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陈北宋
故园无声.jpg招娣遇害的时候,我第一时间打电话给柳幸,我们在越洋电话里沉默不语,说再见的时候却都听到对方声音里含着热泪。
那段时间我想起了很多往事,我强迫自己不要想,头脑却不听指挥。
我清晰地记得招娣每天早上用三块饼干做早餐的日子,她不是为了减肥,也无肥可减,只是从高中开始就习惯了这样精打细算着过日子。我还记得招娣花15元买了一个电热杯,去市场买了一捆面条和简单的调料,晚上简单煮一煮,就这样吃了半年。有段时间因为不分昼夜地学习和打工,她生病了,整个人虚弱不堪,连上铺都爬不上去。柳幸让她睡到自己的下铺,自己抱着被子睡到招娣的上铺。我和柳幸出去给她买了一些黑芝麻糊、豆奶、火腿肠和咸鸭蛋。结账的时候柳幸把我赶了出去,又专门买了一箱牛奶、新鲜水果和果汁。
“你就是累的,加上营养不良。”柳幸说,“身体是革命的本钱,你别着急,先保住你的小命ok?”
招娣躺在床上对我们不好意思地笑。我说:“你现在的主要任务是保证自己健健康康顺顺利利毕业,只要生活费够了,其他方面就赖赖唧唧地凑合吧,现在累趴了等于杀鸡取卵,你地明白?”
“你爸妈没到揭不开锅的程度,你现在就是把自己累死了,能给他们改善多少?保存有生力量,才能取得更大的胜利,小同志还是太年轻,革命经验不够丰富啊!”我继续胡咧咧。
柳幸在穿衣镜前面揽镜自顾,拿着摩丝滋滋滋地往头发上喷,边喷边说:“不行我编个理由跟我爸每个月多要五百,放高利贷给你,等你毕业了还我,利滚利的那种!”
我在一边拍手:“这主意好!稳赚不赔!我也得找个门路投资一下招娣,这么好的商机不容错过……”
招娣半躺在床上双手捂着胸口,难得一见地笑得露出了牙龈,双眼眯成了一条缝,连平日里苍白的脸色都微微泛起红晕。柳幸白了我一眼:“别跟我抢!到时分你一成。”
我大喜:“当真?”
“见者有份,不是你们道上的规矩吗?”
……
大三下学期我和招娣保研到本校。我欣然接受,读研不用交学费,每个月还有生活补贴,据说在实验室参与项目还有经费,跟读大学相比不要太轻松好吗,有什么犹豫的?我想当然地认为。
所以当招娣在读研还是去实习的计算机公司之间犹豫的时候,我的一根筋又发作了:“为什么不读研?这个机会很多人等都等不来,白给你了你还不要?”
招娣沉默。
柳幸拽下耳机说:“陈槿你够了,你和招娣的情况能一样吗?她什么情况你什么情况?”
我有压力吗?我表示没有,我是家里的老小,父母对我没什么期待,有读书的机会干嘛不用?所以当别人疯狂地拿着简历参加招聘会时我读遍了图书馆里的名人传记和人文地理小说,简历是什么?没见过。一方面自信一定能保研成功,即便不成功,还有考研这条路呢!总之我还没打算参加工作,读书对我来说是自然而然的选择。
“还有,你们非要当着我的面讨论吗啊啊啊啊啊!”柳幸崩溃了,我和招娣赶紧道歉:“sorry,sorry!把你忘了。”
招娣四级还没过,别说保研了,学位证都玄。我又心痛地想起她那个酷炫拽功能强大到让人流泪的电子词典,据说它还能对不认识的单词根据查阅到的次数进行分类,每个单词都举出例句!真是暴殄天物呀!
我每次看到别人手里拿着电子词典都会强迫自己转移视线不要盯着看,尤其不能流口水。我为什么不买?我要买得起我还眼馋别人?这个牌子的电子词典基本款都要好几百块我真心买不起,真是让人四十五度忧伤。
班里订阅英文杂志和报纸,图书馆也有很多英文原版小说。我已经看完了英文版的《简.爱》和《乱世佳人》,可每次遇到不认识的生词只能猜让人很气闷,我又不能随时随地背着大块头的中英双语字典。什么,买本小词典随身带着?有无止境的欲望才是青春,萝卜白菜就能凑合的是老年人。
微微一定神,听到招娣和柳幸商量着要一起找个时间学英语,每天固定时间,招娣带着柳幸复习英语,做模拟题卷子。招娣要考专业英语八级,我申请加入她们,每晚在宿舍做练习题。
于是会出现这样的场景:晚上九点多,除了谈恋爱的还腻在一起之外,晚自习的同学们几乎都回来了。开始看碟听歌打打闹闹,总有人经过我们门前纳闷地说一声:“咦?这屋的人一个都没回来?”
有人试着推开我们的门,我们三个在三盏台灯下同时抬起头看过去。也许台灯下人脸太苍白了,经常会把来人吓得捂着胸口尖叫一声,“你们……在干什么?”
到了临毕业前倒数第二次四六级考试,柳幸终于考过了四级。我和招娣也如愿拿到了专八证书。
“鄙视你们,你们又不是英语专业考什么专业英语?抢别人饭碗。”柳幸撇着嘴,愤愤不平。
“我们考了不用,把使用空间留给他们不就行了?”我嬉皮笑脸。
……
招娣去美国之后,有次我们聊天时跟我说,柳幸常借给她钱,尤其是她刚进大学吃了上顿没下顿的时候。
“因为你也不宽裕,所以她常常避开你,所以你没有察觉,还以为我那么快就实现了经济独立。其实哪那么容易!”招娣感叹说。
她说有次到饭点的时候,她手里和饭卡里一分钱都没有。柳幸在床上听随身听翻漫画书,我叫招娣去吃饭,她说:“你先去吧,我等会儿再去。”
我无知无觉地走了。
柳幸收起随身听和漫画书,穿好衣服和鞋子。从书包里拿出钱包,掏出一百块钱递给招娣说:“我这一百块钱刚好用不着,你先拿着吃饭吧。”
招娣不好意思地推辞,柳幸说:“我看你这几天好像都没怎么吃东西,是身体不舒服吗,还是没钱了?”
既然柳幸已经看出来了,招娣索性说:“没钱了。勤工助学的工资还有一个星期才能发,前几天买了点感冒药把这周饭钱花没了。”
“你没钱的时候尽管跟我说,我少点零花不要紧,等你有钱了再还我”。
招娣说,从那以后柳幸就成了她的后备军,每当她青黄不接吃不上饭,或者系里突然要交什么费用时,柳幸就会默默地拿钱给她。
对于这些我丝毫不知,毕竟我那时每个月也只有两百块钱,买书或者额外交钱都要预支下月生活费,然后给妈妈打财务报告。再加上我这个人天生神经大条,缺乏细致的观察力,对周围的变化很难察觉。曾经宿舍门前的楼道灯坏了一周,我每次回宿舍的时候都感觉黑黑的,却从来没想着抬头看一看。直到有次忍不住跟柳幸抱怨不知为什么最近门前好暗都看不见锁孔了,她才惊奇地说:“哇塞,灯都坏了一周了,你竟然不知道?!”
我连忙跑出去抬头看看,果然门前的灯是黑的。
我就是这样粗线条一根筋,才会认为招娣牛到飞起空手来这个大城市便能独自存活,甚至没有考虑过她刚来的时候即使开始打工,发工资也是需要时间的。
我想当然地认为她来的时候是带着钱的,打工的时候是从从容容的,用自己的勤劳和智慧顺利搞定一切困难实现了人生的逆袭。所以忠南老说我天真,脑子里一片空白,看事情一厢情愿只看好的一面,严重偏离事实。
我以前对忠南的说法嗤之以鼻,并很文艺地回呛他:“只要我以为,就不是误会,这就是我看世界的方式。”
招娣跟我聊起这些往事的时候,我脑海里浮现出忠南的话,开始思考如果我身边有这么一个人我会怎么看她。为了更具体一点,我把这个人想象成忠南,他一反平时的冷静和客观,变成我的言行举止,嗯,不仅光辉形象全没了,还挺欠抽的。
承认自己靠卖萌吃饭需要勇气,除了大熊猫之外自然界不应该存在这种成年生物。我对自己进行了严肃的自我批评,在将近三十年的人生里,第一次开始睁大眼睛观察周围。
我发现了一个无序的世界。人们生活得那么庸碌,情感甚至会沦为工具。
时光流失了十年,十年里我很少想起往事,那些事原封不动一尘不染呆在心底某处,只等着某一日我打开记忆的大门,把它们一段一段重新记起。
跟柳幸聊完天,爆完粗口后竟无话可说。我使劲拉着鼠标往上翻,看着自己打出来劝说柳幸的那些话,那么幼稚而苍白,刺激着我的眼球。
我再也说不出一个字。
你永远叫不醒一个装睡的人,对于柳幸来说,任家康就是装睡的人。
我、招娣、柳幸和任家康是校友,我们四人一起吃过学校门口的大盘鸡。我还记得大盘鸡的味道,我不相信任家康已经忘了招娣。
“我让婆婆不要这样叫我女儿。她很生气地说,不叫招娣就生不出弟弟,怎么办?”
“我说我是不会生二胎的,我婆婆当时就大哭着离开了,现在还躺在床上罢工。”
“我让任家康给他父母说我们不会生二胎,不要叫女儿这个名字,孩子长大会自卑的。任家康说他们那儿的女孩都叫招娣,只是小名有什么。”
“我问他,难道你忘了彭招娣吗?你不是知道彭招娣的遭遇吗?叫女儿招娣你自己不觉得难受吗?”
“他说,小名而已,较什么真。”
“心如死灰。”
这是柳幸留给我的最后四个字。
直到下线断网,我才想起来我还没有告诉柳幸,我怀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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