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东汉末年廿七月大都建安
最大的青楼传来鼎沸的声音,笙歌自商女口中清唱,如珠翠鸟般的声音让人留恋。一袭黑袍神秘无比,由远至近,散发着灼人的冷气。临近大门时,黑袍一直低着的头抬起,眉头微皱,更是散发出了一股杀气和悲意,惹得路人退避三舍。
黑袍人正想走进,却被门口两个壮汉拦住。
“我们青楼有青楼的规矩,客官何不以真面目示人?”黑袍人闻言,却不做理会,脚下的步子却也没有停止。
两个壮汉当场动了怒气,互相对视,便朝着黑袍人的两边肩膀抓去。一道冷哼声自喉咙传出,隐藏在黑袍中的右手伸出,一个配饰正挂在指尖。
这一枚纯玉质的配饰,碧玉如翡翠,其中有一抹殷红猫眼刻在其中,突兀又不失高贵。如此纯粹天珍地宝,明眼人皆知,是东汉无比珍贵的红丝猫眼祖母玉。玉佩上刻着一个“白”字,则代表了此人的身份。
“丞相府嫡系传承玉佩,此人是丞相府长……”两名壮汉皆惊。
“聒噪。”清冷地低喝声传来,正是那神秘黑袍人。“庶民,拿开你们的脏手。”
“小的有眼不识泰山,还请大人恕罪,还请大人……”他们慌忙收起手,然后弓身道歉,生怕惹怒面前身份高贵的人。
所幸黑袍人不予理会,一言不发,继续走进青楼,这令得两名壮汉有些诧异。待走远后,他们开始低声交谈起来。
“真的是那位大人吗?可是听闻那位大人是草芥人命的啊,我们冒犯了居然毫无事情?”
“不该说的别说了,他们达官显贵做什么不关我们的事。还有,最近城里戒严,听说是有个人从禁城逃了出来。进门的人我们要仔细盘查一番,千万不要漏掉一个……”
黑袍人显然并不适应如此世俗的青楼,右手用力捏着玉佩,左顾右视,找寻着什么,片刻后,朝着青楼最大的包厢走去。
包厢内,黑袍人看见一男子躺在居床上,边上被五六个商女包围。商女顾盼生姿,轻身摇曳,包围着中间的男子不时发出盈盈笑声。
黑袍人一时气结,用力甩掉身上长袍,露出了本来的面貌,居然是一位犹处于豆蔻年华的女子,柔顺黑发间点着一颗明显的朱砂痣。她看了看背对自己的商女,一个字从嘴中发出,居然清冷更甚。
“滚!”
也许是欢笑声太大,居然没有人转过头来看她。她把手中玉佩甩了进去。
“是……是丞相府的玉佩。”一个商女惊讶喊到,她们转过头来,正好看见了面若寒冰的白岁安。
“相爷……千岁,庶民让……让相爷见到了如此情景,庶民罪不可赦,还……还请相爷恕罪……”犹如猫见老鼠般,她们跪倒在白岁安面前,深深低着头,谁也不敢抬起。
任谁都知道,丞相之长女白岁安白相爷蛮横无比,草芥人命。
“滚……”白岁安再一次低喝,声音冷上不少,几名商女落荒而逃,令人嗤笑。
白岁安看向躺在居床上,依旧闭着眼睛的男子,脸上浮现出了愤怒的表情,又有几分哀怨,良久,她走上前去。
“啪。”她居然狠狠打了那男子一个巴掌。兴许是这一掌太重,他嘴角边溢出了一丝鲜血,让她愣住。
“为什么不躲?”白岁安咬牙问道。
“我欠你的多了,以后还会欠更多,所以,这一掌我应受。”那男子睁开了眼,看着眼前倾城女子,他一时间恍惚起来,从何时起,那个整天跟在他屁股后面,用泥巴洗脸的女子有了如此美颜?
白岁安眼泪居然簌簌流了下来,她的心一下子软了下来,想要抱住面前的男子。
“走开。”那男子出言拒绝,“我现在是通缉犯,赏金足有万两银子,你是丞相府的人,和我在一起,影响不好。”
“可你是丞相府的次子,应该在建安享尽一生的荣华富贵,而不是像现在这样,畏首畏尾,如一个亡命之徒绝命天涯。”白岁安大吼,几缕青丝因为泪水紧贴额头,看上去楚楚可怜。
“是了,”他轻笑,右手轻轻弹开她贴在额头上的发鬓,无比熟练的,用手梳齐了她略显凌乱的刘海,熟悉的体温,让他杂乱的心安了不少。“我本是丞相府次子,可自从丞相告诉我我的身世之后,就不是了。”
他用手背拭掉了嘴角边的献血,而后居然吮吸着手背把鲜血吞了下去。
“我乃前朝皇帝恒帝之子,我乃当今圣上献帝仇人。自从丞相告诉我真正身世之时,我就只当丞相是我的恩人。而从此作为一个亡命天涯之徒,我要让献帝日日不安心!”
她一时愣怔,看着疯狂的他。那原本能看见浩瀚星辰的眸子此刻只剩下了疯狂。她无言,只好重新拿起那块配饰,放在他的手心。感受着他手上熟悉地体温,她的鼻子一酸。
“这是你父……恒帝给老丞相的传承玉佩,也是一面免死金牌。如果哪天……想通了,回来吧,献帝会放过你的。”
他接过,让她心中一喜,可他又说道:“这玉佩,我永远不会用,我会拿来当作对你的念想的。”说这话时,他看着白岁安,眼眸里流转着的不在只有仇恨,而是浓浓的情意与离别的不舍。
“你要去哪?”白岁安一惊。
“小时候,有一个西方的僧人曾来丞相府,说我有佛像,此去一别,我或许会去找他,做一个和尚,从此忘记前生,不问红尘中事。”他说着,眼眸流转,谁都不知道他心里想着什么,杀父之仇,可是说忘就能忘的?
门外突然传来了嘈杂的声音,他突然站了起来,不等她反应,便从窗边一跃而下,留下她一人不知所措。
白岁安眼神迷离,感受着空气中依旧残存着的他的气息,熟悉又陌生。片刻之后,一滴泪花砸在地板上,发出沉闷的响声。她心如刀割,掌心握紧了那一滴滚烫,斑驳却也掩饰不了凄凉。她的眼神渐渐熄灭,最后只剩下一缕尘烟。
她复从黑袍里拿出一张金片,有字刻在上面:
“和朕完婚,朕便放过他,以往的事也一笔勾销,愿否?”
她望向他离开的地方,仿若失了神,只听得包厢外有人喜悦,在高声说话,仿佛奏起的凯歌。
“迎,白妃进宫!”
2
我是个和尚,法号断情,道上的人叫我断情人。
不记得入禅之前的名字了,只记得我来头很大,还记得梦中那一场樱花坠落于血火之中的炼狱情景。建安多樱花,只是原本粉红如一场缱绻清梦变的如血般殷红恐怖。
我只记得,我是前朝皇帝唯一的遗孤,我有仇人,来头很大,是当今圣上。他杀了我的父亲,我的母亲,还有我的家人。
然而作为一个和尚,我需要把一切藏于心中最深处。我不敢遗忘,也不会遗忘,因为带在我腰间的玉佩时时提醒我要手刃那个仇人。
我的身世一直被丞相隐瞒,我一直以为能够在丞相府享尽荣华富贵,能够有朝一日让白岁安成为我的夫人。然而当我偶尔听见丞相醉酒中讲起的往事时,感觉到一柄重锤狠狠砸在了自己的胸口,原来梦中的事情……都是真的。
我想逃出城,想逃出这个是非之地,可不知为何,皇上也知道了这件事。也许是丞相和他讲的,可我不怪他,他毕竟照顾了我十几年,而他把这件事和皇上讲也许只是为了保命。那时我只是个十七八岁的懵懂少年,可他终究想除掉我。
我和白岁安见了最后一面,就想要逃出城,本以为会有一番死战,本以为我会死在那里,没想到,我竟安然混过了城门。
本不知能去何处的我,在城门门口看见了一个老和尚,记忆如丝翻涌,两张慈眉善目渐渐重叠在了一起。十几年未见,他居然一点未老。
我知道,机会来了。
小时候曾经有个老和尚说我天生佛像,上一世是小雷音寺的佛祖,将来总有一天要踏上这条路,那时候我不信,现在我信了。
他看见我的第一眼,只是说了一句话:
“孽缘啊。”
我不知为何,然而我只知道,复仇的机会来了,只需我将这复仇之魂压在心底,只需我成为小雷音寺的佛祖。他说,成为佛祖很简单,只要我从这里,徒步走往西方。
……
“错了,方向错了。”
老和尚单手递刀并立步,身体自然直立,右手拇指、食指、中指捏住刀柄顶端,刀尖下垂,刀身直立,刀刃朝里,直臂举于体前,目视我不紧不慢道。
“我这一刀,你能悟多少,就看你的造化了,不过你若是达不到老衲这一刀的境界,今后便不要再去西土了。”
“不要去西土——为什么师父?”我脸上露出不解的神色。
“这天地间供你们修炼的大道都不过是神佛创造出来的,你若是连这道都摸不到,你拿什么去见佛。”
“可我要成为的是佛,为何动刀?”我一脸疑惑。
“只有学会了,才会,也才能放下。正如你的情,正如你心中的仇,只有有了它们,你才有机会舍弃它们,也只有舍弃了它们,你才能成为佛祖。”
我心中蓦然,原来老和尚一直都知道我心中的仇。我又继续问道:“见了佛,就能成佛吗?”
“不能。”
我复问:“那佛如何修炼成?”
老和尚笑道:“佛?佛可不是修炼成的。你低头且往下看,那是什么?”
我低头,地上有一滩狗屎。试探的问道:“狗屎?”
“这明明是一尊佛,痴儿!还没明白吗?我心如佛,所以看狗屎也是佛,而你心像狗屎,所以你看佛也如狗屎罢了。”
我微微一愣。
老和尚继续问道。“你为什么想要成佛?”
“因为我要成为小雷音寺的如来,为了这大荒中的大爱。”我咬牙,心中不敢想杀父血仇,昧着良心说。
“那你,爱你的青梅竹马吗?”
“想爱,不敢爱,如果爱了就更成不了佛了。”
“你看,你心中都拥有了这么宏伟的梦想,但是为什么里面却包容不下一个姑娘?”
他又问:“那你恨当今圣上献帝吗?”
我紧了紧杀猪刀。
这个世界神魔当道,妖鬼与人并居,而我是被老和尚选中的当代的小雷音的佛祖。
西行开始,我便没有了感情,准确来说,是我一直都在逃避着最真诚的感情。没有解决掉世间大爱、天下苍生、妖魔鬼怪,我就没有爱的权利,我就没有报仇的权利。
小雷音寺需要如来,我需要成为如来以后拥有的强大势力。只是我一路从庖城杀到西土,又从西土躲进大荒,最后沦落到平安镇上成为一个人前风光的杀猪屠户。
这一路我忘了很多,丢了很多,甚至于忘了大多凡人最基本的需求。
我的凡心早就死了。
我的凡心死在了那天,跟着我的记忆,永远的停留在那年那个女孩身上。那个被我拒绝后,于我彩色的记忆中被定格——从此化为了建安中风光无比的白妃。
虽然我仍不知如今的她已经是我杀父仇人的嫔妃。
如今我只能在月下一遍又一遍的回忆,我会记住她在月下起舞的身影,我会记住她发鬓插花的微笑。
“师父——真佛在哪里?”
我张开嘴,却想起自己被西土佛陀踩在脚下,想起来那些高高端坐在云端的佛陀眼中的冷漠与无悲无喜。
我有些不明白,为什么佛说众生平等,却要为那信徒立下那么多的拘束,为什么有着天地人神的区别,那真的是众生平等?
这片土地上是不是不该分这些天与地的差别,不该有生死,无拘无束,人也可以品尝到蟠桃?
佛所说的众生真的平等么?
我亲眼所见的却是,这人世间爱恨别离,佛陀却高高端坐在云上欢饮达旦,所以我想打破这一切。我冲上云霄去质问一尊正在吃着灵果的佛陀,“你不是佛,真的佛在哪里?”
佛陀只是一脚,踩碎了我的佛心,我的道行。
我自西土是一路爬着躲到大荒的,一路上我遇到了各式各样的神佛与妖兽。
我爬在淤泥里问神,“真佛究竟在哪?”
我爬在碎石里问佛,“真佛究竟在哪?”
我从被打烂的妖兽尸体里走出,问当时的平安镇上的小孩。
“佛在庙里。”小孩指了指屠户身后远处经久失修的八苦寺道。
“佛在庙里!”
我不明白了,既然那些端在云上,庙里的佛都这么信誓旦旦,为何却不曾普度众生?
我不想再去找佛了,我也不想做佛祖了。我认出来八苦寺中的佛是阔别已久的老和尚,我想问问当年那个说自己有佛心的老和尚十年过去了,这个世间有真佛吗?
老和尚拈花微笑道。
“痴儿你看为师的手中有什么?”
我打了个哈欠,也来兴趣,顺着和尚的目光一起望去。
老和尚掌心的花开了,长出一个掌心大小,穿着红色嫁衣,黑发眉间点着一颗朱砂的女子,她丹唇微微动。
“阿皓,十年了,你可还记得当初那个跟在你屁股后面的小女孩吗?她长大了,她到了可以婚嫁的年龄了,她想完成和你的约定,和你一定终身……阿皓,岁安想你。”
我哑口无言,却已经泪流满面。
在我的的记忆里,岁安是一个年少骄傲与执着的女孩。一个喜欢与不喜欢都写在脸上,说话直来直往的人,她是一个焦躁蛮横,却惹我喜爱的女孩子。
犹记得那天,白岁安盯着我,“你说的,这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先君不负卿,是吧。”
我闭了眼:“是。”
还是那天,她头也不回走的很干脆。
“那你滚吧,真以为本姑娘看上你了?”
我的脸上,热泪滚滚而下。
……
作为一个和尚,首先要剃发,老和尚把我头发剃光,却独独漏下了两根。
“师父,这两根头发留着多难看啊。”我曾无数次因为这两根头发被人嘲笑,也曾无数次问师父。
“这两根头发代表你命中两劫,是佛丝,不是头发。痴儿,何时你放下这两件事,它们会自然掉落。”
我不信,暗中将它们剪掉,却无缘无故又长了回来。
我回想往事,二十几年来,还真有两件事我放不下来。一为杀父灭族之仇,一为青梅竹马之情。
我沉浮西域十年,居然自然掉了一根头发。我分辨的真切,是杀父灭族之仇。
没想到,十年来的成佛之路,居然让我渐渐淡忘了杀父灭族之仇。也对,如今在我心中,装满了天下百姓黎明之苦,装满了对于神佛高高在上的不满之情,对于那个皇上,我心中实在翻不起什么仇恨。
我问老和尚:“我现在可以成为佛祖了吗?”
他摇了摇头,指了指最后一根头发。
我心中恍然,拿出了那个青梅竹马交于我的玉佩,长叹了一口浊气。
3
我活了二十多年,却只做过两个梦。
一是樱花血梦,还有一个就是关于她的梦。当我淡忘了杀父之仇,梦中也只有她在彷徨。
在梦中,只记得那一双倾国倾城的眼眸。
如果世间真有会笑的眼睛,那恐怕非这双眼眸才可笑出声响。
如果世间真有声音胜得过天籁,那唯独这声响所向披靡。
白岁安。
其实我都快忘记这个名字了,可突然在心中想起后,却有如泄洪的大堤般一发不可收拾。想起了,再想忘记,就难了。
百次
在丞相府的时候,我被拉去除妖。至少有百次,我蓦然回首时,她犹在背后看着我的阑珊背影。见我转头,她会盈盈一笑,却也掩饰不了一丝眼眸中的担心与落寞。她曾说,为何她不是男孩,那样就可以和我一起降妖除魔,而不必如此担心我的安危。
我说那样,我们就不能以夫妻的身份永远在一起了。
而现在,我却渐渐忘记了她的容颜。留在心底的,只剩下那种悸动的感觉和醒来时分离的痛不欲生。
老和尚曾经说过,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与其苦涩不如放手厮杀。
可望江湖尽,皆是苦涩,哪里有厮杀?
寻,停不下来脚步的寻。
成佛之后,我从未如此急切的想要找到她,哪怕天涯海角,哪怕上天入地,哪怕背弃佛道,背叛佛祖。
我从西土走回建安,可她的影子愈发模糊,我想从梦中再见到她,可千百次辗转反侧,换来的是千百次的撕心裂肺。
我或许中了世间最可怕的毒,甜美而哀伤。
既然在梦中,我们总能相遇,那么何不长醉不醒呢?
小雷音寺的预备佛祖,成了酒鬼,成了废人。曾经尚且和我对话过的神佛,如今却懒得低头看我一眼。
可即便这样,我也不想要哪怕一刻清醒的时光。
我要到梦里,去见她。
万次,万见,万别。
梦中她不再有声音,只剩那双眼睛和容颜。
我害怕醒来,因为醒来意味着又一次的分别,意味着再一次忘记那来自天上的容颜。
全天下最大的痛苦莫过于此。
我突然知道有一种酒叫作“醉生梦死”。
据说喝下它便可以忘却世间一切,却会记得梦里的所有。
从此,寻人便成了寻酒。
当那壶酒在我手中的时候,老和尚突兀的出现在我的身后。当那壶酒在我手中的时候,我就坐在离建安城门最近的酒馆。
“你在逃避。”老和尚看着落魄的我,叹了一口气。
我微微一笑,抱着酒坛,看着里面的琼浆玉液。
“只要我喝下它,便是永远活在梦中,永远和她在一起,我可以把我欠她的,用我的一生还给她。”
“你逃避的是十年的亡命生活,会让她看不起你。如今她是身份显赫的达官显贵,而你只不过是一个求佛求禅的小和尚,你逃避的是你自己配不上她!”
听了这话,我肝肠寸断,苦涩再一次弥漫心间。
“痴儿,重回建安,斩断这次因果,老衲在小雷音寺恭迎佛祖的归来。”
我坚定了心,摔碎了手中的美酒。
“此去一别,若能回来,你便一跃成佛,若是回不来,那便生死难料,我会去找新的小雷音寺继承人。”老和尚的声音越来越远,却又一次次在我心中飘荡。
4
我没有直接去找白岁安,而是假借小雷音寺佛祖的身份去见当朝圣上。他们原本不信如此世俗之人会是佛祖,当我把老和尚让我交给皇帝的书信给他们看时他们才相信。
我想要试试对于献帝的仇恨还在不在。
“既然是无靖大师的徒弟,小雷音寺的佛祖,那便全城大宴,欢迎佛祖!”献帝是这样说的。
果然,献帝没有认出我,没有认出当年那个从他禁卫军下逃出来的小畜生。
果然,站在他面前时,我无喜无悲,心中没有一丝波澜。尽管如今这城里没有人杀得了我,尽管呼吸之间,我就可以让他身首异处。
夜,华灯初上,皇城,宴会。
有人说全天下最好的东西都在这皇帝老儿的宫廷里,那全天下最好的酒也肯定在这里。
可我没有看到我曾经苦苦追寻的醉生梦死。
也对,皇帝身边总是最好的,梦里还会有更好的东西吗?
有人说皇城里最是戒备。
我却不这么认为。
因为不该喝的酒我喝了,不该吃的我吃了,也没有人站出来说什么。他们都只是说我和传说中的佛祖不一样,大块吃肉,大口喝酒。
偌大的宴会于我看来跟城里的街市没什么区别,如果非要找出点不同的话,那就是皇帝老儿的宴会还没西土的庙会热闹。
酒意渐浓,灯火阑珊中宴会达到了高潮。
献帝的嫔妃从不示人,可今天皇帝却偏偏要把他的白妃亮给天下,据说只因为这白妃音容笑貌可令红尘里的相思无边,可令琼楼上的仙光暗淡。
“如果说形容美人要用倾国倾城,那这白妃就是天下江山,献帝要炫耀的不仅仅是美人,更是权利,亦是江山。”喝酒的人胡说八道,而我只当他们在说笑。
因为没有人能比白岁安美丽,即使什么白妃也不行。
然而,当白妃出现时,当她开口唱起清平调时,我仿佛被冻住了一般。
因为我看到了那双曾扼住我心脏的眼睛,因为我看见了那熟悉又陌生的面容,因为我听见了那双绝世的嗓音。当我回头望向远处的高台时,我的头脑彻底沦为一片空白。
因为我听到了那所向披靡的声音,它将我所有的意识瞬间击溃,它将我所有的理智打得丢盔弃甲。
是啊,全天下最好的东西都在这献帝的宫廷里,我怎么早没想到,白岁安也应该在这里。
熊熊怒火于心中燃烧,我心中一直舍弃掉的东西,与我心中破碎了的东西,此刻忽然愈合拼接了起来。
白岁安认不出我,我仍能保持平静,可当看见她与献帝站在一起,所有人站起又弓身鞠躬时,我的佛心再一次破碎了。
没有人注意到我,所以也没有人注意到我的头发——它们在重新生长。
老和尚说,我有三千烦恼丝,每一根代表了一件人间烦苦,当我全部度化这些烦苦时,它们会掉光,我也自会成佛。在我接近西土时,他把我剃掉了两千九百九十八根,只剩下两根,一根代表杀父灭族之仇,一根代表青梅竹马之情。
然而今天,它们在重新生长。
我见过神屠灭一个村子,满村被献血遮盖,天空都被染红。
我见过佛强奸一个妇女,妇女的孩子躲在床铺低下,却不敢发出一丝声音。
我见过许多许多,却从未去帮助,因为我害怕,害怕我出现在受害者面前时,他们会说:“你也是佛的帮凶吗?”
那些事我从未忘记,只是压抑心中,这样的投机取巧,让我只剩下了两根烦恼丝。
每记起一件事,每长出一根头发,哦不,佛丝,代表我心中戾气又多了一分。
因为——佛魔本是一念间,既然佛不能带给这个世界百姓和好,我何不做一个魔,快意自由?当佛丝满头,代表我彻底入魔。
终于有人发现了我的异常,可是——太晚了。
天下皆知,皇宫是闯不得的,可我就是要闯一闯。因为我要见她,我要问她为何。
一柄杀猪刀,锈迹斑斑,锋刃皆顿,这是我在平安镇当屠户时用的,那时用来杀神魔佛,现在则杀人。
锦云宫门前已是尸横遍野,人人大喊:“魔!魔!魔!“
我就要见到她了,只要越过面前的阻碍,可这阻碍,会是天堑。
数不清几排的排弓弩手满弓已有半柱香的时间,在等着放箭的指令,我看得出他们的手已经抖得即将失去控制,带刀侍卫一波波的涌上来。
刀光剑影间,我格挡砍杀,还要防备弓箭的袭击,我,在流汗。
不是因为挥剑,而是因为害怕,不是害怕死亡,而是害怕离殇。
最后一个带刀侍卫倒下了,带着他的最后一滴鲜血。
我杀猪刀挥起,放在了献帝的脖子上,在他的边上是白岁安。
“早该这样了,早该这样了人,哈哈……”我仿若疯魔,癫痫大笑。天上雷霆乍惊,骇人无比。地上鲜血满地,染红了粉红樱花,原本的梦幻此刻化为恶魔之花。
二十年前,他这样看着我,二十年后,我这样看着他。
大臣们看着,却没有人敢上前,独独她用手抓住了已经钝了的刀刃。
“放过他,我愿意一命抵一命。”她啜泣,即使如玉纤细的手上流下殷红献血。
我愣怔了,握着刀的手开始颤抖,心中痛苦就要破碎为尘埃。她不认识我也就罢了,她居然帮我的仇人求情。
二十多年前,我的父亲恒帝当政时,我曾经于樱花之下,望着她精致的面庞,于她耳边柔声道:“当我为王时,你便是后,我们一起展望我们的江山。”
二十多年后,她面容依旧精致,甚至于更加美丽,可当初的誓言早已消散于天地。
我未成王,你已成后
所以我只能毁了
他的江山
“放过我们……”她哀求道,哭的梨花带雨。我能看见她瞳孔中我的模样,丑陋不堪,无比罪恶。一时间,我愣住了,不只因为我陌生的模样,而是因为她哀求我时的可怜样子。
就是这一怔,剧痛从背后袭来,一支箭,穿过我的右胸,是一个弓弩手的偷袭。不过并无大碍,只要我手用力几分,这个皇帝的头颅就会在地上打滚。
“放下刀吧,求你了。”白岁安又哀求,虽然她心里清楚,这个哀求是不会让眼前的魔鬼停下手中的刀。
可我却迟疑了,因为这是她说的。
放下刀会丧失活下去的机会。
没关系,只要岁安愿意,因为我爱岁安。
放下刀会失去手刃仇人的机会,放下刀会失去与岁安度余生的唯一机会。
我不愿意,可这却是岁安的命令。
是我爱人的命令。
5
斩首比喝毒酒强多了。
风中飘着柳絮,仿佛北方的白雪。
刽子手刀上落着黄色的蝴蝶,它张开又合上的翅膀上鳞片反射着阳光。
耳畔里始终回荡着白妃的那句话。
“死亡,也是一次离乡。只不过它没有或许。”
白酒喷刀,人头落地。
人家都说如果刀客的刀足够快,脑袋在地上滚时,也能看见事物,听见声音。
我看见了翻滚的天地。
听见了她的声音。
“虽然,我不认识你,但隐隐有些熟悉的感觉,你,究竟是谁?”
伴随着我的头颅在地上打滚的,还有那一枚玉佩,十几年来,被我好好保存,没有一丝的残破。
“你……”
她大叫,惊慌失色。
“阿皓!”
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只有隐隐约约,一首笙歌,在这天地间飘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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