可知于我何处安寐?
曾经,我想着,你陪我长大,我陪你变老,我纵使万般英气,不拘那繁文缛节,与寻常人都不一样,可我终究只是一个女子,一颗心装不下整个天下,只有相夫教子才是我岁月静好的最终幻想。
我寻你到了大漠,入漠的人皆没有回来,在这炎热荒凉的阴山之北,鸿雁难托书信,素尺难寄家书,你皆音信全无,我皆音信难托。
我不知你是否寻到了你梦寐以求的月牙湾,那该是怎样的奇特无比。
我如今看着将心日渐消瘦的背影,心上皆是当年看你离去时的悲凉和无可奈何。
我已经劝了他多日,或者说自一年前他来到这里时,我便一直劝他回去。他本不属于这里,大漠的粗犷也在拒绝着他。
我见着有些起风了,大漠的风总是含沙带石,吹得眼里晦涩,吹得肤皮生疼。
“将心,我将一封家书给你,替我寄回去吧。”
他回过身,看着我,眼里浑浊不清,
将心说, “你为何就不知放弃呢?他已经……清遥……”
我说,“我若放弃,这世间便无人等他回来。”
那年,他离开江南,是不是也是因为他唯一的父亲去世的缘故?才让他这般决绝,不曾一丝犹豫。
我将一封书信给他,信封上没有一丝署名。
“将心,你在这里免费吃住我一年了,帮我这个忙就当还债吧。”
他接了过去,低头不语好久,少顷,但见他转身面向大漠,声音颤抖着说
“好,我答应你。”
将心启程离开的时候,我问他
“为何你总是那么悲伤看着我?你有什么瞒着我的吗?”
少顷,将心说,“清遥,好好活下去,哪怕你此生等不到那个人了。”
说罢,他便扬鞭风尘,策马而去,我们都明白,此次相别便是今生的寥寥无期。
他的离去,我知,并非是他背弃了自己的誓言,而是在陪我固守大漠的这段时日里,他已渐渐明白,他的等候终究是无期的徒刑,此生,我的回心转意也不过是寥寥无期。
若说他输了,便是输在了我的偏执之上。
他知,我此时让他寄送书信,也不过是给我们一个平淡的结局,并非要撕破脸面相互记恨,并非轰轰烈烈互相埋怨。
何年何夕,谁入了情爱的局,今夕何夕,谁下完了这局棋。
我看着他沿着来时的路渐渐远去,我想起了当年他信誓旦旦的许下要与我生死相随的誓言。
我知,那并非一时兴起的空口白话,那字字之间皆是他的赤子之心,一腔热血。
只是世间所有,皆不能片面的决断相视,终究有迫不得已的苦,和无法抗拒的命。
就像最终,他还是选择了沉默,还是选择了自欺欺人的离开这里。
将心,此生是我与你情浅缘薄,终究不能把心交付。
愿江南的水柔情蜜意,渡你自由的风华;愿江南的风知情达意,送你心爱的姑娘;愿江南是你佳岸,愿爱人是你所爱。
愿你之愿,便是我之愿;愿你之念,便是我之念。
将心,备物以将形,藏不虞以生心。
(八)
未见青梅,青梅枯萎,芬芳满地。
不见竹马,竹马老去,相思万里。
大漠的歌谣又开始吟唱,我是沙丘上等待的女郎。
听说站在一个地方等待了很久的人,最终会变成一座石像,从此风雨不噬心,岁月不催老。
是不是我虔诚的心不够,所以脸上才开始布满那条条岁月的殇。我不知道我已经在这里待了多久了,时间会让一切都消失殆尽,可是为何却不曾带走我固执的相思。
阿其说,是我太偏执,连风都载不动。
我看着她熟悉的眉目,眯了眯眼,模模糊糊的看着她。
阿其上来挽着我的手臂,她扎的马尾划过我的枯稿的肌肤。
阿其说“渡娘,你又记不得我了,我是阿其呀,是给你送酒的姑娘。”
我看着她太过灿烂的笑,恍惚着说,“咦?送酒的师傅明明是个男的。”
她拉着我,说“渡娘,你又糊涂了,你说的是我的阿爹,他已经去了许多年了。”
我精神有些恍惚,忽然想了起来,拍着她的手喃喃道, “原来是阿其呀,看我的记性。阿其,你替我看看,那大漠上可有人回来?”
阿其习以为常的回头看了看,“渡娘,什么都没有。”
我点了点头,觉得身子有些累了,便让阿其扶着我,让我在凉铺里的木床上躺下。
大漠的烈日照得我眼睛都睁不开,只模模糊糊看到一团刺目的光圈。
阿珏,阿珏,我一如往昔的呼唤着你的名字,仿佛我要是再虔诚一些,大漠的神明便能将你还给我一样。
如今又能如何呢?你若见到我,可还会认得我吗?
我已是沧桑的老妪,不及当年的如花美眷,我想,纵使你此时此刻出现在我面前,我还是能第一眼便认出你来,哪怕我已经认不清许多的事了。
最近一次,我想起了当年让将心送回江南的书信,那封只有两字,便倾尽我的一生。
唯有“不悔”,是我此生最幸运的感触。
阿珏,哪怕你对我这般决绝,我也不曾后悔。
大抵是此生你与我情深缘浅,做不得连理夫妻。
若是天上有神明,我想,今生你我修得的缘分,足以让我们来世琴瑟和鸣。
我觉得太累了,索性便闭上了眼睛,起风了,我听到旗幡漱漱地响,听到沙尘呼啸而过,听到远方驼铃声声。
一如多年的梦境,仿佛那大漠的边缘,有一个身着葛衣的儿郎,骑着硕壮的骆驼渐渐从风沙中走近,一步一步,让驼铃之声越来越响。
我只是还有一件事不明白,阿珏,你待我如若真心,当年为何却走得这般决绝?
我听到阿其吹起了胡笳,那是悠远沧桑的长音,带着悲伤孤寂的律调,一直吹呀,吹到了最初的梦里。
我恍惚感到脸上有些薄凉的东西划过,消散……
我迷迷糊糊地问,
“你可替我看看,那大漠上是否有人回来?”
(珏)
她终究是没有来。
想罢,她还是在埋怨我的不辞而别。
可她哪里知道,这只是一场罪不可恕的流放。
我只是让人告诉她,我去了朝思暮想的大漠,去替圣上寻找那传说的月牙湾。
阿满,请原谅我对你撒的最后一次谎,我发誓,这真是最后一次了。
一个月前,父亲走贩私盐的事情败露,我家所有财产均被官兵查封,家中上下百人人也被压入了大牢,听侯待审。
对了,阿满,就是你约我去江南郊外踏春的那日。抱歉,听说那年你最爱的梨花淡客,开得比往年更加繁盛,不过,我想你定是替我一起看了。
父亲自溢牢中的事,是你兄长来牢中看望我时告诉我的,听说,你父亲为我向圣上求情,最终我才侥幸保得一命,只是被判了流刑。
流放的地方便是漠北贫瘠之地,我不愿让你为我担心,也知此生你我缘尽于此。我便让你家中人替我向你隐瞒此事,并且告诉你,我是自愿请缨去了大漠。
我宁愿让你认为是我背弃许诺,也不愿让你知道我的无可奈何。
你只当我是个负心汉,你莫要做那痴心人。
临走前,我还有什么放不下的,那便是你。我希望你能嫁许一个好儿郎,你兄长这般疼爱你,一定能给你找一个如玉郎君,定会比我还要爱你。
阿满,我的阿满,求你原谅我的罪过,你不要伤心,不要难过,我只是没有在你身边,我只是爱着你却不能与你相伴。
我愿意死在江南,愿意死在你我的故乡,你是江南柔情似水的女郎,我愿我的魂灵在此看你婚嫁,儿孙满堂。
阿满,你可知,我多么想留下来,为你留下来,我已带上宝剑和毒,等到翻过这个山丘,我便与你阴阳相隔。
我不怕死,我只是未能等到你做我的新娘。
阿满,此生未能修得圆满,来世定做恩爱夫妻。
就像我梦中的一样,你凤冠霞帔,我倾世之聘,娶你做我此生唯一的妻,与我一生相许,不负思卿。
阿满,你可曾梦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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