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白

作者: 林阵 | 来源:发表于2018-05-26 15:02 被阅读222次

    每次当我走过连队食堂门前时,不用看,我就知道小白肯定趴在门前大青石下冬青树边的草皮上。

    小白是条狗,一条命运多舛的公狗。

    应该是春寒料峭的三月吧,一天下午,政委来我们连队视察工作。车到楼前操场,我们迎上去时,首长从车里抱下一团白绒绒的小东西,说:亏得驾驶员眼尖,要不这小东西就在车轮下没了。也不知谁家扔掉的,就放在马路中央,爬都不会爬。好了,以后就交给你们了,把他养起来。

    这团小东西就是后来的小白,那时候他连眼睛还没睁开。我们找了块毛巾垫着,把他放在早春的阳光里。当时正值日的小杨又拿来一盒牛奶,用盘子盛出一些来放在他的鼻前。估计是嗅到了奶香,白绒团有节律地抖动起来,舒展开凑到盘子里边。但他实在还是太小了,小到还不会舔,盘子里的牛奶吸不上,蹭得一鼻头的奶白。于是,小杨拿着剩下的大半盒牛奶,把吸管塞进他嘴里,轻轻挤进去,帮他完成了来连队之后的第一餐,也可能是生命中的第一餐。

    这小东西应该是刚出生就被主人家丢弃了,因为这里的老乡们觉得白狗不吉,从来不养也不杀白狗,就像这里的榕树一样,但如果活下来了,就没人再打搅他任其生长了。不过,我们不讲究这些,来了是缘,好好养着吧,况且单位里原本就已经有条半大不小的黄狗,也是流浪而来,被炊事班饲养员小张在猪圈边捡到,叫作大黄。

    此后,小白在大家的悉心照料和大黄的带领之下,从蹒跚起步开始,学会了爬楼梯,叼袜子,追皮球,在篮球架的基座上玩滑梯,在草皮上打架,缠着厨房里的大厨要肉吃,在餐桌下等骨头,等等,等等。其间,在小白长到半大不小、大黄俨然长成一条大狗的时候,又不知从哪跑来一条与小白年纪相仿的黑狗,赶也赶不走,于是两狗世界又多了个黑仔。

    那时的小白,最讨人喜欢,因为营养充足,长得白白胖胖圆骨隆咚跟个球一样,连队里那群半大小子闲来无事就喜欢去抱抱,翻来覆去揉搓闹腾。有时候是毫无节制地喂东西,大黄小白黑仔都有份,当然吃最多的还是小白。先是喂牛奶,一天七八次地灌,后来是喂烤肠,有时还有鲜肉,甚至还有家伙买了绝味鸭脖去喂,结果小白和黑仔不停地打了一个下午的喷嚏。而通身米白的小白还有另一个同伴享受不到的待遇,因为白毛易脏,于是小白洗澡的频率在大黄黑仔的十倍二十倍以上,最夸张的是曾经一天之内洗了九次澡!其中,当天又值日的小杨就给洗了四次。

    在小白还是毛球的五六月之前,活动区域还仅限于操场、草地、连队排房和食堂四周。食堂门前是进出我们单位的一道长长的坡道,每当连队集合上下操课从这过去,大黄总喜欢跟着,小白和黑仔就站在坡顶上,远远看着。有几次,小白也想跟着来,但因怕他跑丢了,不等他到半路,走在队尾的通讯员小王就会抱他回到操场,让他和小黑又站在了一起。

    再大一点点,终于有一天小白被抱回坡顶脚刚点地就马又上跑了下来,而且不光自己下来连黑仔都带了下来,还生怕通讯员跑过来再抱,一口气直跑到队伍前头连长身边。连长笑着对赶上来的小王说:“算了别撵了,带着走吧。”

    小白

    就这么开始带到训练场之后没多久,大黄小白和黑仔,俨然都成了半个不在编的小战士。每到操课时间值班员吹哨集合,这仨不管在连队的哪个角落,都会飞一样窜出来,在全连集合完毕前迅速站到各自的位置——大黄照例在队尾,黑仔小白则认定了要抱连长的大腿所以要跑到排头连长位置的后面。到了训练场,他们也不满山乱跑,战士们挖掩体,他们就跟着刨坑;战士们埋地雷,他们就到处拱地找地雷;战士们做伪装,他们也要钻草窠子把自己藏起来;战士们练单兵战术,他们跑跳趴爬也是一板一眼。当然,有的地方还是不能去的,是绝对的禁区,譬如山上的射击靶场和江上的专业训练场。打靶时,仨小伙伴会等在警戒区的出口,听山上炒豆子似的枪声和雷响一样的爆破声,刚开始枪声爆起时小家伙们还得抖两抖,两三回之后就听皮了,皮到兴致来都能伴着杂乱的节奏来段踢踏舞。而到了江边训练,战士们都下水了,大黄小白和黑仔就陪着连长站在高高的河岸上,静静地看着百十号人喊着番号热火朝天地架起长龙。

    等训练结束,伴着值班员的哨响,各自归队入列,小家伙们又跟着回到了营区。

    在营区,小白和小伙伴们就慵懒了很多。连队去绕大圈跑五公里,他们就跟在后面晃一圈意思一下;战士们练器械,他们就趴在沙坑里装废柴;午后各班读报,他们就各自找个班长攀着膝盖手臂假装也会识字。等到了不出去训练的政治教育日的下午,在午休之后战士们收拾本子准备上课时,他们早早地就坐在操场边高高的玉兰树下边,等着值日员搬来黑板,然后也不管横飞的粉笔灰和唾沫星子,卧在黑板架边假寐,间或在战士窸窸窣窣的纸笔声中抬两下眼皮,直到日色西斜,人群散去,操场上喧闹声四起。

    那时候,天气渐暑,夏夜微凉。每至夜色四合,大黄就带着一黑一白俩小跟班蹲在食堂门前大青石下正对路口的冬青树旁阴影里的草皮上纳凉。

    这可能是他们最惬意的时光了,估计是这样的。

    当夜深墨浓,他们似乎又养足了精神了。这时候,熄灯哨吹过,整个排房隐入夜幕渐入梦乡,大黄又带着黑仔小白当起了连队路口的潜伏哨。每当路上非本连队的人经过时,特别是那些不是我们连队又没穿军装的人经过时,大黄会在行人刚走到路口冬青旁拐弯处时猛的开始吠叫,然后黑仔也跟着起哄;而小白则不同,他总一声不吭,只“噌——”一下子就从阴影里窜出来,站在行人面前盯盯地看着,你若走了,他就不紧不慢地跟着,还是不叫不咬,直盯着人发毛。

    这个哨位,于是就这样被他们承包了,一直到八九月份,直到小白黑仔基本长大长成,直到营区外随意进出拾荒拔菜收衣服的村民和院子里喜欢夜归喧哗夜探厨房的家属叫苦不迭,白日里冲坡打仗的熊孩子到了附近也都安静得像个小囡囡。只是,此间我们连队这个独门独院的这个小院子,却安静了许多,也再没丢过衣服,再没少了油盐酱醋大米白面,院子后的菜畦长势也好了不少。

    只是,好日子总会快得让人觉得仿佛是错觉。南方的暑气还正盛的九月末,一些个家属就已经开始怂恿自己家的有点“权势”的男人来半是要求半是威胁地命令我们,必须把小白他们关起来,否则有他们好看的。但放野了的心是关不住的,我们听了三天三夜一刻不停的狂吠哀号之后,只得又放他们出来。后来,我们又试着给他们戴上项圏拴起来,但铁链太重了压得小家伙们呜哇直哭,改用绳子则不到半天就咬断了,也只得作罢。

    不过,我们的偏袒和纵容到底还是扛不过这个院子里的“大佬”的“威压”。虽然我们觉得大黄小白黑仔的哨兵岗位作用发挥明显,而且没有发生人身侵害,甚至连攻击倾向都没有。但我们这里的“最高领导”——营长同志,非要说我们连队恶狗挡道,是连他都进不去的小天地;又说自己孩子被咬了,我们赔礼道歉说带孩子去看病打疫苗却又死活不肯,就只要我们把三条狗都解决掉。一直这样聒噪到十月份,我们实在不胜其烦,问他:“要怎么解决掉?都送走行不行,还是像前天那条狗那样必须吊死?”

    前天,六连那条和大黄一般大的花狗,被营部班班长用电线勒着脖子吊在家属楼前的樟树上吊了半天,死了。听十连指导员讲,这两天楼下营长家炖的汤很香,正宗花江味。

    “那当然搞死才行,送走了又跑回来怎么办?”营长同志说,解决问题要彻底,不能有反复,留后遗症。

    “不过小白是二号首长送来的,首长下回来了若见不着了,怎么说?”

    政委确实挺惦记这个当初他自亲自从车轮下捡回来的小生命的,虽然他不常来,每一两个月也就路过一下,但每次来驾驶员都会剥两根香肠给小白。六月份半年总结时,首长才算正儿八经地在连队待了半小时,看了一圈连队和几个班的战士,末了在操场边树荫里坐了坐,揉了揉在他脚跟前蹭来蹭去的小白,满意地说:“不错,挂钩半年没让我操心也没给我丢脸,希望保持好。另外,小白也别养瘦了。”

    当时政委在我们连队坐时,可不只我和连长在场,全程尾随小步紧跟的还有几位营党委书记副书记,相信他们也听到了,应该不是聋的。但即便如此,我们得到回答依然是:“这是个影响安全的严重问题,我已经给你们指出来了,怎么解决整改是你们的事,反正我要看结果。”

    “可这不是问题也没隐患啊。”

    “那我不管,我只要结果,你们不落实我让营部班去落实。”这是不是威胁我们?

    “那我们也不管。”我们当时觉得以他的在领导面前的胆量,连小白一根毛都不敢动。

    只是,若真一直这么下去,大黄和黑仔真有可能遭殃的,我们不得不考虑他们的出路。我们当然不可能动手遂了某人的心愿,谁都舍不得动手,更舍不得他们哪天遭了别人动的黑手,思来想去,决定还是把他们送走吧,送得远远的,到江对岸,断了他们跑回来的路。我们想,既然我们护不住了,就让他们当回野狗吧,流浪总比挂歪脖树炖汤强。希望他们到了对岸,能活下去。

    饲养员小张于是牵着大黄和黑仔去码头坐船。小白似乎也感应到了什么,也默默地跟了去。没过多久,小张还没回来,大黄却带着小白先跑了回来。我们后来问小张,才知道大黄临上船之前挣脱了绳子,带着小白跑了;黑仔力气小,一直呜咽地拽着上了船,放在对岸后还想着跳上船跟回来,但终究因为船舷太高,没有成功。

    大黄从此不再让人靠近,尤其是小张,远远见了就躲。没了黑仔之后,训练操课政治学习,大黄小白依然还跟着,只是总是见他们会有些走神,集合仍那么准时,但连队出发时,站在排头的小白好几次发愣不小心被排头兵蹭到了后脚跟。到了熄灯后,大黄小白仍还坚守着他们的哨位,只是没了黑仔的和声,大黄的吠叫在夜里显得空荡荡的,我们也莫名其妙开始担心小白哪天会不会真的咬人。

    只是,这样的日子也无法长久。十一月的一个中午,喜欢到处游荡的大黄被人吊在了连队东面的一棵芒果树上。饲养员小张中午去喂猪时发现的他,解下来时,血还是温的。

    小张一个人拎着把锹,背着麻袋,坐船去江对岸,埋了大黄。

    而黑仔,一直没再出现过。

    仿佛一夜间,小白长成了一条大狗。不再是圆圆滚滚憨态可掬,而是嘴尖体长,与一般土狗无异。他也不再窜楼梯、叼袜子、滑滑梯。没了大黄黑仔,小白变得懒散许多,到训练场就在边上站着或蹲着,上课了仍是睡觉却连眼皮也不抬,吃饭时窝在我们桌下等骨头,剩下的大部分时间就卧在那片冬青下晒太阳、睡觉,常常下小雨了也不起来,就那么一直趴着。

    只是这笨狗啊,就算现在只剩他自己了,每到晩上还是要去站那无声的岗哨。但是我们再也听不到大黄黑仔的配音和旁白了。如果偶尔有几声恨恨的呜咽,大家不用看,基本就是某人或者他的老婆小孩路过。

    这样“不识时务”的小白,总让大家很担心,担心他真的有一天不再理智咬了谁了,也担心有一天那领导又忍不住想个我们接不住挡不了的招。果然,到了十二月,领导找到连长,给出了十分具体的方法指导:“必须弄掉小白,他现在已经是狂犬病了知道吗?就说他得病死了,至于怎么得病得什么病什么时候死的,你们自己编,否则,就和那条黄狗一样处理。”

    但我们还是心存幻想,觉得这个见了个常委就往车上塞土鸡土鸭土特产的家伙没这个胆子。直到有一天,我们看到他那个跟屁虫营部小文书破天荒拿了根烤肠去逗小白,被我们小杨发现后悻悻地走后,我们悲哀地发现,院子之大已再无小白自由容身之处了。

    小杨最后喂了他一顿大骨头,然后带着去了对岸。小白始终很配合,一声不吭啃完骨头,一动不动让小杨给戴上项圏,系上绳子,跟着下坡,出院门,走到码头,再上船。

    小杨说,他坐船回来时,小白就一直蹲在对岸码头看着,直到船靠这边岸了,还没走。

    没有小白们跟着出操训练上课在操场撒欢在食堂等饭的日子大家似乎也未觉有多大不同。该吃吃,该喝喝,该睡睡,该玩玩,照样工作干劲十足,训练激情似火,接连拼回来专业比武第一演训综评第一年度总评第一等一个又一个第一。只是早上没人再找袜子了;每当吃饭扒出肉骨头,仍会顺手撇到桌底下,然后又默默弯腰捡起来;训练回来操场上的篮球不用急着拿了;读报和教育时,睡着的家伙也得用粉笔头去打醒了。而到了晩上,不管什么人来回进出,就是有熊孩子呼啸而过,有“嫂子”在其后呵斥随行,也再听不到冬青树下有任何反应了。

    小白

    听说小白回来的消息是在年初的一个午后。当时我正抱着一块“集团军标兵连队”的牌子坐在从团部开完表彰大会返营的大卡车上。绵延不绝一百七十八道弯的山路和午后两点的日头颠得人昏昏欲死,旁边某团长挂钩连队的支部书记“一号帮带没用还是二号帮带好”的感慨及对观点的长篇论证又让人昏昏欲睡。这时,连长给我打电话说:“跟你说一个神奇的事情——小白回来了!”

    连长说,他照例下午睡到读报时起床,迷迷糊糊出门边穿外套边走到操场等上班操课。然后,他就突然发现小白竟然趴在食堂门前大青石下的冬青边上。他还以为自己看错了或者睡花了眼,使劲揉揉眼瞪大眼睛再看,还在,又跑去用冷水洗了把脸,再跑去小白跟前,小心翼翼地喊了声:“小白?”

    小白懒洋洋地抬了下头,瞟了眼快跳起来了的连长,又继续趴着养神。

    真的是小白回来了,虽然从腰圆体膘变得瘦骨嶙峋,皮毛脏乱污泥遍身,但这副欠揍的造型,还有谁敢在连长前面摆?

    我回来时,小白早已洗过澡了,浑身白毛被午后如火的太阳晒干后迎风乱舞,和着猛然变得削长的嘴吻和嶙峋凸现的肋骨,无声地诉着这段日子漂泊的艰辛。

    之后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整个营区里都在传扬小白的传奇:有人说,小白在对岸码头等了十一天,最后看准时机跳上船去,和船老大周旋三圏之后,得到默许跟船回来了;又有人说,小白在对岸码头等了十一天,最后趁船老大掉转船头不注意时,跳到船舷,攀着船沿回来的;又有人说,小白在对岸游荡漂泊了十一天,最后回到码头跳下江去,闯过激流踏浪而回;还有人说,小白根本没在码头逗留,他历经漂泊艰辛,沿江寻路绕行近百公里,最后找到过江大桥跑回来的。

    小白对这些传说从不置可否,依然每天慵懒地卧在那里,食堂门前,大青石下,冬青旁,阳光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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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网友评论

      • 娟娟新月:好文章,加油!!!💪💪💪
      • db5b3d331f0f:小白让我想到了蜡笔小新,那个萌萌哒可爱,又聪明的小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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