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陈北宋
故园无声.jpg柳幸的女儿英文名叫Anne,像童话里的公主一样漂亮。
她经常给我发Anne的照片,在微博和她的空间里也能看到,羡慕得我直流口水。白白嫩嫩的小脸蛋似乎能掐出水来,两只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像两丸卧在白水银里的黑水银,我感叹:只有孩童才有这样美丽的眼睛啊。
我向柳幸表达我的羡慕。
柳幸说:“虽然我不适合生孩子,但你如果这么喜欢孩子,可以计划怀孕。”
我说:“什么叫你不适合生孩子?!”
她苦笑:“适不适合生孩子就看生完孩子后过的什么日子。我确实不适合生孩子,什么都没理顺就生了女儿,让她跟着我受罪。”
“别这么说。你女儿这么漂亮可爱,爸爸妈妈爷爷奶奶外公外婆都在,你家没什么经济负担,已经比很多小孩都幸福啦!”
“是吗?”柳幸迟疑地说,“我们的关系糟糕透顶也没关系?”
“坚持坚持。孩子小的时候都很狼狈,孩子长大就好了,相信我,错不了!”我已经不记得这是第几百次给柳幸打气,我也深深地相信等她撑过这一段时间,将会柳暗花明,碧海蓝天。
我跟忠南商量,要不咱们生个孩子吧?
忠南说:“我不想要孩子。生孩子是给社会提供劳动力,对个人来说除了把生活搅得一团糟之外毫无意义。”
我……
“孩子还得生一个吧?否则就咱们两个多没意思啊。”我试着劝他。
“怎么会没意思?你不觉得现在咱们很自由吗,想干什么干什么,无拘无束。我还想等有机会带你出去环球旅行呢。能过好这一辈子就很不容易了,生什么孩子啊。”
以前知道他对孩子没什么兴趣,但我以为那只是对别人家的孩子,没想到他连自己的孩子都不想要。我欲哭无泪,你活的这么明白让我怎么办?
忠南看着我不死心的目光:“你确定想清楚了吗?我经常出差不能指望我。你怀孕的时候能不能照顾自己?生下来谁帮忙带?如果你坚持生,我建议你放弃工作回来带孩子,生了孩子就必须负起责任。先声明,我不同意找保姆,不接受孩子交给不相干的别人,尤其是没文化的农村乡镇妇女,为了钱而看孩子。”
我目瞪口呆。我才刚博士毕业参加工作,忠南就打算让我当全职太太了吗?
从六岁上小学算起,到二十九岁博士毕业,这二十六年里我一直在读书,读到北京的重点大学,为了拿到当前中国教育制度的最高学位我起早贪黑废寝忘食,为了发表论文住过实验室,得过抑郁症,这一切努力就是为了毕业后当家庭主妇?
忧伤,带点憋屈。
怎么对父母亲友同学交代?父母含辛茹苦供我读书难道就是为了让我像个农村妇女一样待在家里看孩子?
不不不,这不是我想要的人生。在我的计划中,我要么身着套装在大学里教书育人,科研硕果累累,当一个人人敬仰的大学教授,要么积累经验成为资深业内人士,作为高级知识分子和高级技术人才在行业内呼风唤雨,立于不败之地,著作等身,造福后世。
这些计划还没来得及展开就被没影的孩子打回原形。原来忠南只需要我具备女性基本功能,生娃,养娃。我想像一下蓬头垢面膀大腰圆满身屎尿面目呆滞的自己,忍不住打了一个机灵:啊去死,我不是干这个的!
算了,我不生孩子了。我认怂。
柳幸说:“其实我觉得你家忠南是对的。生孩子没什么意思,还对生活造成毁灭性的打击。”
“把Anne送给我,咱俩都省劲儿。”
“No way。如果时光倒退,我不会生孩子;但现在女儿是我的命。”
什么逻辑,我笑她。
“真的,等你生了娃就懂了。”柳幸认真的对我说。
关于这个话题我要跟忠南好好聊一聊。我准备了充分的素材,在一个清风拂面月朗星稀的周末晚上,把长发高高挽起,穿上一件丝绸材质挂脖式筒裙,长短堪堪盖住屁股,露出又直又白又长的双腿,大半个脊背在柔和的黄色灯光下细腻光滑。
我在衣帽间的穿衣镜前左顾右盼。养兵千日用兵一时,该你们派上用场了!哼,今天讲得赢就赢,讲不赢用美色也得赢。
我这样出现在忠南面前,他头略略后仰,饱含深意的目光上下打量我。我几乎要落荒而逃,不自然地拽拽裙子,“怎么了,有什么不妥吗?”
“没有,很妥”,忠南笑了,“过来坐下,”他拍了拍身边的空位对我说,我走过去凑到他身边。什么嘛,压根没有惊喜到他。我有点沮丧。
“你是想跟我说生孩子的事情吧,我知道这几天你一直都在琢磨这件事。陈槿,在我面前你不用那么拘谨。”
我老实地点点头,像个犯了错误的小孩。果然在他面前我根本没有秘密。
“我想生小孩,我也想工作。”我直截了当。
“还是老问题。孩子怎么办?孩子成长需要付出大量的时间和精力,他不会自己长大。说实话,我倒是想辞职在家带孩子呢,只是你撑不起咱们家。”
开什么玩笑?!我的收入连忠南的零头都不够,他辞职带孩子?我还不想生了孩子跟着我们一起吃西北风。
“我是认真的。在北欧和美国这些国家,也有不少丈夫辞职专职带孩子,他们社会福利好,生活不成问题,只是咱们国家目前还实现不了。否则我很愿意尝试。”忠南轻笑着说。
“那个,我读了这么多年书,应该学以致用,当全职太太太浪费了。现在很多家庭女性都出去工作,照样养孩子,人家都能做到,咱们也能做到的。”
“他们养孩子的标准我不赞同。把孩子扔给保姆,或者丢给爷爷奶奶外公外婆,以后很可能会出现各种问题,心理健康,教育,孩子长大以后的亲子关系等,后悔都来不及。”
“我们在工作之余全心全力带孩子不行吗,工作和孩子这两件事怎么就成了死结解不开呢?在中国全职太太才是稀缺吧?大部分女性还是出去工作的。”
“那是你接触的人群,大部分都是职业女性,靠她们工作养家糊口。在我的周围上班的女性寥寥无几,基本都回归家庭,全心打理家务,陪伴和教育子女。你不要觉得这是浪费,培养孩子健全的人格和丰富的精神世界相当重要,比你去工作赚钱有意义得多。”
瞬间压力山大。谁能保证我在家带孩子他就一定具有健全的人格和丰富的精神世界?万一不灵还不全是我的责任?NO NO NO,就冲这风险系数,我也不应该当全职妈妈,还是出去赚钱靠谱。
可这种不负责任的话怎么说出口?
我特么,孩子还没影呢!人生好艰难。
“我在国家重点实验室读了三年硕士三年博士,我是我们实验室唯一的一个女博士,前无古人,有没有来者尚不清楚。我清楚地记得我的硕士论文和博士论文题目;为了写这两部论文我付出了大量的心血,在实验室写了多少代码,看了多少文献,做了多少实验,你都是知道的。其实为了培养一个硕士、一个博士,国家也投入很多,我占用了这些资源,就要有适当的回报。刚一毕业参加工作就因为生孩子回家当家庭妇女,我无颜面对我的导师和昔日同窗。”
我有些动情,眼眶热热的。别问我为什么论文题目记得这么清楚,因为已经融入血液。我保留了全部刊登发表论文的单行本和硕博答辩时毕业论文的精装版作为留念,偶尔打开看看,泡在实验室的那些时光便涌入心头,仿佛从未走远。
我不想跟这样的时光告别。我想拥有独一无二的价值。
“你想得太片面了。其实读这么多年书,你收获的不仅仅是这些论文,更重要的是学习能力和思维模式,这才是受教育的终极价值。你能够把这个能力运用到家庭,运用到孩子的教育上,对社会是绝对有贡献的。你们机关不缺你这样的研究人才,但家里缺少你这样的太太和妈妈。要知道,无论事业如何成功,一个不成器的孩子足以毁掉你的后半生。”
这么说孩子的未来和我们的后半生就系在我身上。我眼前一片漆黑,看不清去路。这件事情越说越关系重大,我忍不住要为那些勇敢生小孩的女性同胞喝彩。满大街都是快乐可爱的小宝贝,学校里都是背着书包的小豆丁,还有比人类的繁衍更自然的事情吗?可谁家在生娃之前跟我们似得一轮又一轮郑重磋商,没完没了!
我一口闷气出不来,不由分说咬在忠南的肩膀上。忠南轻笑着揽住我的腰,我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他双手托起,提溜到卧室吃干抹净。
赔了夫人又折兵!我内牛满面。
九月初一个周五,我清点完一周的工作正准备下班,齐齐紧急呼叫,说在学校对面的燕皮馄饨店等我。还好单位离学校不算远,我在下班人流的裹挟中挤进地铁,三站地后下车,走十分钟到学校南门的燕皮馄饨,齐齐站起来冲我招手。
看我朝她走过去,齐齐坐下来开始重新享用面前的馄饨。馄饨汤里放了太多辣椒,变成了红色。我吸一口气:“吃这么多辣椒,当心便秘菊花疼。”
齐齐呛住了,剧烈咳嗽。我赶紧递过去一张餐巾纸:“慢点!被辣椒呛住生不如死!”
她满脸通红地冲我翻了个白眼球,用变了形的声音骂我:“注意形象!结婚后真是越来越豪放了!”
“嘁,人家本来就耿直好吗。”我翻着菜单,除了馄饨还有面,我喜欢淡淡的酸辣口味,点了陕西口味的岐山臊子面,递给服务员:“少放点辣椒和醋”,服务员面无表情的在菜单上记下来,拿着菜单和笔转身走了。
“最近没出差?说吧找我什么事。”
“刚回来,接下来要去非洲半年援建。”齐齐夹着馄饨在汤碗里涮啊涮,想把辣椒涮下去一点。
“非洲?!你一个小姑娘家去哪儿干什么,多不安全哪!”我表示不理解。
“我是去赚钱。去非洲驻外补贴多,半年顶的上我在北京快两年赚的钱,为什么不去?我又没老公孩子,多自由。”
“什么时候动身?机票买了吗?”
“买了,下周一就走。”
“查查那边什么天气,衣服可得备好了。哎呀,非洲对我可是天边,我这辈子估计都不会去那儿。”我感叹着,在机关里就这点好,基本不用出差。
“借我点钱吧,我要换外币。”
“你换地方住了?”
“没有呢。刚攒了三万块准备换个地方,我妈打电话说家里房子漏雨,打算趁着修整的机会加盖二楼,需要三万块,我全寄回去了。”
“很凑巧嘛!你妈怎么知道你有三万块?”
“我跟她打电话的时候聊起来的。”
“你妈怎么都不给你留点生活费?你一个人在外面她不担心啊。”我忍不住轻轻吐槽。
“还好吧,再撑两星期就发工资了。”齐齐终于埋头吃完了她的馄饨,我的面也上来了。我拿起一次性筷子掰开,把两根筷子伸到桌子下面互相蹭了蹭去掉木头屑屑,才放进面碗中把面和汤搅拌均匀。吃了一口面,我对齐齐说:“哪是你的工资啊,分明是发给你妈的工资,就从你这儿中转一下。”
齐齐刚吃过辣椒的嘴巴红艳艳的,表情却尴尬而复杂。我说:“你需要多少换外币?”
“能给我两万吗?”齐齐不好意思地说:“我知道你刚上班肯定也没攒下多少,先给我用一下,等我发了工资凑够两万就给你打到卡上”。
“行。你把你的银行卡卡号发到我手机上,明天上午我去银行给你转。”我用左手抓着头发不掉进汤碗,右手拿着筷子夹面条。
齐齐从自己头上取下发带递给我:“扎上吧”,一边用手轻轻理顺自己的头发。我快速把头发绑上,终于清净了。
“等家里修过房子就不急需用钱了,能攒的快点。”齐齐像是跟我解释,“这也是大事,我不能袖手旁观。”
是没有袖手旁观,已经被连锅端了。我腹诽。
“齐齐,我不是因为你借了我的钱才这么说,你需要跟家里保持点距离。不谈恋爱不结婚就算了,但不能日子都过不下去,是吧。”我坦白地跟齐齐说。
“那是我的父母弟弟,怎么保持距离?现在我两个弟弟还在读书,父母没固定的经济来源,我不能看着不管。”
“问题的症结就在这里:你父母在用的你收入打理着他们的生活。这不是长久之计,你结婚后总不能也把收入都贡献给家里吧?到时他们没有这么大一块固定收入,会恨你的。”
“那是我爸妈,怎么会恨我。”齐齐一脸的不以为然。
我叹口气,给她讲了“馅饼”的故事。是忠南给我讲的。大意是一个巧手而热心的邻居,在搬到一个新住处的一段时间内,每天都给邻居送去他亲手烙的馅饼。有一天他病了没有给大家送馅饼,结果有几个邻居就去敲他家的门质问:我的馅饼呢?
齐齐咧嘴笑了,接着陷入沉思。
吃完饭结了账,我和齐齐走出燕皮馄饨。齐齐说:“下次我请你。”
“客气什么。去非洲要小心,一定不要在街上闲逛,注意安全。”我叮嘱齐齐,齐齐冲我挥挥手,我们就此分别。
回到家,我翻出忠南给我的卡。我自己才上班没几个月,还没转正,工资不到人家的一半,攒不了几个钱,只能动用忠南给我的老本。我嘲笑自己,没钱还充冤大头接济别人,也就是仗着这张卡里有点钱,不然我不会答应齐齐。让我因为朋友或者同事借钱的事去麻烦忠南,打死我也张不开嘴。
我借钱给齐齐,是因为我相信她的人品和信誉。
转念一想,齐齐寄钱给她爸妈,难道不是出于感情和信任吗?
很多事情不是一加一等于二那么简单,这世界上有很多模糊的边界和底线,理顺各种关系需要智慧和用心。看看周围的人,柳幸,我,还有齐齐,谁的生活真正做到一清二白?
疏不间亲,以后不再劝齐齐了,她听了心里会不舒服。我暗暗告诫自己。
……
妈妈给我打电话,聊到了生孩子的事情上。
我说忠南不想要孩子,说带孩子太麻烦了没信心。我没敢告诉妈妈忠南让我辞职当全职太太的事情,怕把妈妈吓得跳起来。
“哎哟,养孩子有什么麻烦的?!现在吃的穿的都方便,你们小时候还要扯布做衣服做鞋子,我照样把你们兄妹三个养大了!赶紧生吧,年龄也不小了。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三个孩子都生完了!”
“生完怎么带啊?我们都得上班,让保姆带忠南又不放心!”
“一眨眼功夫就长大了!实在不行我去给你们带!”妈妈说。
我吃了一惊。在我的想法里让妈妈给我带孩子这事第一时间就被我pass了,我家里有两个哥哥,都有孩子,还不止一个。我妈怎么可能把孙子扔在老家过来给我带孩子?
在哥哥们面前,我自觉地退了一箭之地。
不管怎么说,妈妈吐口说可以给我带,我还是非常高兴的!当天下班回家,跟忠南一起吃过晚饭,我就迫不及待地跟忠南说,我妈妈说她过来带孩子这下你放心了吧?!
忠南半信半疑:“你妈妈过得来吗?家里那么多人,还有你爸爸在家,她不可能在咱们家呆得住。”
我生气:“你怎么不相信别人呢?我妈都这么说了她是愿意给咱们带孩子的!”
忠南不说话了,从他的表情里看得出他持保留态度。而我悬了很久的心终于踏实的放下,开始着手在网上查备孕秘籍。我刚参加过入职体检所以不需要再体检,体检的时候去口腔科看过也洗过牙齿所以不存在智齿的问题;我去药店买来备孕试纸和早孕试纸,还根据网上的建议买来了基础体温表,拿出当年写毕业论文的劲头研究了用法,万事俱备,只差忠南。
可这个关键人物半死不活,说为了怀孕那啥太不纯粹,他抗拒。
半夜醒来,看着旁边忠南帅帅的睡姿,心想:I Come!
大半夜的我把忠南给办了。
忠南显然很意外,略带点惊喜。平时我不太放得开,他撩我我都含羞带怯半推半就,突然像变了一个人他明显适应不了。
几次下来,忠南摊在床上无语望天花板:“母爱的力量太强大了!”
天气渐渐变冷,我每天都在强烈的希望和失望中度过,几乎要去看不孕不育门诊。忠南看我实在焦急,也不得不打起精神配合我。十一月初,几场冷空气疾驰而过,树叶开始纷纷扬扬往下掉落,我兴冲冲地拿着早孕试纸走出卫生间,兴奋地指着试纸上的两条红线对忠南说:“有了,两条线!”
“什么有了?”忠南很少露出这样的呆样子。
“两条线就代表怀孕了!”我很兴奋。忠南也有一瞬间的高兴,但很快他就平静了。
“你不高兴吗?”我质问他。
“单说高兴似乎不能完全表达我的心情,感到有压力,和淡淡的失落。”
失落个BIA!我气哼哼地拿着试纸转身进了卧室,打电话给妈妈报喜。妈妈很高兴,说有时间了她过来看看我。
心旷神怡,心清气爽,连鸟儿都在对着我欢歌,似乎忠南缺少的那份喜悦也加到了我身上,我想要对全世界宣布,我要当妈妈了!
我想把好消息告诉柳幸,点开柳幸头像的时候我才发现最近光顾着造人已经有日子没和她联络了,不知道她近况如何,有没有好转?
我问她在不在,最近怎么样,小公主Anne是不是又长大了?
过了一会儿她回过来,说Anne刚睡着,咱们别语音了打字吧最近孩子睡觉浅,把她吵醒就糟了。我说好的,你状态如何?
她沉默了一会儿,说抑郁症更严重,已经开始吃一些抗抑郁的药物,类似百忧解那样的。
我吃了一惊,快速打出一行字:“那你怎么不找我?有个人聊聊能好得多。”打完字后却迟迟没有点下去,鼠标久久地停留在发送键上,我的右手放在鼠标上,悬空了很久。因为在这短暂的时间里我想起我三次轻度抑郁的经历。
我知道抑郁的时候人的状态很低沉,被动且自弃,把自己困在抑郁的世界里,困兽犹斗。
我把这行字删掉,手指在电脑键盘上翻飞:“抑郁症没什么的,就像是人得感冒一样,不过是精神上的感冒。我有没有告诉过你,我曾经得过三次轻度抑郁症?”
“没有。”过了一会儿,对话框里出现两个字,很寂寥。因为没有语音,我没办法判断现在柳幸的心情和状态究竟如何,索性开始噼里啪啦快速打字,给她讲述我三次抑郁症的经历。
在我博士毕业之后工作之前的这段时间,我看了一些心理学的书,看到并认同这样概念:抑郁症诱因有很多,归根结底是跟周围的情感链接出了问题。
我第一次觉得不对劲是在高一,十五岁。
那时我以全乡第一的成绩考入了县重点高中,入校后在全年级新生里几乎排到第两百名。这对我来说不能接受,我卯足劲开始全方位的逆袭,早上别人都在睡觉的时候,我已经悄悄起床,拿着课本在昏黄的路灯下背英语;夜里大家睡下之后我拿着手电筒缩在被窝里,啃着白天没有弄明白的物理。
我很注意锻炼身体,晚自习的间隙去操场跑八百米。那时我很瘦,身高已经一米六三体重却只有四十公斤,耐力差,八百米是我的极限。
就这样过了半年,半年内我没交到一个朋友,就连跟同桌也几乎没有闲谈过。别人都是三五个人结成饭友,吃饭的时候说笑聊天,我却觉得这样浪费时间,坚持一个人打饭快速吃完回教室。半年内只匆匆回过两次家又匆匆返回,跟家人相处的时间没超过半天。
我丧失了学习之外的全部功能。
某一个晴朗的冬日下午,我在宿舍洗完衣服,站在宿舍门前往晾衣绳上挂的时候,没来由地感觉无力,脑子里有根弦“呯”地一声断开了,我哭了,晾着衣服泪流满面。哭完我仍然照常去了教室学习,却无法集中精力。周末下午没有老师,不少同学仍然来教室,有人在翻看杂志,有人轻声聊天,我呆呆坐在座位上,放佛置身另外一个世界。
晚上,深入骨髓的孤独让我无法入眠,我想找个人聊天,却一个人都找不到,放眼望去似乎都是陌生的面孔。宿舍里有女同学围成一团嘻嘻哈哈地聊天,我试探着想要加入,可我一靠近,她们便很快散开。
我在别人眼里是怪物一样的存在。
天空失去色彩,我失去动力,一切都变得无趣让人提不起精神。就连期末考试成绩提高到班级第二、年级第十也无法让我高兴起来。我常常一个人哭泣,在别人都去上自习的晚上我把自己蒙在被子里,耳边常常响起由远及近尖利而杂乱的声响,又仿佛旷野中北风的呼啸声穿越重重障碍逼进我的脑海,我蜷缩在被子里,用汗湿的双手紧紧捂着耳朵,心跳加速,满头大汗却手脚冰凉,我常常怀疑自己夜里会不知不觉死去,看着脱在地上的鞋子,脑子里毫无预兆地想:明天,我还会穿上它们吗?
这样的日子坚持到放寒假,虽然只有短短十五天,却治愈了我。
十五天的寒假里我成了妈妈不折不扣的小尾巴,像黏胶一样粘在妈妈身边寸步不离。我跟着妈妈去田野里挖菜,听她絮叨着因为种子不好所以今天的菠菜不够肥壮;站在她身边听一大帮农村妇女大着嗓门拉家常,叽叽呱呱笑成一团;她做饭的时候我蹲在灶前烧火;备年货的时候我就在旁边,香喷喷地吃着刚炸出来的豆腐丸子和鱼块;包饺子的时候我坐在她身边安静地看着,看着她灵巧的双手捏出一个个浑圆而秀气的饺子,听她跟我说着村子里的家长里短,这些事我以前不愿意听,现在却犹如天籁;夜里睡觉的时候我把爸爸赶走,自己睡在妈妈身边紧紧抱着她的手臂,把头靠在她的肩膀上听着她轻微的鼾声,心里温和又安静。
在这样不分昼夜的相处中,已经缓慢抽离我身体的力量又慢慢地通过妈妈注入我的体内,天空重新变成蓝色,我重新开始感知愉悦。我意识到无论我长多大,能够在心灵深处拯救我的只有妈妈;我还意识到人无论有再大的目标、想要付出再大的努力去实现,首先有与人交流和感知生活的需要,情感的断裂会使精神世界崩塌。
这是我在十五岁的时候得出的结论。现在回头看看,十五岁的我跟现在比差的只是年龄,虽然我还不懂得什么是张弛有度。
事实证明,到了大学乃至到了读博士的二十六岁,我仍然不懂。
但我知道,在我抑郁的时候只要回到家,在妈妈身边待上一段时间便会不治而愈。妈妈自始至终都不知道我在经受怎样的心理煎熬,她不知道我是如何让自己的天空变成灰色,再慢慢恢复色彩。我记得邻居家的姐姐打工回来,也寸步不离地跟着妈妈,她的妈妈跟我妈妈抱怨说自己长了个尾巴,妈妈笑呵呵地说:“女儿都这样!我女儿放假回来跟我也是一步不离呢!”
我在一边悄悄地笑了。
我们不仅需要父母家人给我们提供食物,还需要他们源源不断地为我们提供精神食粮,而这才是家人的意义。
……
大段大段的文字发给柳幸,想让她知道和谐的家庭关系才是精神健康的根基。我想让她重新审视和任家康的关系,只要他们是和谐的,一切都不是问题。我想让她放下心里积累的怨愤,试着去理解任家康。
我想让柳幸知道,任家康不是故意的。他在贫困中长大,与父母的情感外人无法体会,他无法客观地看待父母是人之常情。只要不造成毁坏性的结果,努力把他的行为合理化。人总要找一种方式与现实和解。
屏幕那方是长久的沉默。
我等了一会儿,说:“hello?你还在吗? Anne醒了?”
正在我怀疑是不是网络掉线了,对话框里弹出一句话:“他们叫我女儿招娣。”
我条件反射般打出一句粗话:“去他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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