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故乡在滇东北大山深处的一个小村子里,在老家,年关将近时,除了杀猪,还有一件重要的事,那就是舂粉子。当村头那个碓窝旁一天到晚都围满了人,欢声笑语伴随着有节奏的踩碓声整日不断,家家户户飘满糯米的清香时,就快过年了。
用碓窝舂制而成的细细白白的糯米粉,摊在簸箕里晒干后,母亲用一个口袋装好扎起来,高高地放在橱柜的最上层。要做汤圆吃的时候,踮着脚取下那只口袋,一道又一道解开扎口的麻绳,用一只小碗舀起,轻轻倒在瓷盆里,然后加上适量温水揉成面团,根据喜好,随意取一小团,揉捏,挤压,摊在掌心,包上花生、芝麻、白糖和核桃仁做成的馅,双手来回麻利地搓上几次,做成象征家人团圆和生活甜蜜的汤圆,丢进沸腾的开水里煮到浮上水面,盛上一碗,红糖水加甜酒做汤,是儿时记忆里最馋人的美食。
小时候的那个馋啊,因为对吃上这小小汤圆的无比渴望,而显得尤为强烈,因此盼星星盼月亮地掰着指头数着日子,巴望着快快过年。那时的农村孩子,一年到头除了正顿上吃饭,书包里偶尔搁两个烧熟的红薯,几乎没吃过什么好吃的东西。小时候家里并不宽裕,姐弟四人读书,负担很重,父母也没有多余的零花钱给我们买零食吃,即使那时的零食种类极少。汤圆也不是一年到头都能吃到的,高山人家就更难得了,到了冬腊月,天气晴好的日子,早早地背着一小背箩洋芋,走上几十里的山路,到河谷坝区先前说好的人家换上三五斤大米,又背着赶回去,总算在过年时能吃上几顿米饭。我家也有几块薄田,但种的都是大米,不是糯米,因为没有糯谷种子。不知是哪一年,远嫁他乡的表姐回乡探亲,带回了一小袋糯谷种子,亲戚们一分下来,我家也捧回一小捧,父母像是得了宝贝,在秧苗田里专门划出一小块他们认为最好的、最有利于幼苗生长的,小心翼翼地种下了,最后收了半袋糯谷,不用说,一定是连糯米饭都舍不得吃一顿,直接留着腊月间做成粉子了。
做米粉时,如果糯米不多,就掺上一些大米,我家每年也就是三十来斤左右,同样是加了一些大米的,即使相对于家里的人口而言不算多,一家人也觉得很满足了,比起米饭都吃不上的人家,我们觉得已经很幸福了。用清水泡上两三天,待糯米发软后,捞起来滤掉水,母亲分装在两只小桶里,用扁担挑着,迈着轻快的步伐,朝村头舂米的碓窝走去,我们姊妹几个也赶紧拿着盆、小簸箕、长勺,一路小跑着跟在后面。
在村头那棵大核桃树下,有一个用整块的大石凿成的碓窝,差不多要两人才合抱得过来,碓窝三分之二以下深深埋进土里,相当稳固。这个碓窝已经有些年月了,年迈的外婆说她年轻时就经常去舂米、舂包谷、磨高粱。天长日久,碓窝的内壁被磨得光滑铮亮。村里几乎每户人家都在这里舂过米粉、面、辣椒面,打过糍粑。从村头路过,看见哪家踩碓,只要闻见香味,就知道他家的饭桌上又会添什么好吃的。碓锤是木制脚踏式的,像一只展翅欲飞的蜻蜓,这边尾巴上一踩,吱扭一声,那边碓头就扬了起来,再一放,碓锤“嘭”的一声,砸落在碓窝里,需要舂制的各种食材就在这有节奏的“笃笃”声中慢慢变得精细,柔腻。在冬腊月时,核桃树下非常热闹,每天都有好几家人来舂米,于是你帮我家,我帮你家,三四个人一组,轮换着踩。姑嫂妯娌,婆媳婶娘,一边踩碓一边拉着家常。我们小孩子家,更是觉得比过节还要兴奋,先是蹲在碓窝边看,看着圆圆的米粒不断随着碓锤的打砸往内壁攀爬,爬到一定的高度掉落进碓窝中心,接着又慢慢爬起,又掉下…….直到被打磨得越来越细,这样的变化,看得非常有趣。后来我们也去换着大人踩,踩上一阵又去田边的谷垛上玩耍,其乐无穷。当我们玩累了时,碓窝里的米粒也磨成了白净细腻的粉子,于是又围拢来,帮着母亲装粉子,收拾好东西,和其他人一一道别,各自回家了。
包汤圆的馅儿,做起来也是颇有些工序。每到大年三十晚上,吃过年夜饭后,母亲就趁着我们烤火守岁的时候做。小锅支在火塘上先将花生、核桃、芝麻用小火炒熟,再将这些喷香酥脆的食材倒进小碓窝里,用小钢钎圆平的那一头舂磨捣碎,如果再磨一点饼干加进去,味道更佳。这些馅料齐备后,热锅里加少量植物油,化开后再加入少许水,水开后将馅料倒进去,再加入适量白糖,用勺子不断搅和,七八分钟后,馅料便在锅里“滋滋”冒着甜香,此时即可起锅了。整个过程一定是小火,水也要适量,否则馅料会太软或太硬。这锅精细的馅料香甜酥沙,美味可口,还可以搭配剁碎的油渣末和盐做成咸馅儿,在平日不吃汤圆的时候,我们也会偶尔偷吃一次这糖果般的馅儿解馋。在包大年初一清早这顿汤圆时,母亲还会在众多汤圆里藏上一两个硬币,吃到硬币的人这时候往往喜笑颜开,兴奋无比,预示着他在新年里讨到一个吉利的好彩头。
冬去春来,岁月无声,如今,家乡已经发生了很大的变化,米粉根本不用碓窝舂了,农村大部分人家都有了多功能磨面机、碾米机,谁也不用再耗时费力地去踩碓舂米粉,泡好的米倒进磨面机,打开电闸,只要几分钟,就变成了米粉。吃汤圆也很普通,你天天都能吃,大街小巷,到处都有卖汤圆的小吃摊,超市里有包装精美的速冻汤圆,买一包,烧开了水,分分钟就能吃上。但不知为什么,我总是很想吃上一顿母亲亲手做的汤圆,那味道,那感觉,无论我吃过多少美味佳肴,也无法比拟,无法忘怀。今年过年我回去的时候,特意去村头转了一下,老核桃树早已砍去,旁边重新栽种的树木都已长得青葱壮硕,昔日光滑铮亮的碓窝里,落满了枯枝残叶,只有几个孩童在树下嬉戏,不时钻进碓窝玩耍。坐在碓沿上,用手抚过碓窝外壁粗糙的凿痕,想着它曾带给我的点点期盼和小小的快乐,丝丝缕缕的落寞爬上心头。儿时许多有趣的时光,就这样随着岁月悠悠流逝了,也只有在梦里,才能闻到那阵轻轻飘来的糯米的清香,那是家的味道,是年的味道,也是幸福的味道,是清贫时最奢侈的记忆,而此刻,却也是我最清贫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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