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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译文】
大臣进谏,应该担心的是水平不够高,而不是君主不听从。进谏是非常困难的:没有绝对的诚心,就不完美;说理不透彻,也不完美;表达不顺畅,也不完美;心态不平和,也不完美。实行起来不能给君主深刻印象,也不完美;谈论起来不能让君主充分信任,也不完美。大臣的忧虑,只怕不能尽善尽美地进谏,哪里有心思考虑君主能否听进去呢?不担心自己治病水平不高,却担心病情严重的,是公认的笨医生;不担心谋划不精密,却担心敌人强大的,是公认的呆将军。大臣想要进谏,如果担心君主不听从,却不担心自己做不好;不用抓住要害引导君主顺应,却想强迫君主让他一定听从,这个流弊的源头就是鬻拳逼迫君主就范啊!鬻拳难道只是逼迫君主吗?进谏不听,就强行要求;仍然不听,就开始要胁。君主越是不听,就越激进,却不懂得反思自己有没有完美地实施进谏。进谏,是大臣的份内之事;听从谏言,是君主的份内事。大臣未能把进谏的事情做到位,却想越位让君主一定听从自己的意见,这怎么可以呢?
在鬻拳用兵器逼迫楚文王就范的时候,就是害怕楚文王不听自己的意见。幸运的是,楚文王并没有觉得鬻拳犯上作乱。如果那个时候楚文王就不听谏言,我不知道鬻拳下一步会做什么。假设不幸被楚文王杀死,就是一个叛乱的逆臣,他心里的真实想法就永远无法表明,就会永远背着叛臣的恶名。鬻拳也不知道下一步如何去做,所以,自己砍断了一条腿,来表明自己强行劝谏的真实意图。这个做法暗中传递了一条信息:强行进谏是不妥当的,以后有人想学这种进谏方法,先要学自己砍腿。如果学不会砍自己的腿,就不要用兵器强行进谏。圣人做法,是给后代做表率,让大家能够学得到。鬻拳的做法,是想让后代无法学习,为什么要与圣人的方法相悖呢?起初用兵器强行进谏,后来用自刖来表明心迹。起初就不正当,后来又补救。一边犯错误一边补救,折腾闹腾一团混乱,我认为圣人做事情,不应这样麻烦低效。大道有要害,说话有要点。轻轻转动舵,船就跟着转;车轮滚动起来,车就向前移。难道一定要用蛮力吗?古人就有在朝堂家庙这些正规的场所,只用简单的话语就安定天下的,他们并没有声色俱厉、大费周章地说一大堆道理。拉着衣襟、抱折门槛强行进谏就已经是下策了,何况还要用兵器威胁君主呢?荀子在儒家中的地位并不高,他谈论谏诤时说:“如果能够率领文武百官,一起来劝谏君主,君主虽然不理解,却又不得不听,于是也能挽救国家,避免大的祸患。”在我看来,这种说法,就来自于鬻拳,都是用蛮力逼迫君主就范。一个人想要劝解万乘之尊的君主,在于循循善诱,按照“道”来行事。如果想与君主对抗,逼迫君主就范,就是乞丐与天下首富比谁更有钱,这种做法太危险了(葬送了自己倒也罢了,葬送了整个国家就有更大的罪了)!
《东莱博议·鬻拳兵谏》
人臣之忧,在于谏之未善,不在于君之未从。谏之道难矣哉:诚之不至,未善也;理之不明,未善也;辞之不达,未善也;气之不平,未善也;行之不足以取重于君,未善也;言之不足以取信于君,未善也。其所忧者,惟恐吾未尽谏之之道,亦何暇忧其君之从否乎?
不忧术之未精,而徒忧病之难治,天下之拙医也;不忧算之不多,而徒忧敌之难胜,天下之庸将也。臣之纳谏者,苟尤君而不尤己,不导君而使自从,徒欲强君而使必从,其流弊终至于鬻拳胁君而后止耳!鬻拳岂欲胁君哉?告而不听,故出于强;强而不听,故出于胁。君愈不听,而愈求之于君,曽不知反吾纳谏之道尽欤不尽欤?谏,吾职也;听,君职也。吾未能尽其职,乃欲越其职以必君之听,其可乎?
当其临楚子以兵,乃惧楚子不纳也。幸楚子不以为忤耳。苟楚子之不从,吾不知鬻拳何术以继之乎?使不幸为楚子所诛,则陷于逆乱,其心迹终无以自见于后世矣。鬻拳亦知其不可继,故以刖足之心,明吾兵谏之迹;后世欲学吾之兵谏,盖学吾之刖足?刖足不可学,则吾之兵谏亦不可学也。圣人之道,欲后世之皆可学;鬻拳之道,欲后世之不可学;何其与圣人异耶?先之以称兵,后之以刖足,坏于前而收于后,随失随救,焦然不宁,吾恐圣人之举事,不若是之烦且劳也。道有枢,言有会;柁移则舟转,轮运则车行:夫岂在于用力耶?古之人固有广厦细旃之上,从容片言基治平之原者,固未尝动声色费辞説也。牵裾折槛已为下策,况动干戈于君侧耶?荀卿,儒之陋者也,其论谏诤辅拂,乃曰:“自能率群臣百吏,相与强君,君虽不安,不能不听,遂以解国之大患。”谓之辅拂之説,【见荀子臣道篇】即鬻拳之説,皆欲以力强其君者也。匹夫所恃以动万乘者,道存焉耳。苟欲与君较力,是丐者与猗顿较富也,危矣哉!
【附评】
朱字绿曰:谏君有道,在导之使自从,不可强之使必从,此自是不易之论。盖有不尽言之谏,亦有尽言之谏,从容片言,不费辞说,此不尽言者也。反覆之而不听,则去,此尽之者也。要之,得谏之道,则尽言可,不尽言亦可。不得谏之道而强之,则尽言不可,不尽言亦不可。所谓吾尽吾职,君之职不可得而代耳。议论名通,非徒高谈巧妙也。兵谏不可为训,人皆知之,至荀子所谓率群臣百吏相与强君,君虽不安,而不敢不听,似亦谏中一法。然由之而败者,比比也。若明嘉靖以后,用是术者凡三见:一争大礼,一争国本,一争用魏忠贤,小之虽杀身,大之并亡国,较兵谏贻祸更烈。方杨大洪之上二十四罪疏也,相率请叶文忠力争,文忠不可,以此几得罪东林,至今犹有以模稜讥之者,殆未知东莱之说耳。张明德曰:主脑只在结束一道字,通篇却不说破,而层层变换,曲曲折折,都只为一道伏脉,蛛丝马迹,草蛇灰线,不足以喻其妙也。
附:《鬻拳兵谏》
鲁庄公十八年,冬,巴人伐楚。十九年春,楚子御之,大败于津。还,鬻拳弗纳,遂伐黄。败黄师于踖陵。还,及湫,有疾。夏六月庚申,卒。鬻拳葬诸夕室。亦自杀也,而葬于絰皇。
初,鬻拳强谏楚子。楚子弗从。临之以兵,惧而从之。鬻拳曰:“吾惧君以兵,罪莫大焉!”遂自刖也。楚人以为大阍,谓之大伯,使其后掌之。君子曰:“鬻拳可谓爱君矣:谏以自纳于刑,刑犹不忘纳君于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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