卜马尾

作者: 秦时明月_c835 | 来源:发表于2018-12-30 20:15 被阅读9次

    琴德木尼的小马驹丢了。

    那是一匹纯青色的小母马,浑身一点杂毛也没有,只有四个蹄子是白色的,远远望去好像蔚蓝天空下的四只羊羔。

    它的血统非常纯正,父母均出自于乌力吉木仁河畔的名门。父系带给它敦实的臀部和宽大的骨架,母系带给它矫健的长腿以及修长的脖颈。它的脖颈上长着一排茂密硬直的青色鬃毛,每次跑动时都会随风摆动,高高低低如同远方的大青山。

    小青马是琴德木尼的父亲去苏木集市买回来的礼物,马的主人还特意准备了一套雕花小马鞍和细革辔头。父亲把它用绳子拴在自己那匹枣红马的屁股后面,一路牵回了草原深处的蒙古包。

    琴德木尼几乎在看到它的一瞬间就喜欢上了。可惜它对琴德木尼却有些抵触,只要她一靠近,它的鼻子就会开始喷出粗气,两个前蹄不停地踏着地面。不过琴德木尼并不沮丧,动物到了新的环境一定会紧张几天,何况还是一头刚离开母亲的小马驹。爱放声歌唱的女孩,一定会和喜爱驰骋的骏马成为好朋友,这在草原上是理所当然的事。

    琴德木尼的歌喉是天生的赐物,清脆如百灵,嘹亮如雄鹰,圆润如穿行在草场与山间的溪水,一放开喉咙,连野狼与黄羊都会垂下耳朵聆听。

    琴德木尼唱着自己最喜欢的歌儿,用毛刷一遍遍地为它清洗身上的草渣和虱虫,细密的篦条蘸着清水扫过身体,小马驹不安地甩起尾巴来。琴德木尼忽然想起来,它还没有名字,可怎么也想不到贴切的。她心想,那就慢慢想吧,反正日子长着呢。

    小马驹失踪是在第二天的夜里。那是个大风天,月亮只剩下窄窄的一条细缝,草原上弥漫着一片濛濛的黑色。到了半夜,琴德木尼像是有了预感似的,突然从毡榻上惊醒过来。她撩起袍子,小心地避开火撑子和牛粪箱子,掀开一道帘子,走出蒙古包。家里的大狗抬头叫了一声,又趴下了。然后她看到拴马柱的旁边空荡荡的。

    家里人都被她的哭声惊醒起来。父亲检查了一下,说不会是盗贼,否则狗会叫,应该是马驹自己挣脱跑掉了,地上还有一团乱糟糟的绳子。琴德木尼这才想起来,她拴马的时候担心小马驹被勒疼,只系了一重活扣——牧人从来都是结成双扣,这样才不会被马扯松。

    琴德木尼放声大哭,她痛恨自己的粗心与懒惰,觉得自己永远失去了那匹还没来得及命名的小马驹。父亲安慰说,第二天太阳一出来,他就会去四处找找看,草原的露水很重,它应该会留下蹄印。

    可惜长生天并不祝福这次寻找,父亲在外头转悠了足足一天,返回的时候,还是只有他和枣红马。父亲取下套马杆上的套索,搁回它该在的位置,允诺说下次赶集再去给琴德木尼买一匹。

    琴德木尼不肯答应,继续哭。母亲见琴德木尼哭得嗓子都哑了,长长叹了一口气,从箱子里翻出一片羊羔的肩胛骨。

    这片骨头颜色发白发灰,上面一丝肉都没有,显然已经存放了很久。妈妈先向帐篷西北方向的神位献了一条带五彩流苏的白哈达,然后把肩胛骨扔进火撑子下的灶里,用通条拨了拨灰,丢进两团干牛粪,让火变得旺盛起来。

    琴德木尼停止了哭泣,她好奇地问妈妈这是在做什么。母亲回答这叫作“者兰武折勒格”,是一种相骨占卜之术。长生天把关于这个世界的知识,都藏在了骨头里。牧人们如果丢了什么东西,便可以从骨头的裂缝里祈求启示。

    “骏马虽然矫健,可怎么也跑不出草原。我们的命运虽然多变,可怎么也脱不开‘者兰武折勒格’的智慧。”

    妈妈说着琴德木尼所不能理解的深奥语句,拨弄着火中的肩胛骨。灶火越来越旺,不时发出噼啪的声音。母亲每次听到这个声音,都会用火剪子把它夹出来看一下。

    琴德木尼也好奇地凑过去,可她只看到浩特——就是肩胛骨上半截正中位置的凹槽——上多了一条新裂开的缝隙,朝着骨下延伸。骨缝长且直,边缘还带着一点角度,像小蛇蜿蜒爬过草地的痕迹,又像是未上冻的溪流淌过雪原。琴德木尼心想,这又能表示什么呢?

    妈妈说:“你在心里默念最渴望知道的答案,骨头便会做出回应。”琴德木尼赶紧闭上眼睛,把小马驹想了一遍又一遍。又一团剪碎的干牛粪投进去,火焰跳得更高了。更多带着启示的裂纹,伴随着骨头上的噼啪声出现。

    妈妈拿起火剪,把肩胛骨夹了出来,把它扔进盛满清水的木桶里浸泡了片刻,然后用右手把它捞了出来。琴德木尼双手捧着温热的骨头,看到上头又多了不少细细的裂缝。它们无一例外都是以骨质最薄的“浩特”为起点,向着四周延伸开来,密密麻麻如同蜘蛛网般稠密。这让琴德木尼想起父亲曾经带一位朋友来做客,朋友带来的书上也是写满这样奇奇怪怪的图案。

    冥冥之中,似乎这一切都有着连接。

    妈妈告诉琴德木尼,浩特代表的是卜者的心意所在,从浩特这里延伸出去的最大最宽的裂纹,则代表了卜者要追寻的东西的方位。琴德木尼费力地搜寻了一阵,终于找到一条蚯蚓那么粗的裂纹,它从浩特中央开裂,朝着西方方向一直延伸到肩胛骨的边缘。在这条裂纹的中段,还有一条横过来的浅浅裂隙,与裂纹刚好交叉。

    妈妈轻轻叹了口气,告诉琴德木尼:裂纹从浩特延伸到边缘,说明小马驹已经向西北方向跑出去很远,远到难以追回,而且裂纹上还有一条横断,说明困难重重,无法看到它最终的下落。

    琴德木尼这次听懂了妈妈的话,小马驹再也找不到了,连骨头的智慧都没办法帮到她。琴德木尼解开自己的长袍,松开自己的发辫,在蒙古包周围悲伤地跑动,还用精美的牛角小刀去砸地上的土拨鼠,可惜它们迅速钻进洞里,消失了。

    父亲和母亲都以为这孩子疯了,只有琴德木尼自己知道,她不是疯了,而是因为在熟知的世界里,她已是茫然无措,只好寄希望于一些超出常规的疯狂举动。每一次出格,都意味着不可预知的结果,而不可预知总能给人带来一点点希望。

    琴德木尼在草原上折腾了一整天,看到的人都说这个娃娃被都德玛恶鬼附身了。到了日落时分,她的额木格——就是奶奶——颤巍巍地走过来,用一把拐杖敲了敲她的头,才让这个小姑娘冷静下来。

    额木格已经有七十多岁了,身体佝偻像一团秋天的风草,松弛的眼皮耷拉下来,几乎难以分辨是睁还是闭。她的额头总是绑有一条脏兮兮的绿绸额布,双耳悬吊着两串深褐色的牛骨环,骨环边缘还缠着三枚细小的闪亮银片儿,无论走到哪里都叮当作响。

    琴德木尼从小被额木格带大,七岁之后才跟随父母离开,奶奶则留在了一个苏木镇子里,只有每年的缰节和特斯玛节才会团聚两次,帮助家里挤马与做皮条。她没想到,日思夜想的额木格居然在这时候来到草原深处,回到她身边。

    原来是父亲特意赶到苏木,把奶奶接回来。她年轻时曾是草原远近闻名的白萨满,只有她能劝住这个倔强的女孩子。

    琴德木尼恢复清醒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扑到奶奶怀里啜泣。额木格拍拍她的小脑袋瓜,俯身凑到她的耳边,干瘪的嘴唇缓缓蠕动着说:“我的小百灵鸟,云会飘向哪里,只有风才知道;乌尼格的行踪,只有苏勒才知道。”

    乌尼格是小马驹,而苏勒是马尾巴。

    “苏勒?”琴德木尼抬起头来,不明白奶奶的意思。额木格竖起手指在嘴边“嘘”了一声,露出一个温暖的笑容,就像无数次在勒勒车旁抚慰还是婴儿的琴德木尼那样。

    “我们回去吧,额木格会帮助你找到它的。”

    听了奶奶的话,琴德木尼擦擦眼泪,拽着她的长袍边角。当她们慢慢走回到蒙古包前,那匹枣红大马已经停在外面,父亲放牧回来了。

    此时夕阳西下,草原上的每一束草尖都被染上了晚霞的昏红,让远方的地平线在暧昧光线下变得模糊不堪。天地之间,陷入一种昼与夜的交叠状态,帐篷旁边的酸奶桶与牛奶桶映照出同样混沌的景象。

    “琴德木尼,你来看。”额木格抬起一只胳膊,指向远方的牲畜们,手腕上的小铃铛响了一声,“一到黄昏时分,无论是帐篷边的牧羊犬还是草窠里的牛虻,无论是吃草的羊群还是负伤的独狼,在这一段时间都会停下所有的动作,垂下头。你要知道,黄昏是最短暂也最神秘的时刻,在这期间,草原会敞开自己所有的秘密。可是它不愿意被生灵窥探,所以会在黄昏降临时暂时抽走生灵们的魂魄,直到夜幕降临才会归还——只有骏马是例外,这种动物是在黄昏时唯一能自由行走的生灵。所以,只有骏马的苏勒,才能指引着你窥视到草原最深的秘密,找到你最念念不忘的东西。”

    琴德木尼念念不忘的,就是自己的小青马,不由得睁圆了眼睛,喜出望外。

    “可惜黄昏实在太短暂了,我们要抓紧。”额木格的脚步却加快了几分,她攥着琴德木尼的小手来到枣红马的面前,小心地转到这匹马的身体侧后。

    额木格拿起毛刷,让琴德木尼为枣红马洗刷身体。这是琴德木尼平时做惯的工作,只是不明白今天为什么要这么做。额木格没有解释,只是催促道:“快去刷罢,夜晚就要来了。”

    她搬来一个小木凳,爬上去,熟练地把毛刷的鬃毛都拂松,然后嚓嚓地开始刷起马背。枣红马很享受这个服务,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这时额木格伸出手去,轻轻地捋起枣红马的尾巴。

    这匹五岁的公马尾巴又粗又长,蓬松茂密,每一次尾巴甩动,都能响亮地把一只苍蝇拍落。在暮色照耀之下,一根根尾鬃都泛起一层暗红色的油亮光泽,似是饱含油膏,受到上天的赐福。

    额木格先用双手沾满了清水,伸到靠近枣红马臀部的尾巴根,十个苍老的指头捏住所有的尾鬃毛,攥成一把,然后轻轻从尾根一直捋到细小的尾巴尖儿,颜色从暗红过渡到尾尖儿呈现出的昏红,与晚霞几乎一样。

    额木格嘴里念叨着什么奇怪的话,右手继续攥住马尾,左手的拇指与食指微微抬起,挑出一根尾鬃,双指夹住滑到三分之二处。就在枣红马发觉之前,额木格用力一拽,将这根长长的鬃毛扯了下来。

    枣红马陡然负痛,嘶鸣着尥起后蹶子。可是额木格站的位置很巧妙,恰好避开了这一记可以踢断狼腰的攻击。

    琴德木尼吓了一跳,可是奶奶没说停,她只好继续埋头洗刷着马背。额木格小心地把那一根长尾鬃插进腰带里,然后再一次捋住马尾。

    她先后拔了七次,获得了七根油光锃亮的尾鬃。琴德木尼放下刷子,抱住枣红马的脖子安抚了一阵,才让它忘掉尾巴的不快。

    额木格看看夕阳已经沉下去大半了。她让琴德木尼去蒙古包里,把父亲的套马索、缰绳和马鞍取过来。这些装备都搁在哈那的西边,平时是不允许别人碰触的。不过奶奶既然发了话,应该没问题。

    急于找回小马驹的琴德木尼把这些东西一古脑抱在怀里,走出帐篷。她看到额木格坐在一块石头上,正细细地捻着尾鬃,手指翻飞像是纺线一样,把每一根鬃毛都打上七个结,然后将它们首尾相接,形成一条有七七四十九个结的苏勒细绳。

    琴德木尼听到,奶奶一边打结,一边还在嘴里嘟囔着:“仁慈的长生天、睿智的博济格草原,黄昏的吉祥殊胜看在眼里,平安祷颂听在耳朵里。麦德尔娘娘的骏马,会带着祝福出发呵。祝福有七条,七条里面还有七结。”

    她的手腕上下翻动,牵动着铃铛有节奏地响着。不知为什么,琴德木尼听到这样的声音,觉得周遭的气氛和寻常有微妙不同。空气中漂浮起一种难以名状、难以言说的微醺味道,她有一次偷喝了父亲腰间的马奶酒,就是这种感觉。晕乎乎的,觉得整个世界都失去了平时的星象,统统抽成无数跃动的线条。

    奶奶反复念诵了七遍,然后抬起头,对琴德木尼说道:“时辰到了。接下来你要仔细听我的指示。”

    她让琴德木尼横跨在马鞍上,左手拿起套索,右手抓住缰绳,然后把七根尾鬃结成的苏勒细绳举在小姑娘的眼前,转了七圈,每转一圈便喊两声:“清白!清白!”

    世界的线条跃动得越发迷乱。琴德木尼迷迷糊糊,听到耳边传来奶奶的声音:“从现在开始,你要在心里念着你想找的东西,把这段苏勒绳圈丢进火盆。你一定要看仔细,哪一根尾鬃先燃烧,哪一个绳结先缠卷,你要把看到的一切,都原原本本记下来。”

    黄昏的熹光黯淡到几乎不可分辨,琴德木尼要努力睁大眼睛,才能勉强看到火盆里的动静。当那七根尾鬃一投入火焰之中,立刻发出咝咝的声音,甚至有一丝焦香弥散出来。浅红色的尾鬃在橘黄色的火中蜷曲着、跃动着。不知不觉间,她感觉到苏勒绳圈被灼烧而形成的形状,与周遭世界化身的丝线波动出奇地吻合,两者就像跳查玛的喇嘛们一样,无比协调,渐次合一。

    当苏勒绳子与世界线条终于同调成同一幅画面时,琴德木尼仿佛看到一匹枣红色骏马在昏黄模糊的原野上驰骋,它的鬃毛猎猎飘舞,四只蹄子冒着金黄色的火光。马尾只有七缕鬃毛,向后延伸到远方的地平线。它们看上去就像七根无限长度的缰绳,拉扯着神秘与现实的界限,在这个混乱的世界里构成唯七的实在。

    不知过了多久,琴德木尼注意到一抹青色在两座灰丘之间陡然出现,她还没定睛细瞧,脑袋猛然一疼,被无形的力量扯回到现实世界。她睁开眼睛,周围已经彻底黑下来,只有跟前的火盆还散发着一团残光。

    “苏勒烧完了吗?”奶奶有些急切地问。

    “烧完了。”琴德木尼回答。那七缕苏勒,早已化为一堆灰烬,散落在火盆的底部。

    奶奶过去摸了一下,确实没有一点点鬃毛剩下,这才扶着疲惫的琴德木尼跳下马鞍,回到帐篷里。她煮了一锅热气腾腾的奶茶,扔进去一把炒米和几块奶豆腐。等到小姑娘吃完这些东西恢复了一点精神,额木格问她看到了什么。

    琴德木尼张张嘴,想把自己在幻觉中看到的景象说出来,可是她却发现自己拙于言辞。那景象一到嘴边,便破碎开来,像冬日清晨呼出的口气,没法凝成实质。额木格看她小脸憋红的样子,笑着说那些景象是草原的秘密映在你的心里,就像月亮倒映在水里。水里的月亮捞不起来,草原的秘密又怎么能说出来呢?

    额木格又说:“所以我们才需要马尾毛来占卜,它是唯一能与草原的秘密同调共舞的东西。看它在火里的变化,就能知道那边的世界如何运转。”

    琴德木尼没办法,只好努力回忆着苏勒绳子在火盆焚烧的过程。她的记性特别好,羊圈里每一只羊的特征都能记得清清楚楚,更不要说这七缕苏勒。

    她闭上眼睛,记得每一处鬃尾的蜷卷,记得每一个结扣的位置,也记得火苗舔到苏勒时毛茎向哪个方向摆动。她牢牢记得奶奶的话,那是另外一个世界在现实产生的涟漪。

    额木勒在地上用拐杖划出了许多玄妙的圆圈。她告诉琴德木尼,苏勒的活扣一共有四十九种变化,每一种变化都代表了一种征兆。记清楚这些征兆,所有为难的事情就没有搞不明白的了。

    琴德木尼观察到的变化,预示着失物就在距离主人不远的西北处,上有水气,下有土气,两侧有坚强的石气。不是被盗或走失,应该是处于某种困境。更重要的是,小青马还活着,因为七根尾鬃连接的苏勒绳从来没有从中间断开。

    有这些提示就足够了。琴德木尼开心地跳起来,恨不得现在就骑上枣红马去寻找。可惜天色已黑,无论如何也要等到明天清晨才能出门。

    琴德木尼觉得这种拿马尾占卜的方式实在太有趣了,比妈妈的“者兰武折勒格”还准确。如果学会了,岂不是从此以后再也不怕弄丢马匹和羊羔了吗?她跑去问奶奶:“额木格,额木格,你可以教我这个卜马尾的方法吗?”

    额木格举起拐杖:“每天教你一种征兆,月亮盈缺两次之间也就能学全了。”“太好啦!”琴德木尼抱住奶奶的脖子,感觉有无穷的歌声在嗓子里涌出来。

    这时额木格提醒道:“小百灵鸟你必须要记住。草原并不喜欢别人窥视它的秘密。所以你每次卜完马尾,一定要确保所有的尾鬃都烧干净。如果火盆里有剩余的毛根,那意味着在黄昏过后,你还能窥视草原深处——那将会惹怒草原,会发生非常可怕的事情。”

    “有多可怕?”

    奶奶摇摇头:“额木格不知道,可自古以来就是这样流传的。你可千万不要去尝试。”琴德木尼严肃地举起右手的三个指头:“琴德木尼向长生天和爸爸的套索起誓,绝不会在黄昏后还窥视草原。”

    第二天一早,父亲骑上枣红马,带着琴德木尼向着西北方向走去。他们走出去几十里路,琴德木尼远远忽然看到两座浅绿色的丘陵,丘体相连,中间留出一条窄沟,就像马鞍一样,山丘上盖满了芍药、地榆、藜芦花和鸽子草。

    琴德木尼蓦地想起占卜时看到的景象,急忙让父亲驱马过去。他们抵达两丘之间的沟壑,在一条杂草盖顶的小溪旁边,看到了那匹小青驹。

    原来它挣脱了缰绳之后,一路乱走到了这里,结果前蹄踏进了土拨鼠的洞穴导致扭伤。它俯卧在溪边动弹不得,只好一直留在这里。好在周围还有各种花草可供嚼食,不至于饿死。

    琴德木尼跳下马来,揪了一把沾满露水的青草递过去。这一次小青驹没有躲闪,乖乖地把草吃掉了。吃完以后,它伸出舌头舔了舔琴德木尼的脸,还想去啃痒痒。琴德木尼觉得它的眼神和从前变得不一样了。她不知道那是因为青草的关系,还是因为他们曾在草原的秘密里见过。

    父亲简单地把小青马做了一下处理,然后用枣红马把它牵回了家。琴德木尼决定给它起名叫苏勒,用来纪念那一次神奇的失踪。

    从此以后,琴德木尼和苏勒成了好朋友。她每天都骑着它在广阔的原野上驰骋,一起追兔子,一起赶绵羊,一起在下雨的时候望着乌云的边缘奔跑。

    每天晚上,琴德木尼会一边为苏勒洗刷身体,一边听奶奶在旁边徐徐道道地讲解着卜马尾的各种特征。这些特征艰涩难记,可琴德木尼却一听就明白,不需要反复讲解。两次月亮盈亏之后,她已经完全掌握了额木勒的卜马尾技巧。无论马尾烧成什么样子,她都能轻而易举解读出中间的意味。奶奶反复告诫她:占卜完一定要记得把马尾烧光,草原并不喜欢被人窥视。

    有一次她偶尔偷听到奶奶对父亲说:“琴德木尼真是一位天生的白萨满。”她不太能理解“白萨满”的意思,但父亲的回答是:“我宁可她是个普通女孩,只要骑骑马唱唱歌就好了。”奶奶手腕上的铃铛响了一声:“她会成为什么样的人,草原会有安排。”

    到了第二天,奶奶返回了原来的苏木镇子。琴德木尼这一次并没多悲伤,因为她正忙着跟苏勒一起玩。

    从春天到夏天,从夏天到秋天,从秋天再到冬天。草原足足经历了五次白雪融化和五次郁郁葱葱。琴德木尼长成了一个头梳长辫的大姑娘,喜欢穿一件藏青色的高领袍,苏勒也成了一匹矫健的青色骏马。他们总是一起出门,在草原各处都留下两道青色的身影。

    琴德木尼很想念奶奶,好在现在她有苏勒了,想探望奶奶可以随时赶过去。偶尔会有别的牧民去请奶奶占卜,如果赶上琴德木尼在,奶奶会让她代劳。一来二去,在远近草原都开始传说,有一位年轻的白萨满,能够通晓草原所有的占卜之术,骨卜、蒿草卜、指卜、羊粪卜、内脏卜……据说她还精通最神秘的马尾卜,只是很少有人见到过。她在占卜时,喜欢把祷词唱出来,声音婉转如百灵,更受到大家的信服。很多牧民说,只要听到她的歌声,就觉得吉祥如意,何必再去打扰长生天呢?

    可随着琴德木尼一天天变漂亮,额木格却一天天老去。每一次日落,她的皱纹都会更深一层;每一次日出,她的背都比从前要更佝偻几分。可是额木格从来也不说,只是在每次琴德木尼来探望的时候,凝视孙女的时间变得更长了。

    琴德木尼正是风风火火的年纪,和草原上的风一样。这个世界上还有太多奇妙的东西,她和苏勒很少在一个地方停留太久,视线永远在不同的景色之间跳跃。琴德木尼总觉得奶奶一直会是这个样子,所以每次探望并不会停留很久。

    这一天,琴德木尼骑着苏勒再一次来到奶奶居住的苏木。她刚刚用“者兰武折勒格”帮一位尊贵的台吉找回心爱的猎犬,获得了丰厚的赏赐。她特意给奶奶讨了一根檀木拐杖,杖头散发着淡淡的香气。

    可当她进入苏木之后,却发现奶奶的房子里空无一人。邻居告诉她,昨天傍晚的时候,额木格一个人走出屋子,朝着苏木外面的草原走去。邻居记得她身上披着一件萨满鹿皮服裙,上面插满了羽饰和银饰,头上的神帽是用晒干树枝条子削出来的刨花,帽子后面后面还拖着一条长带子,带子上也缀有鹿角、狼牙之类的东西,走起路来叮当作响。

    额木格就这样离开苏木,再也没人见过。再接下来的许多天里,琴德木尼找遍了附近草原的每一处苏木和蒙古包,在所有的羊群和海泡子前停留,可都没找到奶奶的踪迹。

    父亲和母亲对此虽然悲伤,可没琴德木尼那么焦虑和惊慌。父亲告诉她,草原上的白萨满感觉到自己的寿命快到时,就会独自上路。长生天会赐予她们最后一股力量,让她们走到草原深处。至于终点在哪里,在终点又会发生什么,那就是属于草原的秘密了。

    “那么额木格是再也不会回来了吗?”琴德木尼带着哭腔回答。父亲点点头。

    “我永远永远都见不到她了?”

    母亲也点了点头,轻轻地抱住她:“每一个人,都会踏上这一条路,长生天自有安排。”

    琴德木尼已经长大了,不再像小时候那样爱哭,也已经能够深刻理解死亡的含义。可是理解与接受,是两种不同的东西。她的悲伤却根本止不住,泪水不停地从双眼流泻出来。苏勒感觉到了主人的悲伤,垂下头去,用嘴巴去蹭琴德木尼的脸颊。

    “苏勒啊苏勒,你知道吗?我没有额木格了,再也没有额木格了,无论走到哪里都看不到她了。”琴德木尼喃喃地念叨着,用手去摸它的鼻子。

    如果奶奶是在家里去世还好,她也许会难过一阵,就会继续生活下去。可是奶奶却这样走入草原深处,不知所终。琴德木尼不可抑制地在想,也许额木格还没死,也许还在某一片原野徜徉……也许,她还在想念着她的孙女,只是迷路了不能返回。

    苏勒无法开口,只是默默地站在主人身边,同情地凝视她。它屁股上的尾巴在不停挥动,把周围的蚊虫赶走。

    琴德木尼呆望着远处的草原,觉察到那条长长的漂亮尾巴在旁边摆动。她眼神里忽然闪过一道欣喜的光芒。她从地上跳起来,紧紧握住苏勒的尾巴,用指肚从根部摩挲到尾巴尖,一个大胆的想法浮现在心中。

    她决定再一次用马尾占卜,去窥视草原最深处的秘密,额木格一定就在那里。

    苏勒顺从地站在原地,任凭琴德木尼从它尾巴上拔掉七根尾鬃。琴德木尼把尾鬃结成了七七四十九个活结,然后扎成一个绳圈。她这次没有惊动父亲,而是只身来到一处偏远的敖包前,占卜要用的套索、马鞍和缰绳都是自己常用的。

    等到了这一天的黄昏时分,暧昧而神秘的氛围再一次降临。金黄色的光芒爬上每一根青草的草尖,随着悄然刮起的野风摆动。黑暗与白昼交叠的景象映入瞳孔的一霎,草原缓慢有致地开始吸取每一只生灵的魂魄。

    琴德木尼早已准备好了火盆,她手持缰绳与套索,赤脚踏在马鞍之上,用婉转动听的歌喉开口唱道:“仁慈的长生天、睿智的博济格草原,黄昏的吉祥殊胜看在眼里,平安祷颂听在耳朵里。麦德尔娘娘的骏马,会带着祝福出发呵。祝福有七条,七条里面还有七个结。”

    她的歌声仿佛是活的,从中能听出原野的寥廓,能听到野风的韵律,能闻到满地青草的鲜嫩,甚至还能听出落日透过晚霞滤去锋芒的柔光。尽管周围一个听众也没有,但琴德木尼知道一定有什么存在侧耳聆听。

    “清白!清白!”她忽然高呼了几声,然后把绳圈丢入火盆。火焰陡然升高,开始舔舐着蕴满油脂的尾鬃。

    一瞬间,她再一次进入到那个奇妙的世界。周遭的一切边缘都开始抖动。绳圈在火种跃动得越激烈,世界抖动得越厉害,纷纷幻化为无数线条。

    琴德木尼茫然四顾,自己再一次置身于草原的秘密之中。一匹青色的骏马呼啸而来,温顺地停在她身旁。琴德木尼知道这是苏勒的鬃毛绳圈幻化出来的,它的尾巴只有七根鬃毛,是连接现实与草原秘密的唯一桥梁。

    琴德木尼毫不犹豫地跨上了苏勒,在心中默念额木格的名字,青马像闪电一样窜了出去。在草原的秘密里,一个人所能行走的速度,不是靠双腿,而是靠你内心的执着程度。

    琴德木尼不知道,自己对奶奶的思念居然深重到了这个程度,青马在草原的秘密里奔跑的速度,比之前任何一次体验都快了十倍。她几乎看不清周围的景物变化,只看到五颜六色的线条在飞速流逝,构成了一幅又一幅似曾相识又很陌生的色块,色块翻转扭曲,拼凑出各种图景,像是儿时曾经玩过的万花筒。

    她看到一片盈盈的水绿色渗入了几条深灰褐色,那是几只土拨鼠钻进了长满野豌豆的草甸;又看到褐黄色的细缕插满了浅黄色的地基,那是荒沙里长满的沙葱;有灰黑色和斑棕色在前后追逐,那是一头饥肠辘辘的狼看到了无人看护的兔子;也有青白混杂的色块倒叠在一条蜿蜒粗长的透白色条,那是白雪初融的大青山倒叠在乌力吉木仁河里。

    琴德木尼驰骋、奔跑、寻找,她几乎看到了草原上的一切,可唯独没有看到奶奶的身影。琴德木尼不肯放弃,她的心意转动,拍动着胯下的青马,一次又一次跨越线条,朝着不可知的远方而去。

    可是黄昏毕竟太短暂了,青马屁股后的七根鬃尾越来越细,到后来几乎不可辨认。青马嘶鸣,提醒琴德木尼时间快到了,如果再不抽身回去,就要触怒草原。

    琴德木尼勉强睁开双眼,火盆中的苏勒绳圈燃烧几乎殆尽,只残留着一截短短的尾巴尖。它离火盆的位置稍微远了点,再加上有风,所以没有被燎到。她知道自己应该立刻把这截踢进火盆烧光,可动手时却犹豫了。

    因为琴德木尼在脑子里回顾了整个燃烧的过程,惊讶地发现,这一次马尾绳圈上活扣的燃烧次序,不属于她所知道的任何一种征兆,额木格从来没有教过她这个。

    未知意味着变化,而变化则带来不可预知的结果,不可预知总会给人留下希望,这也许就是人类喜欢占卜的真正意义。琴德木尼知道,如果自己想再次进入草原的秘密,就必须要保留这截鬃毛——但代价就是会触怒草原,它可不希望任何人在黄昏之外窥视到自己的秘密。

    可还有什么比找到奶奶更重要呢?

    琴德木尼咬了咬牙,不顾苏勒在旁边嘶鸣,还是毅然决然地重新闭上了眼睛,让自己再度沉浸入那个世界。

    这一次,没有了黄昏余晖的保护。线条与色块变得更加狂暴,像是初冬吹过的裹挟着冰雪的暴风。青马的屁股后面,只残留了一截短短的被无限拉长的鬃尾,那是琴德木尼和现实唯一的牵系。她紧紧抱住青马的脖子,像一只迷失在白灾中的羔羊,双眸却始终坚定地向深处窥探着。

    草原对于她的僭越极为愤怒,咆哮着显现出从未有过的可怕模样。穹顶的月亮飞速变幻着盈亏,周围的彩色线条飞快地旋转着、组合着。琴德木尼看到红色的岩浆喷涌、黑色的大地陆沉;看到白色的冰川坍塌、蔚蓝色的大海退潮,这都是生长在草原上的她所从未体验过的奇观。

    琴德木尼勉强眯起眼睛,发现当视线聚到特定的某一个点时,还会显现更多奇妙的细节,就像一块石头掷入羊群,能激起无尽喧嚣。一会儿是全身赤裸的猿猴趴在野火旁在尖叫,一会儿是青牛与白马交颈相联。前一刻还是僧侣们在顶礼纳福,后一刻便被甲胄齐全的骑士呼啸着向前冲锋。还有不知多少异族商旅赶起马车,从琴德木尼身旁沉默地经过。转瞬之间,无数造型各异的人影闪现而过,目力所及,永远是在变化中。唯有那一片澄澈的晴空始终如一。

    琴德木尼痛苦地捂住头,她一时间没法接受如此庞大的信息。在头颅即将被撕裂的极度痛苦中,她突然明白过来,原来这就是草原的秘密——秘密就是草原本身。从远古至今,这片土地经历过的所有事情、所有人、所有生灵都被草原所记住,他们重重叠加在一起,永远正在发生,就像黄昏时叠加在一起的昼与夜。这一切的总合,构成了草原最深的秘密,同时也是最可怕的惩罚。

    一个凡人,怎么可能见证到草原的全部记忆,他或她只会被淹没在这庞大的记忆里,再也无法离开。

    随着琴德木尼的头疼加剧,胯下的青马在慢慢淡化消失。它本是卜者的意志所召唤出来的,意志濒临崩溃时,它自然也就是无从凭依了。那一根细细的尾鬃,正在从它的身体里抽离。

    琴德木尼知道自己快要不行了,在错乱中她唯一的心愿,就是再看一眼勒木格。如果草原留存了全部记忆的话,那么必然有一段记录了勒木格走入草原的影像。她勉强瞪大了眼睛,可看到的只是越来越琐碎的种种片段,快到眼睛几乎要瞎掉了。

    琴德木尼一头从快要消逝的青马上栽下来,就在身体即将坠落在草原上时,她瞥到一个人影。

    这个人影挺拔修长,头上的发辫比琴德木尼更为细碎,她身穿着一袭鹿皮袍子,头戴刨花神帽,全身都沐浴在柔如羊乳的月光之中,就这样漫步在远处的地平线上。虽然看不清面目,但琴德木尼知道她一定美得惊心动魄,是白萨满中的白萨满。

    人影似乎快要走到终点时,却忽然回过头来,动了动嘴唇。一霎时,琴德木尼下坠的身体停住了,她觉得自己想要唱出点什么,可在这个世界根本发不出声音。那个身影向她伸出两只手来,像要献出哈达,可送出的却是一段歌声。

    这歌声与琴德木尼的歌声很像,只是更加空灵缥缈。琴德木尼发誓她一定在某一个时刻听到过,也许是梦里,也许是摇篮旁。随着歌声缓慢地流泻,一束金黄色的光芒在错综复杂的色块中被牵引出来,同样被抽离出来的还有一片漆黑的夜幕。当光芒与夜幕被歌声粘合在一块时,它们叠加成了一种安心的暧昧色彩。狂暴的草原瞬间平静下来,像那些被抽走魂魄的生灵,回归到黄昏时的安详……

    ……琴德木尼再度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倒在草地上,泪流满面。旁边的火盆扣倒在地,最后一截尾鬃毛已化为灰烬。原来是苏勒在旁边用蹄子踢翻了火盆。

    她缓缓从地上爬起来,腰酸背疼,脑子里像塞了一百多个干草堆。最后琴德木尼只能趴在苏勒背上,任凭它自己去找回了父亲的蒙古包。她唱了一路的歌,莫名欢欣。

    琴德木尼的父母对她的归来感到高兴,可他们并不知道,那一夜女儿曾无限接近草原的秘密,无限接近额木格。

    许多年以后,琴德木尼的皱纹也逐渐爬满了脸庞。她斜靠着苍老的苏勒,为一个小女孩演示卜马尾的手法。她晃动手腕上的铃铛,低声说道:“草原并不喜欢被人窥视,除非是在黄昏,或者是你在寻找最爱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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