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陈北宋
故园无声.jpg窗外是静谧的夜,四周静寂无声。忠南已经沉沉入睡,右手紧紧握着我的左手。我保持左侧卧的姿势酝酿良久,仍旧毫无睡意,左侧身子却开始发麻。我轻轻把手从忠南手中抽出来,悄悄翻了个身,长吁一口气。
肚子里的宝宝抗议地踢了踢我,可能是睡得正香却被我强行翻了个身,向我表示抗议。我忙侧身躺好,轻轻抚摸肚子,思绪却在黑暗中发散开来。
第一次看到忠南是在研究生即将毕业时学校举行的电子信息技术论坛上。我当时是会务组的成员,负责会场和展厅布置,参赛人员接待等。忠南当时在北京985大学读研三,带着他们实验室的研究成果来参加论坛。
忠南带着他们研发的移动路由器在论坛上展示时,我刚好负责他所在的会场。忠南站在硕大的幕布前,拿着激光笔在幕布上给大家展示。他偶尔从幕布的这端走向另一端,投影仪蓝色的光线打在他的身上和脸上,更显得他俊眼修眉,身姿不凡。我看不懂他们研发的产品,对他的讲解完全没有在意,在会场后面眼珠不转地盯着他。
“当时我还奇怪呢,怎么老感觉有人盯着我。讲解完后走下讲台,才发现站在角落里的你,穿着白衬衣和橘色背心裙,头发弄成一个A字,带着会务组的胸牌,直勾勾地盯着我。”忠南后来嘲笑我。
“别再提A字!”我捂住耳朵冲他喊。
A字是我心头永远的痛!本来我不是那种娇俏的鸭蛋脸或瓜子脸,而是棱角分明的方脸,额头略高,眼窝略深,柳幸说我不知像哪国人,我已经够自卑的了,忠南还非说那天我头发披散下来,头顶尖尖的,头发笔直地从两侧垂下来,和脸庞的形状合在一起就是个大写的A字。
我们结婚之后的若干年他还时不时取笑我一番,可恶!
“所以你手一哆嗦,就把你的笔记本忘在讲台边上了?说,是不是故意的?!”我恶狠狠地问。
“嘁!我一个独身主义者,都是你死缠烂打逼迫我就犯,你打碎了我独身主义的梦想,说怎么赔偿吧?!”
“我凭自己的本事追到的老公,有什么好赔偿的!”我冲他翻了翻白眼。
真正对忠南动心是我在会议结束收拾会场的时候,发现了他落在讲台上的笔记本。当时参会人员已经离开,只有我和几个会务组同学在整理会场。
那是一个蓝色的活页笔记本,里面夹着一支水笔。
笔记本外侧什么都没写。我翻开笔记本,想看看有没有留下主人的信息,一翻开笔记本的扉页,一首清新的小诗映入眼帘:
窗外
是什么鸟
叫得
如此深情
装点了
清凉的世界
惊醒了
我的酣梦
这首诗就像夏日雨后一缕清新的风,轻柔地吹进我的心田。我拿着笔记本看了又看,直到其他同学叫我:“陈槿,愣着干嘛呢?”
“这儿有一本笔记本,我看看是谁落在这儿的。”我边说边往后翻,扉页之后是主人的姓名和联系方式:钱忠南,北京****大学,接着是一串电话号码。
“找到了吗?”有人问我。
“嗯,找到了。等会儿我打个电话送过去。”我把笔记本放进自己随身携带的包里。
整理完会场后大家都离开了。我从包里把笔记本拿出来,斜靠在窗边,把那首清新的小诗读了一遍又一遍。继续往后翻,里面零零散散记录着一些实验数据,偶尔有一些总结和心得。有一张纸上用水笔画着一匹马。马的一条腿略略提起,前蹄弯曲,头高高扬起,鬃毛随风飘散,看得人心潮澎湃。
我从包里拿出手机。那时我读研究生,每月都固定的补助,实验室有一些不定期的科研收入,能够支付得起一部简单的手机。
忐忑不安地拨出号码,里面是长久的嘟——嘟——声,我耐心地等着。
“你好!”终于接起了电话,是那个声音。我松了一口气,马上说:“你好,我是会务组的。您的笔记本落在会场了,请问您什么时候方便,过来拿一下吧。”
“哦,谢谢!您在什么地方?”
“我还在会场。你到大厅拿吧,我在那儿等您。”
“好的,我马上到。”
我关上会场的门,手里拿着笔记本,站在大厅的一个方形柱子旁边。只等了一会儿便看见忠南急匆匆地从电梯里走出来,直直地向我走来。
“从本子里发现了电话,就给你打过去了。”我把本子递给他。
“谢谢!”忠南接过本子,冲我点了点头。我暗暗打量他,身高约有一米七八,头发乌黑浓密,脸庞是健康的小麦色,眼睛很大很有神。穿着黑色的Polo领T恤和蓝色牛仔裤,球鞋,领子里露出修长的脖颈和高高的喉结。
我不敢再看,把视线转向一边,很快又转过来,问他:“你们展示完了就要回北京吗?”
“还要略呆几天,学校里其他实验室也一起来了,大家一起回去。”
“哦。这边有不少好玩的地方,如果有需要我可以给你当向导。”我鼓足了勇气说。
“好的,谢谢!”
说完这些,忠南礼貌地告辞。我看着他离开,不知道眼睛里流露出了什么,忠南在走进电梯的时候,回头看了我一眼。我还呆呆地站在原处。
“当时还以为你在想什么。后来才发现是天然呆!”忠南后来不无感叹地说,“终结我单身生活的竟然是一个傻姑娘,谁能想到呢!”
我妈妈从小就说我,只要我认准要做的事,八头牛都拉不回。自从我喜欢上忠南,我的这股子倔劲儿又发作了。
还完笔记本当天晚上,我给招娣和柳幸说起当天发生的事,坦白我喜欢忠南。招娣和柳幸面面相觑地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然后一起看向我。
“陈槿,你是认真的?”
“是的。现在我眼前全是他的影子。我要去北京!”
“醒醒啊喂!你还有不到一年就研究生毕业了,怎么去北京?你知道人家对你什么态度吗?你们就才见了一面!”
“是啊!”我沮丧地说。
“怎么,这么快就喜欢人家,不考虑人生观,世界观和价值观了?”柳幸问我。
“我看了他写的东西,我觉得他是一个心地纯净的人,又像是一个认识很久的故人。而且他很能干,是他们实验室的骨干。人长得也很精神,暂时就这些。”
“你可要注意啊,女生追男生很容易,但也有风险!”
“什么风险?”
“来得太容易就不会珍惜!”
“那男生追女生呢?女生如果不知珍惜怎么办,不是同样的道理吗?”
“女生不一样,女生脆弱不能受伤害。男生皮糙肉厚,受点打击也没什么。”
才不是呢!从那首小诗我看得出来,忠南绝对不是受点打击伤害没什么的人。相反地,他好像比一般人更细腻,绝不是粗线条的男人。
“不管怎么样,我想认识和了解他。”我已经知道了他的电话号码,就保存在我的手机里。
晚上睡觉前,我绞尽脑汁地想着给他发个什么样的短信。我在网上查了查他所在的学校,很好,跟我专业相关的实验室有博士生秋季入学考试,十一月底举行,现在是九月,我还有两个月的复习时间。
我给忠南发了这样一条信息:我原打算报考你们学校的互联网的国家重点实验室读博士,对导师信息你了解吗?
这是我在半个小时之前做的决定。
过了一会儿忠南回了过来:“我不在那个实验室,但了解一些信息。你可以查一下实验室的赵一教授,看看他的研究方向你是否感兴趣。”
我如获至宝,开始在网上查关于赵教授的信息。很遗憾,他的研究领域跟我的不太相关,如果把互联网分为七层,我在第二层,而赵一教授的实验室则主要研究第三层和第四层。
我咬咬牙,就他了!
第二天我就给忠南所在学校的招生办打了电话,询问了赵一教授的电话,直接打了过去。给赵教授介绍自己的情况,表达了想去他门下攻读博士学位的意愿。赵教授问了我平时的科研情况,论文发表情况,英语情况,给我推荐了基本考试相关的专业书籍。
此后的两个月,是记忆中最艰苦卓绝的日子。
而钱忠南的名字,成了支撑这段时光的三字情书。
我没了节假日,没了周末。我和彭招娣、柳幸研究生申请了同一个宿舍,住在一起的还有一个家在本市的女孩,但她很少留宿,只有晚上有课的时候才住在宿舍。柳幸和彭招娣都在甜蜜恋爱中,已经在双双申请出国,宿舍已经很久没有过集体活动。换做以前我可能徜徉在图书馆看一些人文地理之类的书籍,现在我却没日没夜埋头苦读,做习题,准备考试。
研究生宿舍每一层的走廊尽头都有一件自习室,地方不大,放着整齐的桌椅,成了我的根据地。那两个月里每天早上我五点钟准时起床,拿着复读机练习英语,做考试前的强化;夜里十二点以后才蹑手蹑脚地回到宿舍,悄悄拿起洗漱用品出去洗漱完毕,再轻手轻脚地上床睡觉。
每天我都会给钱忠南发信息,聊关于复习,生活和日常点滴。如这里突然降温了,北京天气怎么样?或者今天做了一套入学考试的英语模拟题,才七十多分,还得继续努力,凡此种种。
忠南从不吝啬回复我,提示我注意身体,从他的信息里我知道他打算和几个朋友一起创业,开一家电子信息公司,他还给我寄来一些他找到的专业课历年考试资料。他回复我的每一条消息我都保存着,每当手机里存储空间已满提示我删除信息的时候,我便把它记在一个小本子上,珍藏在书包的夹层里。
……
两个月后,到了考试的日期。出发前我跟导师请假。
导师想了想对我说:“这样吧,正好北京有个互联网领域的学术会议邀请我参加,可最近实验室有项目验收我没办法出席,你替我去吧!顺便去国家图书馆帮我复印一些资料。这次你去北京就算是公派出差,报销差旅费。”
接着给我列了长长的书单和论文条目,还有一张小小的便签纸,上面写着两个电话。“这是在北京工作和读博士的两个学生,比你高两级,如果遇到什么困难可以去找他们。”导师对我说。
带着满满的感激,我拉着箱子背着书包登上飞机。
飞机冲上云霄的那一刻,我流下了热泪。
忠南早早地在机场等我,看到我拉着箱子走出来,他自然而然地走上前来,伸出长长的双臂把我揽在怀里,陌生的男性气息扑面而来,健康而洁净,一瞬间我心跳如擂鼓,却也鼓起勇气伸出双手环抱住他。很快忠南松开我,伸手拉过我的箱子,脸庞微红,双眼亮晶晶地看着我说:“走吧,我在学校留学生招待所给你订了房间。”
“为什么在留学生招待所?”
“最近正值金秋,北京各个领域有不少会议,高校里的宾馆和招待所都住满了。”
我们走向机场大巴,放好行李后并排坐下。我看到忠南下颌处不知从哪儿沾上一丝灰尘,便从随身携带的包里掏出纸巾,给他擦拭干净,自然得让我自己都感到吃惊。
忠南扭过头冲我笑,露出洁白整齐的牙齿。
参加完考试,忠南已经帮我找好去参加会议的路线。会议顺利结束后,他又陪我来到国家图书馆,拿着导师给的书目列表和论文条目,逐条帮我找出来送到复印室。等这些事情全部结束,离我返校只有一天的时间。
忠南带我去了一趟香山,十一月正是赏红叶的时候,好在我们去的时候不是周末。忠南在我前面,遇到陡峭的阶梯便回头伸出手拉我一把。我们并肩站在香炉峰上极目远眺,整个北京城就这样展示在我面前,安静威严,气势恢宏,震人心魄。
香山并没有传说中漫山遍野的红叶,有很多常青树仍然绿意盎然,金黄色的树叶大片大片穿插其中,但这丝毫不影响香山的美。
也许是因为忠南在我身边。
在回程的飞机上,我给忠南发信息:“我关机了。”
他在机场外面回复我:“等着你。”
我看了又看,把手机捂在胸口,眼睛湿漉漉的。
……
查询成绩的那天,一大早我就醒来,翻来覆去再也无法入睡。如果没考上,我该怎么办?去北京找工作吗?能找到什么样的工作呢?到那时候,我和忠南会怎么样?
“陈木槿,按照你一贯的风格,肯定是没问题的。用不着坐立不安!”柳幸在镜子前左顾右盼,把头顶的一两根头发小心地从左边捋到右边。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柳幸开始叫我陈木槿。
“这次关系到能不能跟钱哥哥团聚,陈槿紧张也是可以理解的。”招娣拍了拍我的肩膀,“等你的好消息啊!”
她们都离开了,宿舍里一片寂静。我拿着手机站在阳台上,手心冒汗,手指冰凉。我深吸一口气正要拨出招生办的电话,忠南的电话意外地打了过来。我接通,忠南兴奋地告诉我已经看过我的成绩,各科都考得很好,英语竟然考了92分,连招生办的老师都吃惊了:怎么分数考得这么高?
忠南向我表示祝贺,我忘记了怎么稀里糊涂挂断电话,坐在书桌前用双手的拇指按着太阳穴告诉自己要冷静。强迫自己喝了一杯水,再次向招生办确认了成绩,忠南的情报很准确。研招办的老师说我历年有不少考生都卡在英语成绩不过关,我的英语成绩无疑是最好的。
我这时已经冷静下来,分别给研究生导师和北京的导师打电话汇报成绩,两边的导师都很高兴,向我表示祝贺。
等一切安静下来,我想起父母。
关于读博士这件事我还从来没给他们透露过。我想起妈妈曾要求我毕业后回家,去县里的高中教学,守着他们。
而我,似乎离妈妈的期望越来越远。
那时农村电话还没普及,一个村子顶多一两部电话机。我把电话打到村部,让接电话的乡亲去叫一下我妈来接电话,我十五分钟以后再打过去。
等待的十五分钟,既兴奋又忐忑。
十五分钟后接电话的人变成了妈妈。我很高兴地跟她报告了我要去北京读博士的消息,妈妈没有那么高兴:“还上学?什么时候上到头啊?”
“妈,我考试成绩很好。英语考了92分呢!”
妈妈沉默了一下:“还有事吗,地里一大堆活,我还忙着呢!”
恹恹地挂断电话,好心情荡然无存。
在我上大学之前,考上大学是父母对我的期望,他们希望我能脱离黄土地,成为吃皇粮的公家人,但,也仅此而已。我越来越进入他们不了解的世界,读书时间太长,父母有些倦怠。对于我朴素的父母来说,考上大学是求学道路的终点。而对我来说,考上大学只是进入某一领域的开端而已,要走的路还很长。
认识到这一点让我心里无比难过,从来没有哪一刻比现在更让我飞速成长,我清楚地看到在挂断电话的那一瞬间我从一个小孩变成大人。父母再也不是我求学道路上的战友,一瞬间我鼻子酸涩难忍,双手捂住脸庞,眼泪沿着手指的曲线蜿蜒而下。
取得好成绩的兴奋被妈妈的失望全部击飞,此后的几天,我变得异常沉默,失魂落魄地在校园里到处游荡,脑子里一刻不停地检讨自己的自私。
我跟忠南说起我的困惑:作为一个农村姑娘,我是不是错了?我不应该在求学路上走得那么远,而是应该早早工作,赚钱补贴家用。
“什么是家用?怎么补贴?”听完我的问题,忠南沉默良久,缓缓地问我。
“早点赚钱拿给父母。”我不确定地,惴惴地说。
“家里有外债吗?”
“据我所知没有。哥哥们都工作了。”
“那你着急赚钱,为了什么?”
“让父母生活得轻松一些吧......”
“怎么变轻松?你能让他们彻底脱离现在的生活环境吗?”
“不能。”
“那他们还是按照原来的方式生活,跟钱多钱少没关系。你牺牲未来赚点钱,无非让他们积蓄多一点而已。既然这样,你工作还是读书,对他们来说有区别吗?”
“起码我能赚钱,让他们感到有支持……”
“你读书花父母的钱吗?”忠南问。
“从读研究生开始就不花了,我是公费读书,每个月还有补助,和课题津贴。”
“靠自己的能力上学读书都是错,这对你未免太残忍。”忠南说,听到这里我心里一阵钝痛,胸中澎湃着滚烫的激流,最终热辣辣地从眼角沁出。忠南接着说:“别人不读书因为读不下去,你是学有余力,这是根本上的不同。为了父母的感觉而放弃向上的机会,很蠢,代价太大。”
跟忠南聊完天,被妈妈的失望刺激得无法安定的心神变得平静,乱麻似的思绪也清楚许多。就像面前竖着一面蒙尘的镜子被拭去灰尘,世界变得清晰明亮起来。我仍然深爱父母,只是再也不能像个孩子似的依赖他们。我已经具有独立的思想和判断,完全超越了父母的生活经验和认知,必须开展自己独立的人生了!
其实父母的不足我都懂,但以爱之名,在我看来他们的一切都应该自然而然被接受。直到和忠南结婚并共同生活在一起,才知道人和人相处之中,并不能以爱之名肆意妄为,也不能以爱之名包容一切。
爱是克制。
……
我在寂静的深夜里让思路尽情发散。保持一个姿势时间长了,身体变得僵硬。我费力地翻个身,身边轻微的呼吸声中断了,忠南在黑暗中摸索到我的手,再次紧紧地握在手中,用另外一只手在我全身上下摸了一遍,确认被子完好地盖在我身上后,把手臂环在我腰腹之间,动作非常轻柔地抚摸几下我鼓起的肚子。
我安静地躺着,不声不响地任由他摸来摸去。直到身后再次响起绵长的呼吸声,一时间心神涣散,倦意袭来,不由得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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