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陈北宋
故园无声.jpg我第一次对忠南说出“天下无不是的父母”,是忠南试图分析我父母“性格的缺点和狭隘”,我本能抗拒,万分生气,脱口而出。
在我的意识里,别说是父母的错处了,就是背后评论父母就是冒天下之大不韪!我像看怪物一样看着忠南,心想怎么会有这样的人?
对于我的说法,忠南嗤之以鼻:“陈槿,好歹你也是博士毕业,是不是太狭隘了?天下无不是的父母这种话怎么能从你的嘴里说出来?有没有一点辩证的思维?”
怎么,现在连我也狭隘了?我气不打一处来,“这不是辩证思维的问题,这是伤感情的问题!我的父母怎么了?他们做什么对不起你的事情了?轮得着你来分析他们吗?真是吃饱了撑的!”
忠南悠悠地说:“客观地分析周围的人和事,是对自身处境保持清醒并建立预警机制的必要途径。作为一个成年人,你必须学会这一点”。
学个毛线!我在心里恨恨地想。
“先别忙着否定。你不是一直在思考招娣的事情吗?我也希望你能从这件事里学到点什么。生活不是出现问题解决问题,那太low了。正确的做法是在问题即将出现的时候想办法避免掉,充分了解事情的发展趋势。从微小之处着手,从一言一行中观察。”
忠南提到招娣,我慢慢冷静下来。
“每个人都是客观存在,怎么不能客观评价?怎么伤感情了?”忠南似笑非笑地看着我,“你难道没有悄悄地判断别人?我们对身边的人都会有一个大体的评价,这你不能否认吧?别人不说,你身边的朋友和实验室的同学,哪个不是个性鲜明?这有什么不能说的?”
好吧,确实是这样。就像我和齐齐是无话不谈的好朋友,而跟其他人却只能是泛泛之交。这些区别就明晃晃地彰显着我们的客观评价。
可对父母能一样吗?
“父母也一样”,像是看透了我的心思,忠南说:“父母也是普通人,他们从年轻人慢慢变老。开朗的年轻人会长成开朗的父辈;不负责任的年轻人到了老年也很难变得负责,勤学好问富有进取心的年轻人到老年也必然具备这些特质,人当然有不同的个性,难道说当了父母就突然变得一模一样?稍微用点脑子想想也不可能吧。”
不是不动脑筋,而是不习惯。
除非有什么特别的事情,否则谁会没事琢磨自己的父母?我对父母的最早的记忆就停留在我七八岁时,那时父母已经将近四十岁。所以我的父母在我印象中就是中年人,妈妈天生会做好吃的饭菜,父亲生来就有我们这几个让他操心的孩子。
就连父亲偶尔给我讲起他小时候的事情,我代入的那个人也是上了年龄的父亲,瘦瘦高高,眉头皱成一个川字。周围的山川大地都变了,只有四五十岁的父亲带着现在的容貌穿越回了小时候,在水塘边摸鱼,去田里放牛。
对我来说父母亲就如空气般的存在,谁会没事去感知空气呢?我在上了大学后费很大的力气才让自己相信我的父母也曾经是襁褓里的婴孩,呀呀学语的幼儿,也有过叛逆张扬的青春,被自己的父母教训着长大。这个想法让我很新奇了好久,甚至想让父母找出他们小时候的照片看看。
记得当时妈妈笑了,那个年代谁见过照相机?
忠南说我父母骨子里重男轻女,控制欲强。
我反对:“我父母重男轻女?我可是方圆几个村子里为数不多一直读书的女孩!如果他们重男轻女,我早就应该退学补贴家里?”
“你不能否认在这个过程中自己的努力。”
“我自己再努力,没有父母的支持能做到吗?如果他们坚持不让我上学,我自己能办到吗?”
“不要把理所当然的行为贴上高尚的标签。如果你成绩出类拔萃,他们却不让你上学,那是多么恶劣的行为?”
我哑口无言。想了一下继续反驳:“可我小学升初中的时候还复读了一年呢!怎么说我父母还是希望我读书的。”
“你们村大部分孩子都复读了吧?还是理所当然的行为。”
又是理所当然!我不知道在忠南的眼里对一个人好的标准到底是什么?
“陈槿,不要太看重别人的顺水人情。看一个人是不是对你好要看他为你克服了多少困难,而不是顺便为你做了多少事。”
为我克服多少困难?难道父母抚养一个孩子长大是那么顺风顺水的事情吗?只是顺便?光是父母的养育之恩,做子女的就终身难报!当然这只是我的看法,忠南自有他自己的理解,我想象中他的理解应该是:“父母养育自己的子女,难道不是理所当然?生了孩子不把他养大是多么恶劣的行为?”
“钱忠南,我知道你很理智冷静,也很相信你对事情的判断,但我不知道你对身边的人是这样的衡量标准。说实话我挺不习惯的。”
“如果直面事实对你来说这么难以接受,那是你自己的问题。看清楚别人以前是怎么对你的,判断以后将会如何对你,对你来说那么困难?我倒很好奇,你处理问题究竟用什么标准判断?”
我想了想:“感觉。”
忠南拿着杯子正往嘴边送,闻言手在嘴边顿住,笑了:“陈槿,客观的评价不是找茬,你可能误解了我的意思。你的父母很勤劳,很善良,很坚韧,这都是很好的品质。你一个农村女孩能一步步拿到北京名牌大学最高学位,你父母当然功不可没。只是,我希望咱们看事情不要太笼统,能细致的时候尽量细致,比如在这个过程中究竟他们起了多大的作用,你心里究竟有没有概念?还是只要一想到他们就鼻涕一把泪一把地说,没有他们就没有你的今天,他们给你的支持究竟有没有到这个地步?凡事要客观、公正,自己心里有数。如果你糊里糊涂的,别人就会有可乘之机。”
“嗯,你说的我能听懂。我只是不习惯这样,评价自己的父母好像跟他们的距离一下子变远了,不带感情似得,很难过,打心眼里抗拒。”
忠南很坦诚,我也很坦诚。
忠南打趣我:“都说女博士是第三类人,很理性,从你这里完全看不出来。感性得一塌糊涂。”
“哼,说我们是第三类人是因为不了解我们的价值和付出。这样说的人都是自己见识不够也不够努力,认为女生就是到了年龄就嫁人,洗衣做饭相夫教子,像我们那么拼了命地做科研没时间化妆打扮结婚生子,在他们看来可不就跟第三类人差不多?”
“你这个认识我同意。人当然还是要多读书多接受挑战得好,说你们第三类人基本上认同了你们的努力和辛苦,承认你们的优秀”,忠南不疾不徐地喝水。
等等,话题怎么跑到这儿来了?
在我和忠南结婚后的前几个月常常发生这样的对话。看似在不经意的聊天中我逐渐了解忠南的想法和标准。果然共同生活是了解一个人最佳的途径,我毕业后的这几个月我们才真正以神八的速度了解对方。
“奇怪,以前也没少相处,原来我们如此不同。你没发现吗?”我问他。
“早就发现了。”
“那你还敢跟我结婚……人家都说因为不同而互相吸引,因为共同才生活在一起。咱们差别这么大,岂不是前景堪忧?”我无比忧伤。
“有我呢。说实话,在我面前你就是盛着清水的浅盘子,什么想法都看得清清楚楚。”
刚结婚没有孩子的我们,在周末不上班的早晨从睁开眼开始,能够这样云山雾罩地清谈到中午时分。每次清谈过后仿佛灵魂都受到了洗涤,看世界都前所未有的清楚。
但是,偶尔跟齐齐见面吃饭,聊聊八卦回忆往事,说些无关是非的家长里短,我又会堕入凡尘,觉得这样世俗又快乐的生活真是轻松太吸引人了!跟忠南聊天似乎是一种精神享受,但脑子高速运转真心累啊!
我忧郁地看蓝天:看来我和忠南真的有差距。
让我感觉到心累的差距,可不是闹着玩的。
接到妈妈的电话。
平时我跟妈妈关系很正常,偶尔跟她斗斗嘴,很是轻松愉快。但自从跟忠南深入交谈过以后,我很长时间没给妈妈打电话。心里很空虚,有种背叛感。
“妈?有事?”
“你这孩子,没事就不能给你打电话了?上班怎么样,适应吗?很忙?”
“不忙,跟在学校差不多。家里没事吧?”
“没事,诚诚送回来了,我和你爸在家带着他呢!”
“哦,好。”我有点蔫蔫的,打不起精神。
“没生病吧?”
“没有,没休息好。没事我挂了啊”。
挂断电话,我对着手机说:妈,对不起。
已经到了饭点,我坐在书桌前,丝毫没有食欲。面前的电脑已经开启了屏幕保护模式。我打开浏览器,输入电商页面,给父母分别买了外衣外裤,内衣内裤,秋衣秋裤,裤衩背心,袜子手套,棉毛衫棉毛裤,羽绒服,登山鞋。想了想现在是夏天,再加两双凉鞋。
看着电脑页面上的一堆东西,心里好受许多。
小时候如果谁说自己爸爸妈妈不好我们会大打出手哭闹一番后再也不跟他做朋友;少年时期我们读的是慈母手中线,看着父亲艰难翻越围栏为我们买橘子的背影流泪;青年时期父母的辛劳和付出一直是激励我们向前的动力,我们发誓要努力出人头地让父母摆脱贫穷的生活并为之不懈努力。为什么成年之后的我们,非要看到父母的缺点呢?
不,他们没有缺点!没有!在我心中他们就是我亲爱的爸爸妈妈!
跟忠南谈过这个话题后,我状态低迷。忠南出差回来的时候我在书房看书,给他开门后又踢里踏拉地走回书房。
平时忠南回来,我总是等不及他放下行李就扑上去挂在他的脖子上。他会把我抱起来在房间里来来回回走几趟,每个房间的进去绕一圈,连厨房和卫生间都不落下,边绕圈边不停地亲亲脸亲亲额头亲亲下巴,最后走进卧室倒在床上深深地吻在一起。
忠南自己在玄关处放行李和包。我支着耳朵听着他的动静,进衣帽间了,脱下西服挂好,换上休闲服。进卫生间洗了手,水声停了,安静了几秒钟,是在用毛巾擦手吧。脚步声慢慢逼近书房,他推门而入:“在看书啊?”
“嗯”。我没有回头。
“家里有吃的吗,饿了。”
“我给你下碗面条吧。”我合上书站起身,走进厨房。
从橱柜里拿出面条,自家地里种的小麦,妈妈做的手工挂面,一点添加都没有。从冰箱里拿出西红柿和鸡蛋,又拿出几颗小青菜,很快给忠南做了一小碗西红柿鸡蛋面条。
忠南坐在餐桌旁吃着面条,跟我说着出差的一些琐事。出门的时候忘带牙线,只好用酒店的牙签,很不适应;越南一个酒店的门童长得特别像一个熟人我跟他合了影等会儿给你看一下……我安静地听着,猛然冒出一句:“忠南,你为什么说我父母重男轻女?”
忠南嘴角挂着了然的笑:“哦。你爸说很痛心你不是男孩,否则你两个哥哥有一个在北京读博士的弟弟,说出去多风光。”
“这,还好吧?我很小的时候我爸爸就希望我是男孩。听我妈说我出生的时候我爸睡了三天。但他很疼我,没到重男轻女的程度。”
“正因为你习惯了才这么迟钝。我是你老公,他们却对我说,希望你是男孩。呵呵。”
是这样吗?我试着站在忠南的立场去思考,有种感觉一闪而过,我没有抓住,留下的余味却让人不快,那是什么……我一次一次试图抓住这个感觉,是的,忽视。
“我爸不会表达,有什么想法就直接说出来,没照顾你的感受。他太粗心,这种话不能对着你说的。”
“我不需要他隐藏想法,他也不是粗心。这样说出来更好,让我更快更准确地判断他心中你和我究竟是什么地位。”
“什么地位?”
“他们或许疼你,但轻视你,更谈不上尊重。”
我呆住。
忠南观察我的表情,轻轻叹息一声。
“你见微知著的能力太差,明晃晃的事实摆在面前都视而不见,更谈不上留心观察明辨是非。陈槿,我以前真的高看了你,看来我们需要从头来。”
谁要从头来?不见微知著明辨是非我前三十年也过得挺好的!我腹诽。但我毕竟没有失去理智,忠南的话我听得懂,不会无理取闹。
“也许吧。”我说。
忠南说:“你一定要弄明白一个前提:即使承认他们有缺点,他们仍然是你亲爱的爸爸妈妈,这两点不矛盾。”
矛盾。承认了就没那么爱了。
“你甚至因为了解他们的缺点而更爱他们。了解的越多,越能帮助他们不犯错误,这样不好吗?比如招娣,如果她能理性看待她的父亲,就能避免自己陷入绝境。”
我想了又想:“招娣做得够好了,换成别人不见得有她做得好。”
“她做了很多牺牲,但谈不上做得好。”
“如果你是招娣,你会怎么做?”
忠南的表情变得严肃:“切割。”
切割。这两个字在我的脑海里翻腾。
上大学的时候我和招娣、柳幸住同一个宿舍,也许分配到这里的时候女生就剩下我们三个,因此别人都是四人一间,我们宿舍门口的名单上只有三个人。妈妈把我送到学校时柳幸已经到了,靠窗右手边下铺已经铺好,整整齐齐地蓝格子床单上放着方正的军绿色被子,门口排着几个花纹漂亮的拉杆箱。
我把旅行包放到左手边的下铺,并往里面推了推。包是妈妈去镇上给我买的,颜色是我喜欢的深蓝,在踏进这个宿舍之前我很喜欢它,但现在我不想它和门口的拉杆箱同时出现。放好行李,我和妈妈一起走到学校的小卖部里,买饭盒,牙刷,牙杯和毛巾等日用品。
“买上面那个”,妈妈看我拿一个普通的不锈钢饭盒,指了指最上面那个外形漂亮,把手上包裹着黑色树脂且带汤碗的饭盒。我快速看了一眼价格,是我手上这个饭盒的两倍,便对妈妈说:“用不了那么大的,就这个吧。”
“买那个,平时多喝点汤”,妈妈执意要换。
我和妈妈用脸盆端着一大堆生活用品回到宿舍,穿着白色紧身T恤和流苏牛仔热裤的柳幸盯着我的饭盒看了一眼。我不经意地看了一眼她的柜子,赫然摆着个一模一样的饭盒。
没关系,在饭盒上做个记号就好了,我在心里对自己说。没等我想好在把手上刻名字缩写还是学号,柳幸的饭盒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更为豪华的饭盒。
我悄悄松了一口气。
学校里统一发了被褥,很好地化解了我的尴尬,而随着被褥一起发下来的两套运动校服也成了我日常穿着的便服。
从家里出发的时候,妈妈给我买了两件格子衬衫,姑妈给我买了一条牛仔裤和一条白色的休闲裤。这是我十八年来第一次穿牛仔裤。在此之前我只穿妈妈给我做的裤子,就放在那个深蓝色的旅行包里。自从校服发下来之后,我再也没穿过妈妈做的裤子,不是不好,而是不合时宜。事实上多年以后这两条裤子连同妈妈给我织的毛线裤跟随我几经辗转,我虽再也没穿过,却也从来没有离开过我。
就这样,在九月份还算炎热的天气里,我便轮流穿着两件格子衬衫和牛仔裤,晚上睡觉的时候洗干净,早上起来接着穿;十月份,我把校服穿在衬衫的外面;十一月,我把妈妈织的毛衣穿在衬衫和校服之间。
“你为什么只穿校服?”某一天,柳幸问我。
“我只有这些衣服。”我老老实实地说。
“去买啊!马上冬天了,你有冬衣吗?”
“冬衣?”以前冬天我都是穿妈妈给我做的棉袄,里面是当年新摘的棉花做成的棉套,外面穿上一件罩衣,特别暖和。可九月份开学的时候只带了这几件衣服,棉袄没有带来。
妈妈说长大了不能再穿小孩子的衣服,走的时候专门给我留了点钱,让我给自己买一件棉袄。
可我还从来没有买过衣服。我不知道去哪里买。向来早出晚归几乎不跟我们聊天的招娣说她周末出去做家教经过一个市场,里面有卖衣服的,她带我去。
招娣比我们晚来半个月。她来的时候我们已经开始上课,招娣一个人扛着蛇皮口袋,穿着露脚趾的布鞋出现在宿舍门口的时候,柳幸刚好不在。
我招呼她进了宿舍,帮她把东西放进柜子和床上,问她有没有办好入学手续。
她说办好了,但是学费还没交,下午去后勤拿被子,去教务处领课本教材。我说我知道地方在哪儿,我跟你一起去吧。
招娣办了特困补助,学校每个月给发五十块钱,并给她安排了学校内的勤工助学。招娣很忙,她从来不和我们一起吃饭,但我经常能在学校的食堂里看到她,有时她戴着红袖章维持秩序,有时带着白帽子拿着抹布擦饭桌。
风风火火忙个不停的招娣也有累趴下的时候。有次下课,我从食堂里打完饭回到宿舍,发现招娣趴在书桌上一动不动。我叫她,她虚弱地应了一声。我连忙走过去,只见她面色苍白却冷汗森森,更显得一双大眼睛深不见底。
“快到床上去躺着吧!”我想扶起她,让她爬到床上去。
招娣摆手:“不行,我刚才试了几次,爬不上去,腿脚发软。”
我想起自己高中时低血糖的经历,便拿起招娣的杯子给她冲了一杯白糖水,说:“你可能是低血糖了,喝杯糖水休息一会儿就好了。”
“谢谢。”招娣拿着杯子,大口大口地把糖水喝完,继续趴在书桌上休息。我吃完饭上床睡午觉。等我一觉醒来,招娣已经不见了踪影。我收拾好书包,准备去图书馆上自习,转身的瞬间却透过窗户看见窗外招娣拿着一把大扫帚在扫地。
那儿是一个广阔的平台,招娣被学校后勤部门安排负责这儿的卫生,有补助。
“招娣!”我喊她。
她停下来,手里拄着扫把看向我的方向。那是周日的下午,招娣背着阳光,越发显得高且瘦,背微微驼着,扎成马尾的头发有点凌乱,金色边框的树脂眼镜闪闪发光。
这幅景象就像是一幅剪影,定格在我的记忆里。
“你不是说要带我去买衣服吗,什么时候有空?”我问她。
“等我扫完地,你下午没事吗?”
“没事。那地方远吗?”
“不远,在校门口坐公交车,大约四站地就能到。你没出去过?我经常在那儿看到咱们学校的学生。”
“我不怎么出校门,我妈走的时候一个劲交代我不让我出校门……”
“真是乖乖女!你回宿舍等着我,我马上回来。”
我们一起出门,在来这个省会城市上大学之前我去过最远的地方是我读了三年的高中,来往的交通工具是三轮车。我跟在招娣身后,看着她熟门熟路地走向学校大门左侧的公交站台,略等一会儿来了一辆公交车,招娣示意我就是这辆。
不大功夫下了车,迎面看见几个大字:绿港服装批发市场。
“这里面什么样的衣服都有,也有特别便宜的。我身上这件外套才十五块钱,批发市场的清仓处理品。”
“挺好的。”我看着她身上干干净净的姜黄色灯芯绒外套,由衷地说。
“谈不上好,总之是件衣服。我妈常说,是饭充饥,是衣保暖。就是不要挑吃挑穿的意思。”
“哈,我妈也常这么说。走吧,咱们去看看。”
进入市场,首先是一眼看不到头的一条长长的走廊,走廊两边是一个接一个服装摊位,货架上堆满了各种各样的衣服,看得见的地方也密密麻麻挂满了各种风格和样式的成衣,让从来没进过服装市场的我目不暇接。
“哇,这些衣服都很好看啊!”我站在第一个摊位前,看着挂起的那些衣服,拔足不前。
“往里走吧,你不是要买冬天的外套棉衣吗,这里没有。”招娣拉着我穿过这个走廊,我才发现这样看不到头的走廊有好几个,每个走廊里卖的东西都是不同的。来到一个卖厚外套和棉衣的地方,招娣说:“这儿的衣服还行,你看看有没有喜欢的。”
我早就眼花缭乱,看着那么多衣服不知该怎么选。招娣只好一件一件地拿给我看,最后给我挑了一件深红色厚摇粒绒夹克外套,真的很厚,袖口和下摆都是收紧的,我套在衬衫外面试了试,大小合适,颜色也可以,便小鸡啄米一样点头,“可以,就它吧。”
“大婶,这件衣服多少钱?”招娣问摊位里正吃方便面的中年女人。
“八十”。
“四十能卖吗?”招娣问。我在一边吃惊地张大嘴巴,招娣拉了拉我的手。
“你这小姑娘,讲价这么狠。最少七十,再少就赔了。”中年女人回头看了我们一眼。
“五十吧,五十不卖我们就走了。”招娣说。
“看你们像是学生,我就赔一点吧,六十五。”
“就五十,超过五十我们就不买了。”招娣很坚持。
“这样吧,六十,我最少六十给你,再少真不行。”大婶呼噜呼噜地喝方便面汤。
“就六十吧。”我在一边说。
招娣看了我一眼,对大婶说:“那麻烦你给我们拿件新的。”
大婶在一大堆塑料包装袋里翻翻拣拣,“你们放心吧,除了我这儿真没这么便宜又好的衣服了,不信你满市场转转去,如果有我倒找你钱。”
招娣在我耳边说:“再磨两分钟,五十肯定能买到”。
我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头。
这是一场生动的启蒙,接下来的几年中我将对半杀价软磨硬泡的功夫发挥到极致,乐此不疲地度过了虽然衣品廉价但青春无敌的大学时光。
这是我人生第一次买的第一件衣服,这件红色的绒外套成为我的宝贝,一直穿到研究生快要毕业时才因为起球严重捐了出去。
买完这件外套,我和招娣一起逛到了另外一个摊位,招娣用平均十五到二十的价格,给父母和弟弟每人买了一件厚厚的外套。“我们那里根本买不到衣服,我妈妈一辈子都没去过几次镇里,因为交通太不方便,偶尔有个集市也没什么东西卖。这些衣服在我们那里算是好的,等放寒假了给他们拿回去。”
“放寒假你回家吗?”
“必须得回家,我这半年勤工俭学,还做了两份家教,攒了几百块钱,拿给父母让他们过个好年。”
“还是外面的钱好赚,我和你爸劳苦一年也就赚几百块钱!”招娣的妈妈拿着女儿给的钱喜滋滋地说,招娣说在那一刻她有点难过。钱不好赚,真的。她去图书馆打工,负责把同学们还回来的书按照原位置摆回去,一个小时两块钱。她推着推车在图书馆里跑来跑去,把书一次又一次高高举起,一天下来胳膊肿的睡觉不敢翻身;她在洗衣房打工,给人家洗外套牛仔裤,洗不干净的地方要用手搓,两只手又红又肿,全都开裂了。
“你没必要把钱都给他们,你学费还没交呢!”有次卧谈的时候,我提醒招娣。柳幸已经抱着她最新款的索尼随身听睡着了。每个月除了生活费之外,柳幸父母单给她八百块的零花钱,她可以自由支配。
“学费反正交不起,干脆等我毕业了再还。现在不如让他们在家里过得宽松一点。”
如果回头看,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招娣给父母心中留下了在外面“赚钱容易”的印象。招娣从来没有向父母说过自己的辛苦,她的父母也从没问过她读大学交不交学费,她是怎么生活的。
“你以前怎么上学的?”我好奇地问招娣。
“高中之前我上学是我爷爷管,我爷爷在解放前略微上过几年学。但我父母赶上了自然灾害和文化大革命,几乎没读过书。再加上我弟弟那个样子,他们没心思管我。我爷爷去世之前对我父亲说我是读书的料,千万不能让我退学,还给我父亲留了点钱让我读书用。其实我父亲也没给过我钱,但他也没逼着我不让我读书,我就自己到了高中,一边在县城的小工厂里打零工一边读书。好在学费不高,学校也给我减免了一大部分,就那么过来了。”
难怪,我们都是十八岁,招娣一招一式看起来像个老手,而我却是彻头彻尾的生瓜蛋子。
“你恨你父母吗?”我问招娣。
“怎么可能?”招娣惊愕地转过头看我,“你知道我们那儿的女孩都怎么长大的吗?带弟弟,做家务,干农活。在我周围读书的就我一个,我怎么能恨我父母?”
“可你父母听起来完全不关心你,全部心思都在弟弟身上。”
“我弟弟身体不好,我父母多担心他点是应该的,我如果连这个都计较那成什么人了?不光父母,我也很担心我弟弟,总是想多替他考虑点。”
“你妈为什么不再生一个?”我不懂事地问招娣。
“生不出来了,生我弟弟的时候就因为迟迟生不出来导致的脑瘫,为这事我爸没少骂我妈,他一骂我妈就哭,说自己对不起我爸。有什么用?我弟弟已经这样了。”招娣摊了摊手,那双手纤细修长,却手背青紫,干枯开裂。
招娣对我笑了笑:“我爸妈并不是心里没我,寒假回家的时候我妈会把家里最新的棉被给我盖;过年赶集她也会嘱咐我爸给我买点猪肝,因为我从小爱吃。虽然这猪肝最后都进了我弟嘴里,我还是感到很幸福。相比周围的女孩,我很知足,我这么努力的动力就是父母和弟弟,我一定要让他们过上好日子。”招娣语气凝重地说。
“佩服你!你自己那么艰苦的谋生,竟然成绩还那么好!这学期的奖学金稳操胜券。”这话绝对发自真心,招娣对学习有种与生俱来的领悟力,让我头疼不已的C语言编程,她只拿着教材翻了几遍,到计算机房便可以写出像模像样的程序,而我还在对着冒泡程序满头黑线。
“没什么稀奇的,人一旦有了压力,便有了动力,效率也会提高。”招娣丝毫不觉得自己有多厉害,我很想说:有了压力就可以获得全国大学生英语竞赛一等奖?有了压力就可以数学建模竞赛团体优秀?有了压力就能够高数线性代数随机过程全部满分?
其实我想说:招娣,请你以后一直搞科研吧,这是老天爷赏给你饭吃。
学业上望尘莫及,就连我想向招娣学习找个家教打打工,我妈听说后当即哭了说你缺钱我给你寄,爸妈在家省点不要紧你可千万别去打工,万一遇到坏人怎么办啊!
算了,泪流满面,不说了。
“我弟那个样子,我妈身体又不好,我爸年龄大了只能土里刨食,除了我他们还能指望谁?”招娣平静地说。
“你弟完全没有劳动能力吗?”我问。
“其实可以干活,但我爸妈心疼他,什么都不让他干,怕他再出什么问题。”
我叹了口气,为招娣感到深深的担忧。招娣笑了,“没什么愁的,还是那句话,尽我所能吧!”
到了大三,我们每天在计算机房吭吭哧哧编程序,招娣已经开始在一家计算机公司实习,每个月拿到了固定的收入。她仍然是一幅忙忙碌碌的样子。我说你又是实习又是奖学金又是勤工助学,学费和生活费完全不在话下,祝贺你!
招娣说:“学费以后再还。我上次回家发现家里的房子漏雨严重,我先攒点钱让我爸雇人盖一所新房子,上面浇筑楼板混凝土的那种,我弟弟也可以一直住下去。”
我目瞪口呆。在我们还在爸妈怀里哼哼唧唧当小宝宝的时候,招娣已经开始着手给家里盖房子。
……
我坐在沙发上,反反复复地想着忠南的话。把自己放在招娣的位置上,想象着如果我是她,我会怎么做?我能做到忠南所说的切割吗?
不管怎么想,我还是做不到对父母弟弟不闻不问。我没有能力把他们带在身边,但我一定会尽可能让他们住的宽敞,吃穿体面。
可这也意味着如果我是招娣,也会厄运难逃。
我想像着挥向自己的斧头,体会招娣那时那刻的心理。她会不会后悔自己的付出?后不后悔自己曾经的全情投入?如果后悔,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是从读书的时候没日没夜打工累到昏倒给家里盖房子的时候吗?还是省吃俭用把生活费寄给家里的时候?
忠南说的没错。如果结果是错的,中间一定是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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