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易言
进入初冬,天一天比一天冷,地里的农活少了。这个时节,母亲撇下我和弟弟妹妹,要去舅家住两三个月,和大舅一起挂空心挂面。
舅家的祖屋是三间大上房,面东背西,木窗户很大是很多不同小格子拼成,气派却采光效果差。晌午的太阳亮堂堂的,室内依然黑黢黢看不清地上的东西。省电,白天不大开灯。我坐在炕沿上,看不清地上的猫和狗舔我的鞋子。
坐得无聊,我喜欢去院子里看挂得整整齐齐的空心挂面,一根根细如银针像帘子一样垂了下来,在阳光的照射下白得发亮。微风习来,这帘子轻轻地摇摆,偶有掉在地上的一两段来。看是解决不了心里和嘴上的馋,我会蹲在挂面架下,捡起掉在地上的挂面短节,吹去尘土,迫不及待地塞进嘴里咀嚼。面是生的,柔柔的又有咸味,没有零食吃点生挂面也挺受用。
门口有狗吠,大舅从炕上披衣出去,迎进来一个背着面粉的中年人。接过肩上的面袋和手里的小布袋子,“坐---赶紧坐下”大舅把来人让到厚重的杌子上,顺势从炕上拿起一个木制的烟盒,递给对方,“来,装一锅尝尝,今年县功集上称的新烟叶。”屋子里,借着窗户里透过来微弱的光线,两个人的烟锅里燃着明明灭灭的旱烟叶,空气里弥漫着呛人的浓烈的烟草味。一锅烟抽罢,在炕沿的木头上磕掉了烟灰,用手捋到地上,大舅拽了一下灯绳开关,屋子里亮了。
他拿过门后的杆秤称来人的面粉,和小布袋子里的食盐,报了份量,登记在一个本子上,然后打开面粉口袋抓了一把面粉看了看,使劲用拇指和食指捻了捻,说面粉不错,天气要好的话,10天后就挂了。大舅把他送到大门外,回到屋子又躺倒了。
灶房里,外婆和母亲正在做饭。一大碗裤带宽的干拌面调好了,我端给了大舅。锅里正煮着的“挂头”是专门给我的。挂头是挂面两头缠在棍子上的部分,最受力也最劲道,但往往下次和面时会掺进去。很多人家是不要挂头部分的,知道我喜欢吃,大舅挂面时就会留给我一些。捞一碗挂头,撒一点盐,调上醋水、油泼辣椒,隔上一点水煮荠菜,酸辣香劲道爽口,我狼吞虎咽的样子经常惹得大舅哈哈大笑。
下午三四点,母亲开始站在凳子上,小心翼翼地卸下挂在木架子上的面条,一手拿一粗壮筷子即挂面的两头,尽量让两条胳膊撑得开一些,让两个筷子中间一根根面条避免折断,轻轻地平铺在一个案板上。母亲一组组卸下已经晾干的挂面,大舅在案板边一组组将面切成七八寸的小段,用细草绳扎成一两斤的小把。收、切、扎,一切程序完了,大舅把竹条篮子称了重,一把把放进去称好,加上挂头和剩下的食盐,放上写着一个人的名字的纸条。一个顾客的挂面加工完了。
冬日里,农村的夜晚来得要早一些,漆黑袭来,家家户户关上大门,吃罢晚饭,便上炕坐被窝了。男人们抽烟聊天,女人们纳鞋底做针线,娃娃们写作业,日子不紧不慢地过,在这样的气氛里流逝着岁月。大舅开始在一个四五十公分高的紫红大瓮里和面,开始了挂面的第一道工序。他用杆秤仔细地称面粉的重量,再按比例精准地称好食盐的量,再用容器量好水的量。脱去外套,把衬衣袖子撸起来,半条胳膊在瓮里面把面粉和成团,反复使劲地揉推,使得大舅已经大汗淋淋。
面团在瓮里盖上塑料纸蒙上一个小棉垫,等一两个小时醒面。
大舅坐在炕上和外婆、母亲编火罐罐灯笼,自言自语说天气预报明天是多云,千万不敢变天哩!我用小刀帮着划高粱秸秆的篾子,听着大人们有一句没一句的聊天,眼皮开始打架了,大舅跳下了炕,开始把瓮里醒发好的面团切开搓成大条,表面抹上了菜油。母亲说,约一个小时后还要把大条继续搓细,从瓮底一直盘上来,然后再蒙上塑料纸和小棉垫,再次醒发。
半夜以后,挂面的几个工序我是比较模糊的。大舅把闹铃定好,一晚上一次次起来,再一次次躺下。我偶尔在半夜时分醒来,看着大舅和母亲正坐在地上把盘好的面条往两根一组的粗壮筷子上缠,他们叫“上筷子”,把上好的面条放在一个长方形的槽子里,上面盖上草帘子阴条子;凌晨三四点还得再分筷子,再阴条。
天冷了被窝显得格外暖和,尤其是舅家的上房里黑咕隆咚,天亮跟不亮差别不大,我早上是懒得起来的。母亲做好了饭叫我,大舅掀起草帘的一角在槽子里面看了看说,面开得不错,只是这天愁人啊!我跳下炕,在院子看天,九点了太阳还无影无踪。什么天气预报嘛!母亲嘴里嘟囔着。
吃罢早饭,大舅在上房里再次看槽子里的面,面已经开得很旺了。他站在院子再次看了看天,像下了很大决心似地说,出槽子上架子吧!母亲和大舅开始把已经自然垂落三四十公分的面出槽,一手的筷子插上大架,另一只手乘着劲轻轻地下拉,面条由铅笔粗逐渐变成绣花针般细了,足足有了近两米的长度。一组组挂面上架,没有太阳,面只能靠寒风阴干了,大舅这是要和老天赌一把。
方圆四五十里,挂面的手艺人不多。段家有一家挂面,只是没有大舅的挂面精细和劲道。我幼时身体弱,常去村医疗站看医生,大舅那会还在医疗站抓药。慢慢懂事了,大舅不知道什么原因离开了医疗站,据说挂面是跟西原的他丈人学的,开始掌握不来面粉、盐和水的比例,一次次失败。母亲说,大舅的丈人告诉了他比例,但产麦子的地厚薄不同,原上和川道面粉的劲道程度不同,盐的比重不同,还是得凭自己摸索。大舅是个能吃苦的人,也是个执着的人,硬是缠三磨四的学会了挂面。
大舅和母亲的运气这一天真不好!挂面上架仅仅一个多小时,天开始滴雨,开始还是零零星星,一会雨点便密了。大舅和母亲唉声叹气急急呼呼把面下架,放在大案板上,这又得晚上重新和面了,期待下一个好天气,再重复一道道复杂的工序。
正月初二,我大清早不吃饭就穿上新衣裳去舅家拜年。大舅是挂面的手艺人,对吃挂面当然更讲究。外甥进门,妗子早已经把煎、稀、旺的臊子汤烧熬得滚开,开水锅里撇半把挂面进去,滚开一次便捞面泼汤,两筷子一碗,吃得人鼻尖冒汗口舌生香。大舅看着我的吃香,笑着说,爱吃就好啊,这手艺出在舅手里了,走时再拿点!
著名的节目《舌尖上的中国》曾一度关注空心手工挂面,只是那时大舅已经过世,他没有徒弟。和很多民间手艺一样,制作空心挂面工序多,也辛苦费力,很多年轻人都不愿意学,面临失传的危险。
想起母亲和大舅每年冬日的艰辛,我在市场上一次又一次找寻购买号称手工的挂面,却味同嚼蜡,再没有品尝到过当年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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