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凤姐养病的这一段时间内,当家的是李纨和探春,李纨没有处事的能力,做主的其实就只有探春一个。薛宝钗是协理的角色,王夫人请她时,也说了帮衬着照看照看,而这位宝姑娘,对这些亲戚家的家务事,那可是相当慎重,轻易绝不插手。但当她随便这么一伸手,既高明,且能兼顾,处处能看出似乎浸淫日久的老到痕迹。
凤姐儿道:“再者林丫头和宝姑娘他两个倒好,偏又都是亲戚,又不好管咱家务事。况且一个是美人灯儿,风吹吹就坏了;一个是拿定了主意,‘不干己事不张口,一问摇头三不知’,也难十分去问他。”
王熙凤是人浪之中一个本领卓越的弄潮郎,对各人心思的把握那可谓神准,她对宝钗的评价,与宝姑娘的内在所想,极为契合。至于宝钗为什么是这样的一个处世方式,跟很多因素有关,在亲戚这里,轻易不插手的原因,在人事篇前几篇中能找到一部分答案。
探春是庶主,但在暂时上位之后,遇到了怎样的挑战,无需多提。想想一个客家的薛宝钗,如果上来指手画脚,又会怎样?探春掌权,指点江山,兴利除弊,虽年幼女流,却有纵横捭阖的大将风范,似乎一时成了天地之主,让人无限敬爱。宝钗从头到尾没有一丝逾越协理之人的本分,让人十分惊叹,但要看到协理二字,就觉得不重要,那可就千错万错了。
事实上,她就像一个参赞军机的重要谋臣,经手处理的是断后事宜,不显山不露水的把善后工作完成的滴水不漏,且绝不喧宾夺主。我前些年几次阅读,对她的喜爱,在这本书的所有角色中,位列二三,除了当时有些和其光同其尘的无可奈何之外,她处事待人的功夫,极为深厚,深得我心。
关于与探春谈讲理学巨儒朱熹朱老夫子的事,我几乎是无知,她提到的那篇《不自弃文》,不曾读过,不好置喙。不过书中注脚的一段大意,真可谓醍醐灌顶:
【天下之物即便是顽石、蝮蛇、粪便、草灰等等皆因其有一节之可取而不为世之所弃“今人而见弃焉,特其自弃尔。”故人不应自弃,不宜“怨天尤人”而当“反求诸己”,思“祖德”、念“父功”,作成自身事业,以求“于身不弃,于人无愧,祖父不失其贻谋,子孙不论于困辱”,从而保存和发展其祖宗的基业。】
“射有似乎君子,失诸正鹄,反求诸己身。”(意思射不中靶心,多想想自己的问题。)一味委屈自己,绝不可行,但“三省吾身”,确实是人往高处走必须要经过的路程,知错认错改错,反省这一点很重要,很重要。曾子曰“夫子之道,忠恕而已”,曾子说老夫子的仁道,就是忠恕,尽己之心以待人谓之忠,推己之心以及人谓之恕。忠恕之先,尽在己心。
宝钗正在地下看壁上的字画,听如此说一句,便点一回头,说完,便笑道:“善哉,三年之内无饥馑矣!”
说到学问道理,宝钗可以跟探春李纨说说笑笑,但一当说到正事,这宝姑娘可就自己走开了,字画什么时候看不得,非要探春定策的时候看?这是她独善其身,与人交往和处世的门道。最后的一句赞赏附和,诚心实话,并非作假,因为探春说的头头是道,见识非凡。
黄金莺即莺儿,是宝钗的得用丫鬟(其实宝姑娘丫鬟好像也没几个),平姑娘荐了莺儿她娘去管理香草事宜。宝钗一口回绝。
宝钗道:“断断使不得!你们这里多少得用的人,一个一个闲着没事办,这会子我又弄个人来,叫那起人连我也看小了。我倒替你们想出一个人来:怡红院有个老叶妈,他就是茗烟(宝玉最得力小厮)的娘。那是个诚实老人家,他又和我们莺儿的娘极好,不如把这事交与叶妈。”
说到冷眼旁观的能力,王熙凤、林黛玉、薛宝钗都是佼佼者,不过前面两个的心思一个过于向外,一个过于向内,唯有宝钗这位亲戚,平和处事,一以贯之落实到底。要说她心思深沉,那我绝对不反驳,如果再把深沉之上添了贬义,说实话,实在难以苟同,至少看到目前仍旧还是。判断一个人的心思一定要格外关注落点在哪,王熙凤的表现几乎对谁都好,但她的心思全为了自己;林黛玉的心思半分不坏,可在表现上,常常因为她而弄得很多人不得安宁;那么这位薛姑娘呢?
宝姑娘说话的方式和语气,一向平缓温和,像这种“断断使不得”的强硬,之前也有过,像断喝莺儿那回。为什么?莺儿那次是刺伤了主子贾环,是触祭的事。这次的原因,她自己也说出来了。偌大的一个国公府,站不出来一个能人?还得从一个亲戚家借人。这是什么意思?会显得人家主家不堪!而脸面是极为重要的一个心头大事,不得不谨慎对待!除此之外,管理香草等事,是一件获利颇丰的差事,让她们眼睁睁地看着,把好处拱手让人?
确实,身为下人,不敢不答应,可背后诋毁起人来,把人糟蹋的没个人样!一名一利,到最后都得归罪于宝钗头上。嘿,人心要险恶起来,岂止是说说而已?
到此为止了吗?没有。宝姑娘虽然拒绝了一个好意,却也提供了一个完美的解决办法,交给茗烟的娘,这是荣国府的使唤人,没什么可说的了,且有什么问题,她自发就能够解决。全了三方!王熙凤高明,平儿也不凡,可这始终【守拙】的宝姑娘,才是有厚实底蕴作为支撑的,那可真叫处世的智慧。
《情理之中》一篇,说了她为自己家庭关系的和谐,所做出的努力与奉献,她也并不是一味独善其身的人,只是在龙蛇混杂的荣国府,真不是她施展的地方。
宝钗笑道:“如今这园里几十个老妈妈们,若只给了这几个,那剩的也必抱怨不公。我才说的,他们只供给这个几样,也未免太宽裕了。一年竟除这个之外,他每人不论有馀无馀,只叫他拿出若干贯钱来,大家凑齐,单散与园中这些妈妈们。他们虽不料理这些,却日夜也是在园中照看当差之人,关门闭户,起早睡晚,大雨大雪,姑娘们出入,抬轿子,撑船,拉冰床,一应粗糙活计,都是他们的差使。一年在园里辛苦到头,这园内既有出息,也是分内该沾带些的。还有一句至小的话,越发说破了:你们只管了自己宽裕,不分与他们些,他们虽不敢明怨,心里却都不服,只用假公济私的多摘你们几个果子,多掐几枝花儿,你们有冤还没出诉。他们也沾带了些利息,你们有照顾不到的,他们就替你们照顾了。”
有好处能拿,谁不眼红呢?换作是我,一样眼红。一个个见不得人的心里,谁知道藏着什么坏心思,所谓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你不站在他们的角度上考虑一二,还真不行,背后使点坏心眼,谁也挡不住。
这回的回目叫“时宝钗小惠全大体”,我瞧着真不是小惠,这些心思,极其的重要。宝钗可以做到,凤姐不病倒我相信她也想得到做得到,但你让不食人间烟火的林姑娘做,她还真做不到。宝钗本也是凤姐那样,有一颗炽热的入世心肠,但她比凤姐幸运太多,因为有冷香丸,化去了一腔的热毒。心思固然还在,但在外面争取的表现上,得到了很好的冷却,不伤人,不灼己。
这样的善后工作,也只有宝钗才能完成,凤姐虽是个通才,但她主动忽视了小尾巴,这是她的短见,当然要把这些工作全揽下,活活累死。凤姐选择了一种简单有效的方法,威严。宝钗的心思同样细腻,但她想的更全,完成了大事,切实地帮到了她姨妈王夫人,照顾到了所有人的脸面,又做出了让利惠民,且勾出了所有婆子们的同心,管事的尽心尽力,无事的欢喜帮忙,里里外外打成一片。全的是大体,百分难得,万分难得,让人敬佩!
这一个宝姑娘啊,书里的门道摸得清楚,世情中的门道也摸得清楚,就是一点不好,太过于素了,争取的心凉过头了。世间事,你只要不去主动掌握,它便要处处掌握你,以后的事,谁知道呢。她真该主动争一争的。
那个“全”字,是一门大功夫,同时,也大有门道。处处成全,却只有自己独身事外。谁知道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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