谨以此文,致敬那个童年受过伤,青年遇人不淑,老年孤独终老,却能凭借一己之力,走出千山万水的民国女子——张爱玲。
20年前,我就读过你的书。
一翻开,珠灰、烟青、宝翠、靛蓝、火红、犯冲的刺激性的颜色扑面而来,胡琴咿呀、红胭脂、琼瑶鼻、紫檀匣、珐蓝钟、沉香屑起、电车叮铃琳琅满目,陈旧腐朽的、现代明快的、哀感顽艳的、柔肠寸断的,全都被一支笔和谐地杂糅在一起。
于是问自己,究竟是怎样的人,有着怎样玲珑剔透的心,才能在那样的乱世里,安坐在珠罗纱帐后,用自己锐利透视般的眼,写下这一篇篇石破天惊的文字,流传至今。
后来,我买了一本《小团圆》,不读则已,读罢气从中来。不明白你这样冰雪聪明的女子,为何要甘心做一个日伪汉奸之妻,为何要放弃一个相貌堂堂如日初升的电影导演,赴美之后又为何与比自己大29岁的好莱坞过气演员生活了11年。此后,一直孤独到老,直至75岁人生尽头。
我想问,你写了那么多书,为什么独独写不好自己这本书?
你曾说:“人生四大恨事:一海棠无香,二鲫鱼多刺,三曹雪芹《红楼梦》残缺不全,四高鹗妄改,死有余辜。”
而对于自己身上千疮百孔的爱恨情仇,流沙过境般的婉转娥眉,你只字不提。
也许,不需要提及,那些情与爱,已经了然记录在你的每个字符里。回眸望去,伊人不在,雪上空余马行处。
张爱玲最喜欢的一张照片画像一、关于胡兰成:苦海里的一朵赤金莲花
他的过去里没有我
曲折的流年
深深的庭院
空房里晒着太阳
已经成为古代的太阳了
我要一直跑进去
大喊:“我在这儿,
我在这儿呀!”
这首《他的过去里没有我》,是你写给胡兰成的情诗之一。
情根深种,可见一斑。在你看来,对方的心是一个空房间,过去的似水流年庭院深深,多么荒芜寂寞。所以,你想进入这个空房间,给足你的爱,用尽全部。
其实,恰恰相反。
如果不是你,恐怕世间早已淡忘胡兰成这个名字。即使最初你与他结识,你也比他的名声地位高太多。然而你见了他,却变得很低很低,低到尘埃里。但你心里是欢喜的,从尘埃里开出花来。
聪明如你,却不知道低到尘埃里的花,注定结不出圆满的果。
那是怎样一段孽缘呢?
1944年初,百无聊赖的胡兰成在院子里读到一篇小说《封锁》,本来斜躺着随意读读,看到后来不禁坐了起来。他以一贯老辣的目光,看到这位作者的无限才华与潜力。
胡兰成四处打听,终于问到你的地址。一访吃了闭门羹,几番波折,终于得见。
人人都说你孤高冷傲,没人知道你内心的孤独寂寞。你像个孩子一样渴望被爱,被理解,被懂得。
他把你捧到天上,“只觉世上但凡有一句话,一件事,是关于张爱玲的,便皆成为好。”他一次又一次来访,对你的文章如数家珍,对你的家世推崇备至;他给你写信,说你是“民国的临水照花人”。
24岁的你,觉得从前从未有人如此懂你,以后也不会有。你的心才真的是一个空房间,你多希望有人走进来,用爱填满它。所以,你回信:“因为懂得,所以慈悲。”
一段飞蛾扑火般的爱情就此拉开序幕。
这一年,你写了此生唯一一篇关于爱情的小说----《爱》。开篇就说,“这是真的。”这的确是真的,是根据胡兰成发妻的庶母的经历所写。
“于千万人中,千万年里,时间的无涯的荒野里,遇见你要遇见的人。”
你以为自己真的遇见了那个人,不早不晚,那个他。
1944年8月,你和大14岁的他结成夫妻,“愿使现世安稳,岁月静好。”
但他始终没有给你一份安稳的爱情,更别提婚姻了。也许,买婚书时你只买了一份,就是一个不祥的预兆:单张婚书,终究不能好事成双。
仅过了半年,胡兰成在武汉期间,就与护士小周同居。
1946年去温州逃难,又与孀居的范秀美同居。
而此时的你仍牵挂着他,不远舟车劳顿,寻着他的踪迹去了。在《异乡记》里,你写道:“想着你(胡)就在那里,这温州城就像含有宝珠在放光。”
即使这样一个出名要趁早,轰动满座文坛,青春正茂的作家,在爱情面前,依然逃不掉低到尘埃里的卑微,终究,你还是知道了胡兰成所有的勾当。
你要胡兰成从你和小周之间做一个选择,胡兰成只是一味避重就轻,根本不把你这个妻放在心上。你看着他远去的背影,独自在江边船上,悲泣许久,也许这时的你,已经下定决心,何去何从。
你转身离去,只回答了一句:你问我爱你值不值得,其实你应该知道,爱就是不问值不值得。
你用自己挣的稿费还给胡兰成30万,写信给他,从此两不相欠。
不问值不值得,但问我心无愧。这就是你的风格。
童年的张爱玲二、关于父母:原生家庭永远的痛
仿佛知道我要问你,为什么这么傻?聪慧如你,早有预见性地说过这句话:“如果你遇见过从前的我,就会原谅现在的我。”
原生家庭能最大程度地塑造一个人的心理和个性。
有人曾说过:“童年的经历仿佛一把刀,雕刻出一个人最初的雏形。以后人生种种,无不是以此为原点。”
看到照片上童年的你,那样天真无邪,笑靥如花。只是后来,你不再爱笑,多了那么些哀怨、凄清、悲凉。
那该是怎样的童年阴影塑造了以后的你呢?
你一出生,就过继给伯父,要称呼父亲为“二叔”,母亲为“二婶”。一开始,就注定了悲剧的端倪。
1925年,你5岁,最渴望父母爱抚呵护的年龄,被生生抱离母亲温暖的怀抱。母亲因为不堪父亲吸毒颓废的生活方式,决定与姑姑一起远赴重洋。幼小的你眼睁睁地看着母亲打扮收拾妥当,撇下自己和弟弟,义无反顾地离家出走。
1926年,你6岁,父亲娶了一位姨奶奶----老八。后来,你的作品里反复出现小公馆、姨奶奶、抽大烟、夫妻对殴也是拜这段日子所赐。畸形的家庭氛围,扭曲的人性,让你本应欢声笑语的童年变得沉默。
1929年,你9岁,母亲归来,全家也从老旧的石库房搬到一座新式花园洋房。你黯淡的童年现出一丝新生的光芒:父亲戒赌,母亲回归,全家搬家,自己可以入新式学堂。你以为从此过上了好日子。
可是不久,父亲故态萌发,母亲又一次搬离新家。小小的你,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要一次又一次承受父母的过错带来的惩罚?
1930年,你10岁,父母正式离婚,你跟着父亲生活。
1932年,你12岁,父亲再婚,娶的是民国总理之女孙用蕃,后母和前妻之女之间的是非恩怨难以细说。
从你的视角,继母带来了两大箱自己穿过的旧衣服,于是你写道:“有一个时期在继母治下生活着,拣她穿剩的衣服穿,永远不能忘记一件黯红的薄棉袍,碎牛肉的颜色,穿不完的穿着,就像浑身都生了冻疮;冬天已经过去了,还留着冻疮的疤——是那样的憎恶与羞耻。”
还有种种恶习:抽大烟,挑拨你和弟弟与父亲的关系,出手打人……孙用蕃已然成为民国最恶毒的继母代表。
从客观的角度来看,继母是否当真如此,谁也不知。作为一个失去母爱,又要失去父亲爱怜的青春期少女,你的过激反应实属正常。
1937年,你17岁,去母亲寓所住了一段时间,因为只告诉父亲没有跟继母说,于是继母与你发生争执,伸手打你一耳光,你抬手去挡,却反被她叫嚷着:“她打人!”而招致父亲毒打,甚至你瘫倒在地,父亲仍余恨未消。
其实,父亲打的不是你,而是那个敢于出走离婚的前妻。然而,无辜的你,做了这个替罪羊。
日后你被父亲关在屋内废弃的房间里一秋一冬,以致得了痢疾仍不肯替你医治,后来父亲实在扛不住内心良心发现,偷偷为你注射几次抗生素,才大难不死。
17岁那年,大病初愈的你,趁着一次看守疏忽,从父亲家中逃离出去,永远的,没有回头。
而母亲亦是考验了人性最初的善恶。你写:爱一个人到拿零用钱的程度,都是严格的考验。你选择从父亲家中逃离,与母亲生活在一起。酷爱自由自在无拘无束的母亲,乱世中要养活你,生活不免拮据,于是母女间多了许多不快乐。
后来在香港读大学,你将好不容易得来的800英镑奖学金,邀功一般交给母亲,却被她转眼打牌输了个精光。
你对父母的爱,渐渐被世事蚕食。
且看这一段触目惊心的年份罗列,5岁到17岁,一个女性三观形成最关键的12年。你经历了一个孩童最痛苦的事情:母爱残缺,父爱暴戾,继母促狭,时代变迁,家道中落,没有钱,没有爱,没有安全感……
从《对照记》中就可以看到,幼年的你端坐在家,面色红润,笑容憨态可掬。可越往后,你那格格不入的神态,孤高清冷的感觉,诠释了你所有的内心独白:一辈子渴望爱,一辈子追求爱,却始终没有得到过真正的爱。
这段光阴,已经在一代才女身上烙下了难以磨灭的致命伤痕,以后余生你都是自卑,敏感,渴求,却又无力改变。
你始终都没有原谅父母,母亲去世,想见你最后一面,你只寄了一百美元给她,便无后文;至于父亲,更是永远视作路人,和弟弟也只是来往几篇书信。
但终其一生,你都在试图弥合幼年所受的伤痛,渴望得到父辈一样男子的爱慕与认可。悲剧的宿命从一开始就注定了。
关于爱,关于女人,关于男人三、关于桑弧:错的时间遇见对的人,终究是错过
“雨声潺潺,像住在溪边。宁愿天天下雨,以为你是因为下雨不来。”
一直以为,这句话是你写给胡兰成,后来才知道桑弧这个名字。
胡兰成走后,桑弧进入了你的世界。“他够引人注目的,瘦长条子,甜净的方圆脸,浓眉大眼长睫毛,头髮有个小花尖。”
上海滩当红的影星,导演,少见的上海本地人,温和端雅。我以为你终于遇到了对的人,在经历过囚禁、毒打、缺衣少爱、第一任爱人不忠等等不幸之后,老天将你命中的那个他送到你的面前。
然而,没有。
第一次见到桑弧,你觉得他稚嫩得使人诧异。在“金碧霞”演出的后台见到他,也是沉默地擦肩而过,其实双方在这样的无言对视中已经渐生情愫。
桑弧将你的《露水姻缘》改编成电影,你和姑姑一起去看了首映。还没结束,你们就起身离去。因为,你素来不喜那种欢闹喜庆的场合。
他在楼梯处拦住你,担心你是因为觉得他把原作改得太糟糕,所以才提前离场。“没怎么糟蹋你的东西啊!”一向沉默谨慎的他,居然一改常态,和你走得很近很近,裤子的绔脚不小心扫在你的脚背上,也不自知。
你已经动心了。可是,这一切来得不是时候。
你给胡兰成写信曾说,我倘使不得不离开你,亦不致寻短见,亦不能够再爱别人,我将只是萎谢了。
所以,面对桑弧,这个比自己大四岁,背景清白,性情中正的男性,你有了一种“找补了初恋的感觉”,是自己曾经错过的一个初恋大男孩。
他对你钟情,对你忠诚,所以他问你:“你到底是好人还是坏人?”你只能微笑无语以对,也许在你的内心深处,你对自己宣判了无期徒刑:汉奸之妻,怎么会是好人?
你们开始恋爱,一起吃饭,看电影,到江边码头眺望浦东。本地人谈起上海风物如数家珍,你喜欢静静地听他讲话。虽然没有了第一次恋爱的狂热,你还是沉浸在这一段恋情的现世安稳里。
桑弧也是认真的,他嫉妒你的过去,希望你完全从过去的阴影里走出来,甚至不能与胡兰成发生任何纠葛,对你,他是一个情深意笃的忠厚男儿。
只不过,你太怯弱,太卑微,外表高冷内心仍旧低到尘埃里,你不敢直面所有的过往与现在。你对桑弧说,“我不过是因为你的脸”,意欲打消对方的爱意,可惜,你骗得别人,骗不了自己的内心。他不来,你的泪不停地流,掬水月在手。
你发现停经两个月,以为自己意外怀孕了,桑弧说,“那也没有什么,就宣布……”。
你却有一种前途黯淡的预感,流着泪说道:“我觉得我们这样开头太凄惨了。”
一语成谶,检查出来的结果是你没有怀孕,然而却查出你过往的隐私:子宫颈折断过。
虽然桑弧听了面无表情,你告诉自己这段初恋的情谊走到了尽头。
因为你一直认定自己是汉奸之妻低人一等,如今又是残花败柳,怎么能配得上这样的清白小生?
在世俗的压力和你内心无法走出的阴影双重因素下,你们和平分手。此后终生,你和桑弧都对彼此保留了最厚道的珍藏:永远不提及,不评价,也不联系。
解放之后,你因为与当时社会众多的格格不入:参加会议,满屋皆是衣着朴素的蓝灰制服,唯独你穿了自己设计的旗袍加外套;与众人一起就餐,别人都是甘之如饴,一滴水都不浪费,只有你滗干了面汤,一根面条都没动,就放下了筷子。
你看到满座皆惊,于是知道自己是他人眼中的异类,终究不被这个社会所接纳。
再一次,你选择转身离去。与桑弧的事,你写道:从来没懊悔过,因为那时候幸亏有他。
张爱玲与赖雅四、关于赖雅:爱情的万转千回,完全幻灭了之后也还有点什么东西在
时代是仓促的,已经在破坏中,还有更大的破坏要来。
1942年,你因为战争爆发,不得不中止在香港的学业回到上海。1952年,你又一次从上海回到香港,希望捡起曾经中断的学业。可是,香港并不是你的福地。
三年后,你只身赴美,从此踏上了一条不归路。
《小团圆》的开篇,你写道:大考的早晨,那惨淡的心情大概只有军队作战前的黎明可以比拟,像《斯巴达克斯》里奴隶起义的叛军在晨雾中遥望罗马大军摆阵,所有的战争片中最恐怖的一幕,因为完全是等待。
这样的开头,分明让我联想到马尔克斯《百年孤独》的篇首语。
那种孤独凄凉注定了贯穿你生命的所有细节,呼吸之间,举手投足里。但所幸,你还是说:我要你知道,这世界上有一个人是永远等着你的,不管是在什么时候,不管你是在什么地方,反正你知道,总有这样一个人。
也许,赖雅就是你踏遍千山万水,爱情完全幻灭之后,还留有的,那点温暖。
1955年你去了美国。1956年2月,你申请加入了美国麦克道威尔写作营。
在这里,你遇到了比你大29岁的第二任丈夫——赖雅。一位来自德国移民家庭的美国人,豪爽、洒脱、颇有才华。
你和他在写作营里相识,相交,相爱,那么惺惺相惜。在彼得堡大雪纷飞的天空下,你感受不到一丝寒冷。相反,赖雅儒雅幽默,体贴关怀,让你体会到久违的爱。
这一年8月,你们结婚了。
关于你的第二段婚姻,众人评说不一:有人说你初到美国,急于寻找经济上的依靠。其实,赖雅婚后一直没有多少收入,主要经济来源是你的稿费;还有人说,那时候你需要有人照顾,引导你进入美国社会。实际上,赖雅身体并不好,结婚时已经是65岁的老人,婚后更是两度中风,身体完全不能自理。你照顾了他十年。
我却始终认为,你一直按照自己的潜意识选择爱人:年龄比你大很多,却能给你温暖呵护。你一直寻找的,无非是缺失的童年之爱。
在美国,你的文学之路发展并不顺利。你希望像林语堂一样,用英文写作,可惜始终得不到认可。写的几部中文小说,也都反响平平。
你和赖雅居住的公寓是租来的,所有的生活用品也都是最朴素的,甚至,赖雅第二次中风之后卧床不起,当时你还在香港闭门写作,渴望赚取一点稿费。听到这个消息,你急得团团转,因为你囊中羞涩,买不起回美国的机票。
生命是一袭华美的袍,上面爬满了蚤子。
多么美艳华丽的袍子,终究还是爬满跳蚤;多么才华卓绝的女子,终究要回到尘土里。也许,那时候的你,已然明了,低到尘埃里的花,结不出圆满的果。然而,对于赖雅,你不是低下头的,你们是平等的。即便清贫,疾病,孤独笼罩着你。
于是,你没有一丝怨言,不曾放弃。你照顾赖雅生命的最后十年,直至1967年他去世。后来的你,依然以赖雅夫人自称,直到生命终结。
结束语:我比较喜欢那样的收梢
三十年前的月亮早已沉下去了
人老了大都
是时间的俘虏
被圈禁禁足
它待我还好——
当然随时可以撕票
一笑
晚年,你在美国闭门不出,多次搬家,除了少数两个朋友,不与任何人来往。1995年,你穿着漂亮的旗袍,凄冷地躺在洗手间门口,因为心血管疾病突发,一个人静静地走了。
17年那年,你写了一篇小说《霸王别姬》。你写出了一个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虞姬,在故事的最后,你借虞姬之口说了一句话:“我比较喜欢那样的收梢。”
是的,你的故事就要这样收尾了。无论我有多么不能理解你的选择,然而,我还是尊重你孤独而自由的灵魂:永远的是那么独立,自我,不屈服,然而也是敏感,脆弱,不堪一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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