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陈北宋

从三亚回来后,我脑子里一直盘算着该怎么和父母说结婚的事。
忠南的态度很坚决,他不会办婚礼,宁愿用办婚礼的钱带着我出去旅游。我脑袋里灵光一闪,给妈妈打电话说:“妈妈,你说我和忠南旅行结婚不办婚礼行吗?”
妈妈斩钉截铁:“那怎么行?”
“怎么不行啊,我的同学们都是旅行结婚,既省事又方便,你们又不用麻烦着给我张罗,多好!”我不死心,列举出不办婚礼的种种好处。
“你觉得我和你爸会嫌麻烦?傻孩子,结婚这事本来就是给别人看的,不办婚礼别人怎么知道你结婚了?”
我的心往下沉了沉。妈妈的想法和忠南的想法根本就是在两个极端,“现在谁管别人结不结婚,自己的日子都过不好呢!再说我是在外面生活的,就说我按照外面的规矩办了不行吗?”
“你是在外面,可我和你爸还在家呢!再说,这么多年我和你爸随了那么多份子钱出去,你不办婚礼怎么收回来?”
我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沉默一会儿才说:“份子钱什么的就不考虑吧,哥哥们结婚不是都收回来了吗?”
“那不一样!街坊亲戚的红白事情这些年就没断过,光人情钱出去了多少?这个婚礼你无论如何也得回来办!”
妈妈态度强硬。从小到大我从来没有拗过她。
我慢慢梳理了一下从儿时开始脑海中关于老家婚礼的记忆。如果我说自己非常想办婚礼,忠南说不定会妥协。他不在乎别人的看法,可他在乎我的想法。可就算他妥协了,那些土里土气的仪式,我真的能全程撑得下来吗?
我不死心又给妈妈打电话,才知道现在农村娶媳妇,首先要“一动不动”,还要“万紫千红一片绿”。我不解,妈妈说一动是汽车,不动是房子。万紫千红是一万张五元的钞票和一千张一百元钞票,一片绿指的是50元钞票。
这风俗恶心得我半天没说话,妈妈看我沉默赶紧说:“你们不在家生活,肯定不需要这样。回来就是简简单单办一下。原来我也不知道这些,隔壁付秋你还记得吗?前段时间结婚了,对方就是这样要求的。”
“付秋家那么穷拿得出来吗?”
“付秋有两个姐姐你忘了?付春和付夏,都在广东打工呢!好几年了,攒的钱足够给他们弟弟娶媳妇了。”
“妈妈,我还是不想在家里办婚礼。我想旅游结婚。”我再次对妈妈说。
“我问你,是你的想法,还是忠南的想法?”
“是我们两个商量之后决定的。我上学时间长了,不喜欢婚礼上那些奇奇怪怪的规矩……”
“说得就像读书人都不结婚一样。你把结婚照给我寄回来一张,你们出发旅游的时候跟我说一声,我放一串鞭炮,给大家伙发发喜糖。就算你不回来,到三天回门的时候我也得办一桌酒席请请大家,让村里人都知道你结婚了!”母亲有点动气了。
想像一下父母拿着我的结婚照给大家发喜糖,办没有新郎新娘的回门宴,心里酸溜溜的。我一直是乖乖女,如果不是忠南反对,我是不会这样跟父母对着干的。这样想着,便对忠南有了情绪:就算再排斥这件事,难道不能为了我的处境迁就一下吗?
可为什么会觉得对忠南难以启齿?
我坐在阳台的藤椅上郁郁寡欢,忠南从背后抱住我,下巴顶在我的肩窝,在我耳边悉悉索索地说:“怎么,有心事?”
“不办婚礼可以,你能跟我一起回家一趟吗?这个要求不算过分吧?”我直截了当,带出了酝酿已久的情绪。
忠南说:“按道理是应该去一趟,不能都要结婚了你爸妈都没见过我。”
“是已经结婚两年。”我更正,旋即心头一阵发虚,我这样的女儿,如果某一天生活不幸是不是无颜面对父母?
“可以。等我看下工作安排,如果有合适的时机我们就回去。”
等到金秋送爽的十月份,忠南和我一起回了老家。父母对忠南不肯办婚礼感到失望,也对我说服不了忠南而生气,虽然我再三表示是我不想办婚礼的,但父母养了我将近三十年,我在他们跟前一贯什么表现他们太清楚了,反常必妖。
在我爸妈眼里忠南就是做妖的人。
只在家呆了大半天,因为还没办婚礼忠南不方便在我家里留宿。下午我们开车离开的时候,我妈妈真的拿出一串长长的鞭炮,噼里啪啦地放了好半天,很快街道两边就站满了人,妈妈给大家宣告我要旅游结婚了,现在就出发。
忠南惊愕不已。
我心情沉重,想了想打开车门走下车,绕到另一侧,把忠南从车里拉下来,转过身对着街坊邻居:“本来不想打扰大家,因为总也抽不出时间准备,图省事旅游结婚了,大家见谅。” 继而对着我妈:“妈,我走了。”
有人窃窃私语,我拉着忠南钻进车里,对他说:“快走吧。”
忠南脸色尴尬:“搞什么。”他发动车子,狠踩油门。车子左转驶上大路的瞬间,我看见妈妈苍老的身影,眼泪一下涌出来。我把脸转到一边,久久地对着车窗外面,看着那些一闪而过地树木和田野。
脸上湿湿凉凉的一片。我把手伸进随身携带的包里,想掏出面巾纸擦擦脸,却摸到一张银行卡。我心下一惊,取出一看,是忠南给我的那张卡。我把它压在妈妈的枕下,写了一张纸条说这是忠南给爸妈准备的彩礼。不知什么时候妈妈又塞回我的包里,只字未留。想必她知道这事忠南压根不知情,否则我不会悄悄留下,所以她不动声色地放回来。
……
过完年不久,忠南去国外参加考试,我约齐齐见面。
齐齐仍然是老一套装束,甚至连头发都没有在学校时打理得那么时尚。说起来齐齐也是有个性的女孩,来自农村有两个弟弟。从大学开始就申请助学贷款,自己出去打工赚零花,但她从不抠门,去烫时尚的卷发,买低胸T恤和裙子,穿恨天高靴子。第一次见她我还以为她是来自大城市的时髦女孩。
“你跟我见过的其他农村女孩不一样。”我对齐齐说。
“来自农村的女孩应该什么样?土里土气?”齐齐问我。
“不能说土气。像我就从来不烫头,清汤挂面或者马尾;衣服也都是中规中矩的款式,顶多材质好一些,我可不敢像你那样烫头,穿低胸装”。
“个人爱好吧。我个子矮,烫头发穿高跟鞋是为了让自己显得高一些。我要有你那么高,那么白净漂亮的天生大美人,我也不打扮。”
“你说谁?我?”
“就是你啊,也就你自己不觉得。身高167,身材那么好,皮肤那么白,五官那么标致,你要在打扮还让不让人活了?”
“打住!我长什么样我自己还能不知道?”
“师姐,你知道你最大的优点是什么吗?就是身为大美人却不自知,比我们还谦虚努力谨慎,我要是你老公也会把你当宝贝!”
“我一直觉得你身材很棒,不过低胸装就算了,别穿了。我看着都不自在。”
齐齐低头看看:“怎么了,现在不都流行露半球吗?”
“咱们是在学校,要是男生或者老师看你,你不难受吗?”
“嗯,每次教务主任色眯眯地看我,我都恨不得把他眼珠子抠出来。太恶心了,最讨厌在电梯里遇到他!”
“这可不能怪别人,连我都忍不住眼睛往哪儿看,我还是女生呢!”
“所以每次我坐电梯都拿本杂志,要是有人看我,我就挡着!”
“那你到底露给谁看呢?”
一直到毕业齐齐都没找到男朋友。别人一听她的家庭情况就打了退堂鼓,那些表示可以在毕业之前当朋友的,齐齐又看不上。
我跟着齐齐去了她合租的房子。
为了便宜齐齐把房子租在北六环外,我们一起坐了很久地铁。下了地铁后沿着马路走了几十米,拐进一个小道,步行约八百米就是小区侧门。齐齐拿出小区门卡刷开门,我跟她一起走进去,身后的小铁门咣当一声重新关上,吓了我一跳。
脚下的路变得坑坑洼洼,是因为年久路面塌陷后没有及时维护造成的。“小心那个坑!前天刚一个老太太不小心踏进去崴了脚,找物业算账呢!在单元门口都贴了大字报,痛诉物业不修路,也不给她出医药费。”齐齐指着路上的坑提醒我。
“时间长了难免的。这个小区得有小十年了吧?”
“不知道,我又不买这儿的房子。反正挺老的,小区里的设施都很旧。”
走进一个单元门,楼道的公共空间凌乱的放着自行车和电动车,有的门口摆着拖鞋和纸箱。齐齐用钥匙打开房门,我跟在她身后走进房间。狭小阴暗的客厅很凌乱,红木色的电视柜上放着一台旧电视,电视柜旁边立着一台空调,出风口隐约发黄。沙发上堆满了衣服和包包,茶几上是吃过的外卖餐盒和方便面盒子,散发着污浊的味道。
“到我房间来吧!”
齐齐用钥匙打开自己房间,我走了进去,感觉呼吸顺畅了一些。这是一件朝南的卧室,窗户开着,鹅黄色的窗帘下面是一株绿油油的绿萝。大床旁边的柜子上放着一台笔记本电脑。靠墙角放了一个简易衣柜。
“亲爱的,你的衣服都是以前的,怎么上班了不给自己买点好衣服?”我边挂衣服边打量她衣柜里排着的旧衣服。
“工作了才知道上学的好,上学的时候大家都知道你是学生,没人找你干什么,随便打打工就能过得很滋润。现在工作了,大家对你有要求,不得不省着点。这个月光我奶奶生病我就给我爸寄了三千块”,齐齐脱了薄外套,挂到衣柜里,拿出家居服。
“你奶奶生病,让你爸他们管呗,这事轮不到你吧?”
“说是这么说,但我知道了总不能不闻不问。”
“你呀,就是什么都往自己身上扛,该管的不该管的你都管,能不累吗?呦,这个卧室还带独立卫生间呢!”我在这个狭小的空间里转悠。
“为这个卫生间我每个月多给八百房租。”齐齐压低了声音:“旁边那个女孩每天都带不同的男人回来,幸好我有这个独立的卫生间,不然恶心死了!”
“那你还敢跟她住一起?换地方吧!她是干什么工作的?”我也低声说。
“不知道,说是大专毕业,好像在一个什么中介服务公司。我早就不想住这儿了,最近手头紧张,换地方住又要押一付六,我没那么多钱。”
“什么是押一付六?”
“真是不食人间烟火的大小姐!我这个房间月租两千八,我要是再换个好点的房间怎么也得三千多,并且一次性给七个月房租,那就是两万多!其中有三千是押金。”
“懂了。话说你工资也不低啊!转正了吧?”
“刚过六个月试用期。我大弟前阵子要结婚,我爸妈给他盖房子,我把手上的钱都给寄回去了,要不怎么找你信用卡套现呢!”齐齐换上家居服。
“出去吃饭吧。我请你!”
“我买了菜,给你做疙瘩汤。”
“厨房让用吗?”我听说有些房东不允许租客在房间里做饭。
“我买了个小电锅,偶尔回来晚了自己煮个汤圆方便面什么的。”
说话间齐齐换好衣服,从屋角的小柜子上拿出西红柿和菠菜,到厨房的龙头下洗菜切菜,我跟着她,边看她做饭边聊天。
“没想到你还有这一手!”我看着她熟练地用筷子拌面团打鸡蛋。
“嗨!在农村当个女儿,谁还不会做个饭照顾弟弟妹妹?”齐齐头也不抬。
我是农村女孩,可我从小不会做饭。
“你把钱都给爸妈寄回家了,你的助学贷款怎么办?”我忍不住问。
“我申请每个月还一部分,这个月的已经还了,下个月等工资发了再说”,水开了,齐齐把切好的西红柿放进水里,沸腾的开水顿时平静下来。
“你大弟盖房子只是第一步,接下来还有彩礼和结婚的费用。你二弟还在上学,这个流程他还得走一遍,你什么时候才能解放啊?”我真替齐齐发愁。
“我三十岁之前不打算结婚,先把弟弟们的事情办了再说”,在升腾的热气中,齐齐清瘦的面庞模糊不清,我不知道她此时此刻的心情,忍不住说:“女生到三十岁就有点被动了。按说你弟弟们是男孩,他们结婚晚点才不怕,你还是先考虑自己吧!”
“我没法考虑。不瞒你说,这半年我周围也有些男生,一听我的负担就撤了。但我又没办法对父母和弟弟不管不顾,干脆先单着吧,别给自己找不自在!等我弟弟们的事情都解决了,我不信我还拿不下个男人!”
假如齐齐知道十年之后别人给她介绍的对象都是五十多岁的男人,不知道会不会后悔此时此刻自己的决定。
美味的疙瘩汤已经做好,齐齐关火之后在汤里淋上几滴麻油,顿时香气四溢。
“哇,一定很好吃!”我垂涎欲滴。齐齐让我用她的饭盒,她自己用碗盖,又找出一次性筷子和勺子,我们站在厨房里喝着喷香的疙瘩汤。
厨房门口传来踢踢踏踏的脚步声,我忍不住要回头去看。齐齐拉拉我的衣角,我赶紧转过头。过了一会儿,一个头发呈黄色爆炸式穿着珊瑚绒吊带睡衣顶着黑眼圈的女孩出现在厨房门口,问:“什么这么香?”仿佛才看到我,嘴里嘟囔着:“哦,有朋友啊?”
我客气地说:“你好!”
女孩没说话,转身踢里踏拉地走了,过了一会儿卫生间传来冲水的声音。
“咱们快收拾收拾走吧!”齐齐快速收拾完厨房,换上衣服拿起包,拉着我走出房间。
“我每次都很害怕看见她带回来的男的,尤其讨厌他们盯着我时的眼神,全身起鸡皮疙瘩!”
“那女孩是干什么的,不会是……”我毛骨悚然,“你快搬出来吧,太可怕了!”
“手头没钱啊姐,我也想赶紧搬走。”
“要不我先借你点?虽然我还没开始上班,但我跟我家忠南说说,应该没问题的。”
“算了,没事,我会小心的。”
“我这儿有现金可以先给你点,等你发了工资再还给我。”
齐齐沉默了一会儿说,“先给我五百吧。”
我和齐齐在路边买了两杯珍珠奶茶,在公园的一条长凳上坐了下来。
悠闲的周末下午,公园里很热闹,年轻的爸爸妈妈或者年老的爷爷奶奶带着孩子在公园里玩耍,不停地有孩子疯闹的声音传来。小广场上有人用喇叭放着交谊舞的音乐,十几对老人随着音乐翩翩起舞。
我看着他们,打心眼里感到羡慕。这个岁数能在这里悠闲地跳舞,人生基本上算是成功的。首先,不为生计发愁,否则肯定在打零工赚钱;其次,不用带孙辈,要么是请阿姨,要么是儿媳妇全职带孩子,在一定程度上说明家庭经济实力尚可,第三,最重要的一点,身体不错。
“如果我老了能够在公园里跳舞,这辈子就值了!”我由衷地对齐齐说。
“得了吧,你肯定比他们强”,齐齐头都不抬。
“你想的太简单了!人这辈子,三分靠打拼,七分天注定。能平平安安没病没灾地活到老,那是老天爷眷顾。”我认真地对齐齐说。
齐齐笑:“没想到你还挺信命。”
齐齐说对了,我一直都很信命。人的命运是个很玄幻的东西,捉摸不透。我记得一本书上写道命是指出身,天生的,就像是汽车制造厂把你造成什么车;而运则是后天的机遇如何,就像车行驶在什么道路上,是柏油马路,乡间小道,还是无路可走的戈壁荒漠。
这么一想,我虽然身为一辆小奥拓,却大摇大摆地行驶在八车道高速公路上,路两边还有数不清的加油站。
“齐齐,你会觉得自己幸运吗?作为一个农村女孩却有机会读书读到研究生毕业。”
“回老家的时候,看到跟我同年龄的女孩都已经生了两三个孩子,隔三差五跟老公为了鸡毛蒜皮打架,又哭又闹,顶着油腻的头发坐着打麻将,我会庆幸自己脱离了那个地方;可每次当我回到北京,看着自己跟周围那些城市女孩的差距,有时也会迷茫自己的奋斗到底有没有意义。”
齐齐轻轻捏着奶茶杯子,看着小麦色的液体从吸管中若有若无地冒出来再降下去,起起伏伏。
“我周围有很多北京本地的独生女,她们根本不发愁如何在这个城市立足。她们家就在这里,父母就在身边。她们有房子,收入全部用来看演唱会,买大牌奢侈品,研究护肤美容,逛街看电影,没钱了有父母补贴给她们。我呢,除了房租和助学贷款,扣除必要的生活费,剩下的全都寄给了家里,还不够,总有各种各样的事情等着我拿钱解决。买房子?不可能的事,能租得起房子住就不错了。自从开始上班,我的护肤品就变成了超市里的大宝……”她嗤地笑了起来。
“大宝怎么了?我也用大宝,纯天然无添加,还出口海外呢!”我说道。
“拉倒吧,我在宿舍看到你用雅诗兰黛,不用安慰我。”
“那是忠南出去的时候给我买的。人家送的礼物而已,不能证明我的经济实力。”
“好歹你结婚了,有房有车,家里也不用你太操心。说到底你是比我好命。”齐齐感叹道。
作为一个农村女孩,我深知我有两个哥哥而不是两个弟弟在多大程度上决定了我的命运。齐齐就是现成的例子。我的哥哥们在我毕业之前都已经成家立业有了孩子,如果现在我有两个还没毕业的弟弟,我会比齐齐轻松吗?
“这点我承认,我确实比你优势”,我由衷地说。
“所以不能跟别人比。什么时候自己觉得比原来过得好了,那就是真的过得好了。嗯。”齐齐自己一本正经地点头,很认真。
“人生真是不可逆,我现在回头看,自己竟然从一个乡下的野丫头一步步走到现在,早就不是靠几分努力就能达到的,只能说运气在我这边,我很感恩”。我似是在对齐齐说,又似是被齐齐的话触动而自言自语。
阳光暖洋洋的,我絮絮叨叨地向齐齐说起我的经历。很奇怪,以前上学的时候说的都是明星的八卦新闻,哪里衣服打折,哪里新开了一家烤鱼店哪天一起去尝尝吧。而毕业后的我们却开始关心起一些上学时不会关心的问题,难道是生存的压力挤掉了肤浅的泡沫,让我们开始面对真实的生活?
读小学的时候我是很调皮的孩子,和几个表妹堂妹下河摸鱼,上树摘柿子,到田里偷别人家的玉米,活捉青蛙用泥巴糊了在火上烤。记忆里我还吃了一条青蛙腿,味道不怎么样。只要不下雨的晚上我会和小伙伴们在黑乎乎的村子里玩到回家倒头就睡。那时候农村还没通电,更别提电视这种新奇玩意儿,我们能玩的就是跳皮筋,捉迷藏,踢毽子,和各种各样自己制定规则的游戏。
小时候的我洋气点说是“可上九天揽月,可下五洋捉鳖”,俗语说就是无法无天的野丫头。学习成绩?那是什么,可以吃吗?
九十年代初义务教育还没普及,小升初的考试中我不负众望落榜,老老实实在家呆了一个暑假。开学的时候父亲给我一个小篮子,让我到田里干农活。
“不上学了吗?”我怯生生地问父亲。
“去哪儿上?你考到哪儿了?”父亲心平气和地说。
在地头百无聊赖地坐着,来往的村人看见我没去上学,都问父亲:“怎么?这孩子不上学了?”
“不用心读书,不去了”。
我低下头,偷偷掉了两颗泪。
毕业班的老师到家里来做父亲的工作,说孩子不读书不行,年龄太小了。父亲悄悄地对老师说:“怎么能不让她上学?这孩子玩心太重,我就是教育教育她”。
我在里屋背靠着门板,暗下决心,要好好学习。
就这样,我成了小学毕业班的留级生,到班里一看大部分都是熟悉的面孔。我们村子里每年只有两三个学生能考到镇里的初中,没考上的继续复读一年。还有复读三年、四年的。
那是个留级、留级、留级的年代。
但在我心里有什么事情悄悄地改变了。我开始变得认真,第一次期中考试竟然考出了语文数学都九十多分的成绩,为此父亲专门到学校找老师核实是不是真的。我开始喜欢看书,然而周围并没有什么书给我看。记得舅妈是妇联主任,家里有《妇女之友》杂志,偶尔会有《知音》,我每次都看得如痴如醉。
在县城读高中的哥哥不知从哪儿买到一本《格林童话》,厚厚的,绿色封面。我爱不释手,里面的每个故事都看得倒背如流,还悄悄去观察了马的耳朵眼有多大,是否能够坐进去一个拇指大小的姑娘。
但哥哥也撕毁了我借的《柔情的琼瑶》。他放学回家的时候我正捧着书看得入迷,哥哥把书从我手里抽走的时候我吓了一跳,本能地站起身去抢书。哥哥看了看书名,脸色变得铁青:“这都什么乱七八糟?怎么能看这种书?”三下两下撕得稀巴烂。我哭了,一半是因为难为情,一半是因为不知怎么跟同桌交代。
后来我开始提笔自己写故事,每天晚上吃完晚饭都要写上两三个故事,献宝一样拿给父亲看。姑姑是县城的老师,经常把她班里同学用了一半后没有拿走的作业本带回来给我。我把别人的名字擦掉,郑重其事地写上自己的名字,还煞有介事地写上五(一)班,其实我们只有一个班,叫五年级。我的作文有时会写在别人写过的作业纸的背面,父亲拿着看的时候,我就站在父亲对面,研究我面前的作业纸上别人写的算式。
就这样既练习了作文,也复习了数学。
“写得真好!”父亲大概看了看,脸上露出大大的笑,皱纹更深了。
慢慢地,我的作文开始被老师当成范文,在课堂上讲读。
这一年的小升初,我不负众望考上了初中。父母高高兴兴地给我收拾了行李,送我去了学校。
初一时我开始发力,成绩很快名列前茅,到初三时开始拔尖。但是我的物理和地理不太好。为了熟悉地理课本中的地形地貌图,铁路路线图,我用白纸蒙在课本上把全部的地图都描了下来,后来便开始凭着记忆自己把地图画下来。中考考试地理,满分60分,我考了58分。
物理只能采用题海战术。有同学有高大上的物理辅导书,我便厚着脸皮借过来,把自己不太懂的地方对应的讲解和练习题抄下来,一遍一遍地看,理解。中考时物理也取得了不错的成绩。
中考时,我以全校第一名的成绩考入了县里的重点高中,但在高一新生中并不突出,甚至很靠后。这中间经历了多么艰辛的努力,我其实已经不太记得了。但我记得自己在早自习上楼梯的时候,昏倒在楼梯拐角处,被班主任发现,把我扶到教室后说我是低血糖,回家冲了一大杯白糖水给我送到教室。
我还记得自己那一个早上都在纠结怎样把那个漂亮的大玻璃杯子还给老师。什么时候还,怎么还。鼓了很久的勇气,拿着杯子追上老师的时候仍然面红耳赤,语无伦次。
嗯,那是十六岁敏感羞怯玻璃心的我,再也不是小学时下河摸鱼上树偷柿子那个野丫头。
上大学的时候,因为要学热门专业便勇敢地选了通信工程,并没有因为自己物理不好而退却。在这条路上一直走到底,最后获得博士学位,发表了一些颇不错的论文,像模像样的。
而在这个过程中,顽强的父母亲一直用自己的微薄之力支撑着我走自己想走的路。
记忆中我家很贫穷。我的出生违反了计划生育政策,要罚款,本来就穷的家庭更是雪上加霜,院子里跑得鸡,圈里的猪,都赶走了,连吃饭的桌子都抬走了。
家徒四壁,还带着几个嗷嗷待哺的孩子。要不是周围亲友的接济,父母亲几乎要带着我们去要饭了。叔叔给了父亲四十块钱,姨妈送来了一些晒干的地瓜干和小米、腌咸菜。一家人终于得以活命,我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长大的。
父母都是土生土长的农民,却都怀揣着远大的读书梦。但在他们读书的时代却没有读书的机会,只接受了基础教育就匆忙进入生产队挣工分养家糊口。
读书,对他们来说是个遥不可及的梦想。父母把读书的希望寄托在我们身上。
等哥哥们都高中毕业要去读大学了,大学毕业生开始自己找工作,国家不再分配了。
“你把孩子都送出去读书,以后找不到工作怎么办,不是白瞎这功夫了?”这是识时务的村里人,早早地让孩子回来帮忙干活。
“不怕!就算他们以后出去扫大街,他也是识字的、上过大学的!”
父亲就是有这样一股子倔劲儿,认准了一件事,不回头。
从小,只要我们兄妹在读书,或者写作业,家里就会很安静,妈妈做饭都轻手轻脚,怕扰了我们。我们也从没有像小伙伴们那样被使唤着干农活儿,所有的目标,就是把学上好。
“你们以后都不要像我和你妈,面朝黄土背朝天靠力气吃饭,你们要靠知识吃饭”,父亲这样教诲我们。
于是,从小我就知道将来我要靠知识养活自己。
因为怕影响我们学习,我十八岁之前家里没有电视。有时候在外面偶尔看到别人玩扑克牌,也拿一副回家,被母亲毫不犹豫地扔进灶炉里。
在我小学和初中的时候,有很多成绩不错的同学,而他们初中毕业就为了减轻家里的负担开始外出谋生。我和他们的不同之处仅在于,我一直在坚持上学。
记得读初中的时候,同村里一个也在读初中的女孩的妈妈专门来找我妈妈:“你知道吗,这孩子一个月要花五块钱哪!我真是不想让她再上学了。你怎么能忍得了他们花那么多钱?”
果然,这女孩早早就退学出去打工了。当时我们上学是家里送粮到学校换成粮票,一个月五块钱是包括吃菜买本子买笔在内的全部生活费。大部分女生很少买菜吃,每星期回家都从家里装些咸菜,就着粮票换的馒头和稀饭,就是一顿饭。
我的父母虽然也是寒门,但他们出于种种原因,一直对我们强调受教育的重要,并愿意用微薄之力给我们提供这样的机会,我们的人生便与周围人有了不同。
从小学到高中毕业,家里给我买过唯一的一本课外书,是母亲在书摊上花四毛钱买的一本简装版《新华字典》。手掌那么大,厚厚的。
我一直用到高中毕业。
父母虽然一直对我们强调“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但他们太忙太累了,要供几个孩子读书吃饭,让没有一技之长效率低下的他们疲于奔命,根本顾不上再关心我们的学习。小学里父母对我们说的最多的一句话就是:“作业写了没有?”
考试不好的时候,父亲就会在餐桌上骂我们一顿,再不好好学习就跟你们断绝父子/父女关系!然后扒拉几口饭匆匆离开,他只有吃饭的时候有空骂几句。
小学毕业后,已经有很多同学不上学了。这让我开始意识到自己学习的机会来之不易,于是初一我就开始发力学习,成绩很快就开始名列前茅。到了初三,已经开始拔尖。那个时候女孩子初中毕业可以考师范,以后当小学老师。当时跟我一样成绩不错的女孩都被家里人报了师范,这样不仅上学不花钱,还能早点工作补贴家用。
多年以后我才知道,我当时没跟家人商量就报考了县里的重点高中,其实是很离经叛道的。但父母什么也没说,成绩考下来后他们还很高兴,给我准备了行李和学费,送我去了高中报道。
高中也是寄宿制中学,我们每个月才能回家一天,其他时间全部在学校,早上5:40起床,晚上9:40宿舍熄灯就寝,其他时间除了吃饭就是在教室。县城里条件好的孩子父母会隔三差五的送饭过来。农村的孩子仍然是父母送粮到学校换成粮票,从家里带咸菜。
就这样,到高三的时候,我以超过重点大学分数线50分的成绩考上了大学。报高考志愿的时候,我又一次展示了我不管不顾的特点,亲戚们想让我上师范大学,给家人减轻负担。可我却报了一所重点大学的热门专业,通信工程。
父母还是什么都没说,开始给我准备上大学的行李和学费。当时上大学的学费每年2500,住宿费500,加上生活费每学期1000左右,全年的花费5000元。这对一个农村家庭来说也是不小的负担。哥哥们当年分别报考的公安和税务,几乎不花钱,本来已经解脱的父母亲,因为我的选择再一次开始节衣缩食的生活。
大学里我仍旧努力读书学英语,把所有能考的证书都考了下来。很少买衣服,学习用的书都是从图书馆借阅,努力拿奖学金,去阶梯教室看1块钱一场的英文原版电影,保持最简单的生活和最少的开支。
在我人生的所有关键时刻都是自己做的决定,父母给了充分的理解和支持。虽然家庭条件并不好,但我却拥有选择的自由。
……
我有一搭没一搭地跟齐齐说着,手里的奶茶渐渐变凉。
齐齐认真地听着。她说:“人在年少时期父母的支持真的很重要。我父母只看两个弟弟不怎么管我,所以我连大学都是自己贷款加上打零工读完的,你知道吗,我都读到大二了我爸还弄不清楚我去了哪个城市上大学。研究生更不用说了。即便这样我也很感激父母,他们虽然不管我但也没捣乱,不像别的父母,硬让女儿退学去打工补贴家用。”
“是啊,从这个角度说,我们都是幸运的。”
齐齐转过头盯着我,眼睛里闪烁着不解:“一般人都不会这样条分缕析地思考自己。奇怪你为什么对自己梳理的这么清楚?像个老年人。”
“你知道吗?即便我的父母是这样的,忠南其实并不能接受他们。”我闷闷地说。
“啊?为什么?”齐齐吃惊地睁大了眼睛。
“我就是在找啊!”我叹了口气。
我没有告诉齐齐彭招娣的死让我开始对一些原本很笃定的事情产生怀疑。除了忠南和柳幸,我再也没有跟任何人说起过招娣的事,为死者讳,提起她也是一种打扰。可一想到生命最后一刻的招娣我便无法安眠,看到父亲挥向自己的斧头,她眼睛里会散发出怎样的光芒?是惊恐,抑或是别的什么?
我曾经信誓旦旦,“天下无不是的父母”,无论父母做了什么总会有人找到为他们开脱的理由。愚昧凶残如招娣的父亲,也有人辩解他是为了儿子失去理智。
可是,招娣的人生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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