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题记：堂哥说：世界上除了命，钱最重要。只要不死，我们就要守护金钱，因为一般情况下丢不了命。有时，我们拿命换钱也值得。
堂哥说：世界上最温暖的情话是：缺钱吗？给你钱，拿着。但我却不会白给任何人一分钱！
转眼到了正月十五元宵节。这是继春节后最后一个销售旺季，也差不多是我们最后的希望。今年冬天能挣多少钱，基本就靠这一天了。常言道“千锤子打锣，一锤子定音，”“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我们全村人都观望着，互相攀比着，看谁是今年的销售大王。卖好了，一年无忧;卖砸了，一年忧愁。村里大家都指望着最后的挣钱机会，都憋着一股子劲头。
我们村子在费县县城卖糖葫芦的大概有四十几人，这是固定的。早晨过来，晚上回去的流动队伍也不少。我们村离自己县城远，但是离这个县城近，勤劳能干的村民愿意抛家舍业来回折腾，只为了多挣一点零花钱。大过年的，谁不知道在家老婆孩子热炕头的好啊？但生活所迫，他们选择辛苦奔劳。生活在社会最底层的劳苦大众，哪一天的日子轻松啊？
四哥家由于我的加入，已经名声大噪。村里人都在背后数算，他究竟挣了多少钱？这事我不知情。我每天的任务就是，把糖葫芦从天马大世界四哥那里带走，然后赶涵洞两个公司上班下班高潮，中间追赶火车停靠时间。我会来回跑。在这两个地方都没人的时候，我在城乡结合部转悠，有时也去居民区。这段时间，孩子放假，工人也放假，还有在外地工作的人回家省亲。天寒地冻的，一般都选择窝在家里看电视。我找准规律，总能四处串游，卖掉手中的糖葫芦。
我们的日常是这样的：早晨四点钟四哥起床，把我和四嫂子叫起来。他把电引到三轮车上，昏黄的电灯光照得人像鬼影幢幢。那台简易车就是他的工作台。他把白糖和食用色素熬成粘稠的糖稀，火候一到，他紧张起来。把串好的山楂串在锅里一转，每个面都蘸到糖稀后，立刻用力向冰冷的铁板上一甩，带着漂亮薄脆翅膀的冰糖葫芦就做好了。在我们村里，做糖葫芦最好的就是四哥和三叔。他们做的糖葫芦卖相好，还干净卫生。四哥对做糖葫芦工序要求很严格，做出来的糖葫芦漂亮又好吃，所以我们的糖葫芦一般不减价。
四哥甩的糖葫芦很快凝结成光滑圆润的样子，红彤彤的山楂外面包着一层透明的糖衣，胖乎乎的很可爱。我和四嫂子要在合适的时候，快速收起做好的糖葫芦来，然后码得整齐有序，把铁板留出空来，方便他继续甩糖葫芦。如果慢一步，他就骂人。我们三个像流水线作业的工人一样，一条龙工作下去。尽管是简单的工作，但我们配合默契，速度快，还做得很完美。当然这与四哥的高压管理分不开。
甩糖葫芦大概一小时，五点我们就装上货物上街了。如果去晚了，市场就被人占领了。到市场后，天寒地冻，万籁俱寂，整个县城都在睡梦中。四嫂子开始在煤球炉上做饭，都是最简单的饭，很少炒菜。西北风呼呼地刮，像要把我的脸刮去一层皮。我冷得在原地蹦跳着取暖。四嫂子通常一个劲流清鼻涕水。天很冷，哈出的热气仿佛都能变成冰雾。
越是站着越冷，我就申请骑车早走。我四处串游，天亮后就有人买糖葫芦了。等我把满靶子的糖葫芦差不多卖完了，就吆喝着向天马大世界走。路上还能再卖点。我嘴甜，见了老人老远就喊：“叔叔阿姨，你们早啊！买串糖葫芦给小孙子吃吧？”
等我回到天马大世界时，一般都八九点了，太阳高高悬挂在城市上空，街道恢复了元气，变得熙熙攘攘车水马龙。四哥两口子都吃过饭了。四嫂子一般不外出，因为她不认路，嘴拙不会说，在外面老跟人吵架。四哥很生气，经常骂她窝囊废，吃白饭的。所以他们都看重我。我回来吃过饭，四哥又给我插满靶子，我骑上车子又四处串游。一天就这么过去。等到了晚上，四哥就不让我外出了。特别是发生了那次差点被强奸的事件后，我陪他们在天马大世界蹲守。买过我糖葫芦的人，看见我就喊着：“哎，小丫头！你卖的糖葫芦好吃！你再帮我选几串！”
有了生意，我们都高兴地眉飞色舞。我热情的招呼他们。只要我在那里一站，生意就特别兴隆。四嫂子说，我脸上带着一种光芒，好像菩萨那样仁慈光明的光芒。嘻嘻，我就笑。我本来就是一个平常的村姑，不过才上了半年的财经大学。我们的专业课就有市场营销学，教人们怎样盘活市场，把货物卖出去。自从我销售业绩大增后，四哥不再说我是野鸡大学的学生了。遇到文化人来买糖葫芦，他会笑哈哈地跟人讲：“我妹子也是文化人。她还是大学生呢！”这话引得别人关注，因为信任，他们往往多买几串冰糖葫芦。
有几次，四哥四嫂子回出租屋运货物，我自己看摊位时，有几个男人来挑逗我。但四哥一回来，横眉立目的，一副凶神恶煞样子，他们就灰溜溜走了。
有一次，一个老头看我一个人坐在小凳子上串山楂。他走近我，低声说：“我带你走吧。我们去公园玩。我可以给你买衣服，买首饰。请你吃大餐。你以后再也不用在街头流落，受苦受难了。”
“哈哈，”我笑着说：“你怎么看见我受苦啦？”
他一本正经地说：“我观察你很久了。你长得漂亮，又年轻。你老板很凶恶。跟着他每月开多少工资？我双倍三倍开给你！以后我会对你好的。”
我哈哈笑，讥讽地说：“你没观察正确哦。那是我哥哥！而且我告诉你，我是大学生，你相信吗？”
他半信半疑地观望着，慢悠悠走了。我远远看见四哥骑着三轮车过来了，我笑嘻嘻调戏那个老头，大声说：“别走啊？我哥哥过来了，你跟他谈谈呗？”
那老头狼狈逃窜了，引得我开心大笑。我想，上大学不光让我们学到更多知识，也给我们更多生活中的自信。
正月十五那天，二哥一早也骑车来了。那天是费县庙会，街上人山人海，摩肩接踵，热闹极了。二哥那天卖得特别快，下午一点就卖光了。他很高兴，扛着空靶子就过来玩。四哥闷头不跟他说话，四嫂子打过招呼，就忙着招呼客人。今天我们生意特别好，准备了几箱山楂串都卖光了。我只能现场串山楂。二哥看我很忙，也搬了一把小凳子帮忙，边干活，边和我说说笑笑。
四哥看糖葫芦告急，急忙加班再蘸。四嫂子赶紧把山楂串递给他时，他发现好多串的不漂亮的，非常生气。因为按他的规定，我们的山楂串，最上面串一颗特别大的，下面的依次变小，整串看起来很美观。可是二哥串的马虎，最大的也许串在第二个，也许在第三个，顺序很乱，看着不好看。四哥拿起来一看就生气了。他不好责怪二哥，就把满肚子牢骚发到我身上。他对我瞪着眼说：“干够了？开始麻痹大意了？是否是要走了，就糊弄我？”
我正月十七开学，明天下午就回家。但他这样说我，让我心里很不舒服。二哥脸色不好看，低声嘟噜着：“差不多就行，不用做那么好看。”
四哥责问他：“你自己的就是这么串的吗？”言外之意，二哥在糊弄他。二哥生气了，站起来怒冲冲地说：“好心做了驴肝肺。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四哥瞪着眼大声说：“不想帮忙就歇着。我又没请你！”
二哥气不过，把手里的山楂一丢，对我说：“小妹，你忙吧。我走了。”
四嫂子很尴尬，一时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她为难地对二哥说：“二哥，你别生气。你弟弟你了解。他就这样暴脾气，没有坏心眼……”
“好了，别说了。让他关上门自己过吧！”他怒气冲冲地离开了。我看着他的背影远去，心里也不是滋味。
四哥把二哥串的山楂找出来，恶狠狠地丢到大桥底下的臭水沟里。我和四嫂子默默看着，谁也不敢说话。
晚上，我们还是街上最后一拨离开的人。我们每天都这样，第一个出门，最后一个离开。我每天四处串游，累得腿脚如同灌了铅一样沉重，回到出租屋都半夜鸡叫了，可我们还要串山楂。严重的睡眠不足，让我每天头脑昏昏沉沉的，骑着自行车都能睡着。好在马上这种日子就要结束，我心里轻松起来。这才感觉上学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
半夜回家，我要交账。四哥记着我拿走了多少糖葫芦，交出来多少钱，省得我私藏钱。四嫂子盘腿坐在地铺上，点数一堆零钱。我坐在一边串山楂。这时候是我们最幸福的时刻，仿佛一天的辛劳都得到回报。杨家启一家看见我们点钱就唠叨：“点什么点？不就是比我们挣得多吗？有什么了不起的！”
我们就一起哈哈笑。杨家启说：“妹子，你真傻。你一个人比他们两口子挣得多，每天累死累活的，你图什么？”
四嫂子就笑嘻嘻骂他，说他鸡抱鸭子——瞎操心。四哥乐哈哈说：“我妹子，我能亏待她吗？我对她比亲妹妹还亲呢！”
我听了心里比吃了蜜糖还甜。我在心里估算了一下：我每天的净利润在一百五十来元，共做十六天，少到底他也会开给我一千块钱吧？尽管我不好意思说，但心里乐呵呵地，做梦都在数钱。
终于熬到正月十六中午。我卖到下午一点多钟，四哥找到我，单独对我说：“下午你就走了，我保卫科科长朋友送我几张洗澡票，你洗干净了回家吧。我跟你讲，虽然你给我挣了不少钱，但你吃饭，住宿，还有住院，我都要收钱。所以，最后，我只能给你三百块钱。”
我心里难受极了。光臭羊肠子汤喝了三四天，其他时候，不是喝方便面，就是吃白水煮面条，几乎没见过油花，极少炒菜。解馋的办法就是，他到他朋友烧烤摊上，抢几串羊肉串送给我和四嫂子吃。但他却说我的食宿问题，收我的钱。直到这个时候，我才相信村里人对他的评价：心狠手辣，对谁都无情无义。把钱看得比命重要！
我委屈的眼泪要流出来，躲避着他的目光。他不满地说：“你嫌钱少啊？你想想，别不识数。你这样的学生，肩不能担，手不能提，到哪里能半个月挣三百块？我已经找人给大爷捎信了：你在这里不好好干，没给我带来多少利益，我照顾你，所以给你开了三百块。算我帮助你……”
我再也忍不住心酸，听不下去了。我的眼泪哗哗流，冷笑着说：“好了，四哥！三百就三百吧。我能嫌少吗？我还要感谢你给我提供了挣钱的机会呢！”
他高兴起来，咧着嘴笑着，露出一口雪白整齐的牙齿。“对嘛，对嘛！你四嫂子还担心你生气，不愿意来送钱。我就知道我妹子明事理，懂人情！呶，这是洗澡票。你可以冲浪，洗桑拿也行……”
我一把抢过票，把没卖完的糖葫芦靶子塞他手里，然后转身走向澡堂。我不愿意让他看见我满脸的泪水。我不想因为钱和他撕破脸皮。他给多少就多少吧，只要他觉得良心安定就行。
澡堂是三层楼，建成一个圆形。最底层是冲浪浴室，我站在旁边看着。我从来没冲过浪，看着冲浪的男男女女，心里很雀跃。但可惜的是，我没有游泳衣，总不能光着身子和男男女女一起洗澡吧？如果买最便宜的游泳衣也需要五十元，我怎么舍得买呢？我只好选择进了一间普通浴室。里面也很豪华，有休息室，有浴室。休息室里有电视，有床铺，茶几上还摆着水果。真是有钱人的享受啊！我低头看看自己这身脏兮兮的破衣服，心里涌上深深的自卑。
我脱光衣服，把疲劳的身子泡进温暖的水里。不曾想，竟然在水盆里睡着了。等水变凉，我才猛然惊醒。我好好泡了个热水澡，洗净十六天来积攒的灰尘。那洗澡水……我都不好意思给你说变成什么样了。
我敷衍地回到天马大世界，跟四嫂子告别。她言不由衷地说了几句客气话。我们村里也有人回去，我就跟着他们走了。
走在回家的路上，我浑身清爽。五六十里路，我们自行车骑了一个半小时，天黑后才到家。刚进院子，我家寒酸贫苦的家竟然也充满温暖和甜蜜。我听见爸爸对妈妈说：“我出去看看，小丫也该回家了。”
妈妈说：“小四说的小丫的话……”
“别理他！净睁眼说瞎话！我家孩子我最懂。我们小丫，多好的孩子！”
我的眼泪刷刷流下来。我心里一片温暖。我大声喊着：“爸爸妈妈，我——回来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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