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汪工的故事

作者: 双林路路草 | 来源:发表于2019-01-25 09:30 被阅读25次

对面坐着的两位警官看着我,面无表情,很明显,他们在等待着什么。我把视线移向他们身后。那里除了一扇漆绿的木门,也没什么别的了。头顶的吊扇吱呀作响,白炽灯打在扇叶上落下断续的影子。

“我认识汪平生。”我努力不让眼睛聚焦,显得自己没有什么多余的想法,门板上的绿色开始蔓延、模糊。“但是…”说到这里,面前的二位挺了挺身,“不是你们说的那个汪平生。”终于,我看向皱着眉的警察,直面一切他的、也是我的疑惑。

那是这一年的三月份。

我叫董成康,1990年生人,现在在读高一…如果我没辍学的话。

这是我长大的地方,我对这里不怎么喜欢但也说不上讨厌。我从小在这狭窄的小巷里跑跳玩耍,周围的光景好像一直没什么变化:方正的楼房、破败的招牌、空气里钢架铁臂的味道和列车的汽笛声。我的父母都是旁边车站的工人,后来他们都死了。如今我和祖母还住在这里,这里是破败的工人村。如今我也还是在跑…不过那是因为有几个混混在追。

“你给老子站住…站住!”身后的混混边喘边喊,我就喜欢看他们这样气急败坏。这一学期我们终于是交不上学费了,我只好在这里成天无所事事。我尚且不屑于同街头流氓为伍,但以他们取乐倒很乐意。

他们好像放弃追赶了,没人追得上我,每次都是这样。我也就放慢了脚步,周围还是方正的楼房、破败的招牌、空气里钢架铁臂的味道和列车的汽笛声,每次都是这样。

直到我听见咝咝的电机声:猛一回头,他们骑着不知道从哪弄来的电瓶车冲我奔来…

跑!

我第一次开始觉得事情有些不顺了…在祖母告诉我我可能不能再上学了之后,我本来以为自己什么都不怕了。慌不择路,我钻进一条平常不怎来过的巷子,这里似乎已是城中村的边缘。两旁仍是贴满小广告的墙和装着乱七八糟东西的窗,可要紧的是,这是一条死路。巷子尽头,面前横着一堵爬不上去的墙,电瓶车的声音越来越近,我侧身进了右边的楼。

这也是一幢普通的工人宿舍,可能比我家的年头还长。草草起上的腻子盖不住下面的红砖,铁质的楼梯扶手蜿蜒盘旋,五楼到顶。这是城中村的最边缘了,透过楼梯间镂空的水泥墙能看到不远处的高架线缆和铁轨。

我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跑上楼去,可能驱使自己的已经只剩逃生的欲望,只想离他们越远越好。一排贯通的露天走廊连着应该有四户人家,但是第三家自己封了阳台,不能再走到另一头下去。汗从头上打进眼里火辣辣的,我突然发现面前这一家的门虚掩着,我悄悄推门进去,再把门关上,稍稍松了一口气。一进门客厅就映入眼帘,摆设很简陋,但很整洁,对面的墙上贴着几幅老旧的铁路建设宣传画。我凑近想仔细看看,一只手轻轻拍了拍我。我吓的缩了下肩,连忙转过去,一个约莫四十岁、戴着黑框眼镜的男人怒视着我,攥着一把匕首。

“你是谁?你在干嘛?”

我边后退边摆手,结果一步靠在了墙上,“叔…我…”

那男人不听我解释,“小偷是吧?光天化日居然…”然而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打断了他。一定是混混们找上来了。我咬了咬牙。男人用匕首指了指我又收回,转身走去开门。我闪进旁边开着的厕所。

“喂,有没有看见一小孩儿…高中生那么大的?”

男人愣了一下,“真没礼貌。没看见。”便重重摔上了门。

“出来吧。”他看见我躲在门框后面,抄手站定。

我低着头走出来,不知道该说什么。

“怎么回事?跟这种人厮混,你又是什么人?”

我连忙解释:“我和他们可不是一伙的!是他们一直在追我…”

他抬手打断我:“说话要有根据。你说你不是和他们一起的,怎么证明?”

他这把我说懵了。“我是…我是学生!我是学生!”虽然我真是学生,但是好像也无法佐证,我慌慌张张摸着自己的裤袋,幸好揣着!刚入学时办的学生证,我一直舍不得,总随身带着。

我把学生证恭恭敬敬递给男人,他仔细检查,“铁路中学,2006级,”皱着的眉头稍稍松了松,却又更紧了,“今天星期二啊…”又把匕首开了出来,“不去上学,在这儿干嘛?”

“我…我…他们…他们不让我上学了…”我倒不怕他的匕首了,某些复杂的心情涌了上来。

“什么?你被开除了?”男人语气相当严肃。

“我怎么会被开除?我原来都是年级前十的!”我简直气不打一处来,“我…我辍学了。”

男人似乎突然明白了什么,收起匕首,走到他破旧的皮沙发前,拍了拍上面的灰坐下,又示意我坐下。

我坐在他旁边,他问我出了什么事。

“我爸妈都是车站职工,后来下岗了。我爸出去打工死在工地,我妈…她也死了。我和奶奶住在这里,她摆摊做些手工,这两年卖不出去,她也做不动了。家里一直没什么积蓄,现在终于不够用了。”

他听罢,摸出口袋里的烟想要点又没点。

“不能不上课啊…”像是在对我说又像是自言自语。

“我也想出去挣学费,可是没人要我,我也不知道能做什么。刚开始还觉得很轻松,不用上学。后来就好无聊,我去找同学,他们都不理我,他们都在上课。我每天在街上乱逛,甚至招惹混混取乐。但我不是混混。我不想当混混。”

他看了看我,一言不发,突然站了起来,又坐下。“孩子,你不能再去接触那些人了。你平常到我这里来…如果你不嫌弃的话…到我这里来。我是…”他停顿了一下,“我是站上的工程师。汪平生工程师。很多知识我也可以教你。”

我抬眼看着他,搞不清他这是什么来头。“啊…这样啊。真的吗…”

“不学习怎么办?没出路的!”他突然打断我,很急切地讲到。“你就到我这儿来,总比惹那些混混好。”他叹了口气,“就这样吧,你快回去,我现在有事。”

我谢过他,就离开了。心里还满是疑惑,这人看起来不是坏人,但又着实古怪。下楼,仰头看见他点了根烟,向我挥手道别。列车经过,汽笛鸣响。

第二天早早的,我就去找那人。最西边的仓库前,一群装卸工人忙忙碌碌。汪平生也混在人群中。还是穿那件深蓝色工服,破旧但整洁。其实附近的工人们早就换穿另一种颜色的衣服了,虽然鲜艳的黄色和他们低沉的性子很不搭。这种深蓝色工服我只在原先我爸妈还在的时候有印象。

一列火车开过,车轮撞击着轨道缝隙发出断续的声响。只见汪平生听到那声音突然停住了脚步,不知道在思索些什么。

“哟呵?汪工,怎么着?又算数学问题啦?“旁边一名工人见汪平生出神,戏谑道。众人笑。

汪平生回过神来,没有答应,抬了抬手上的纸箱继续往前走。

我看他面露尴尬,赶忙跑过去:“‘汪工’?大工程师果然有派头!”可是周围的人还是在指指点点。我伸手要接过他的箱子,“我帮你搬吧!”

他却还是显得很尴尬,拿手臂挡着不让我碰,“过去过去,旁边等我,马上好了。”

我只好按他说的站到旁边去。心里有些不爽。难道我给他这个大工程师丢份儿了?真是个怪人。

汪平生又搬了两趟就快步走来,边走边把领口、袖口抹齐,想擦掉衣服上的污渍却好像又一直擦不干净,就这么一直走到我面前。

“怎么找到我的?”他问。

“我去你那儿,没人开门,就问了问邻居,他说你可能在这边。”想到这个我还有些疑惑,隔那个太婆听说我找汪平生,看我的眼神突然变得好奇怪。可能他平常真的没什么朋友吧。

“嗯…好吧…”话题一转,“2006级,高一是吧?学到哪儿了?”

“数学应该是学到正弦余弦函数,然后就没上课了,但我自己往后看了好多。物理是到曲线运动,化学才开始学元素周期表,生物到了遗传了,”我又想了想,“别的好像就没什么了。”

他噗嗤一声笑了:“没什么?语文、英语不学的吗?文综不学吗?我看你是不是和我一样不想学啊?哈哈哈…”

我耸耸肩、点点头,他说的没错。

“好了,知道了。想上课吗?”他笑着问我。

“…想是想,又不能上…”

“哎,”他用力拍拍我的肩膀,“我教你啊。”

我们回到他那幢楼,上楼正好遇见之前问过的那个老太太要从隔壁出来,看见我们又把门关上了,等我们开门进去才又听见她开门出来的一系列声音。我得以再次端详这间屋子:一个方正的户型,客厅一侧是厨房和厕所,对着大门的是卧室,小而紧凑。还有那种老式的黄色木门,阳光从上面的玻璃透射进来,攥住空气中的尘埃。水泥地不甚平整,但被擦得发黑发亮。家具和电器都很少,一张黑色的木桌靠在窗前,上面压着一整块玻璃,玻璃上面是一盏浅绿色的台灯,就和那种老式机床一个颜色,一摞很旧的书,开本不大、封面都是纯色,一支钢笔和一叠草稿。

汪平生从桌子背后抽出一块小黑板,挂在墙上,又从抽屉里拿出几根断掉的粉笔,在黑板上试了试。

“我就以这种形式给你上课了,”他苦笑着说,“我原来也这么给站里的工人培训过。这么久了,没想到这些东西还能派上用场。对了,数理化生没关系,文科我会去找些教材,也得学。”

我听了赶紧摇头:“别别别,不是,文科啊…你不是说你也不想学吗?我实在是不太喜欢…”

“不喜欢学、不想学也得学。不学习怎么办,”他的语气很坚定,“我是说我不想学,又没说我不学。上课。”

就这么日复一日,我在约定的时间到汪平生的住处听他讲课。其它时间我也不知道他的行踪,工程师自然很忙,但总感觉,与他越熟悉、却觉得他越神秘。我的学习渐入佳境,甚至可能比在学校时的状态还要好。汪平生还是那个古怪的汪平生,面无表情、形单影只,只在讲起那些数字和公式时,眼睛里闪着些光。闲暇之余,他还教我许多工程上的事情,他教我自己用锤子和锯子打磨一件工具,他教我怎么画一张机械图纸。

“这些东西不都是用机床加工出来的了嘛,为什么自己做?”那是他第一次给我展示他自己打磨的金属小部件。

“现在确实是用机床。机床精密。”他点点头,又接着说,“但是,所有机械加工出来的东西,都可以手工打造。绝对可以,这只是精密度的问题。”

“什么都可以?”

“什么都可以。总是可以的。图纸是人设计的,人总是可以按着图纸上的来实践。就算有的地方,你说我人手根本操作不了,那也可以先打造一个合适的工具,再用它操作起来。总是可以的。精确度也不是问题,有时低的也有低的用处。机械零件可以,往远了说,化工制品,生物产品也是一样。”

“行了行了,那你造辆车给我吧。要不造把枪也行。”

“嘶,你小子,不学好。”他拧了我胳膊一把,又开始自言自语,“不过你说,那枪可不好做。单说子弹,铅做弹头,硝化棉做火药…”

他说起这些来精神就变得特别好,就任由他念叨吧。

直到有一天我听完课,在走廊上和他告别。

“董成康。我跟你说。”他漫不经心地,手臂靠在走廊的栏杆上,望着对面的楼。

“啊?”

“我其实…我不是什么工程师。我就是在车站到处打杂的。”

我笑了笑,又推推他,“得了吧…好笑吗?不好笑哦…那他们叫你‘汪工’?那你懂那么多东西?”他却在那一动不动。

“我说真的,”他扭头看着我,“我不是工程师。”

我无话。他又接着说:“嗯。那些课是…都是我原来自学的。数理化我有兴趣。他们叫我‘汪工’…是在嘲讽我啊。我太严谨了。做什么之前都要先算一算、量一量,衣服也要理得整洁。可是严谨不好吗?不然出了什么事故…总之,我不是什么工程师。要是你还认我这个人,以后还可以过来,不然…不然你就不要再来了。”

“…想什么呢?我来啊!”听了他这一番话,我还没缓过劲来,但是我对我自己所说也不带任何迟疑。“‘汪工’啊‘汪工’,我说真的,你这样不当工程师可惜了!我支持你!”

汪平生扭过头去,嘴角微微上扬了一下,又马上抿了抿嘴。“你知道吗?一般情况下,我是说一般情况,列车进站时,一节客车车厢最前和最后的两根车轴先后经过同一段铁轨,需要的时间是多久?”

我回答:“你这个就算以‘一般情况’为限制条件,也还是太不严谨了。‘进站’的定义是什么?列车的速度都相同吗?而且据我所知,车厢的型号有很多种吧?变量太多了,怎么会有一个确切的时间呢?”

他轻笑一声,眼睛却还是望着对面:“呵。小子学得不错啊。你这种思考问题的方式很好。所以我说,做学问一定是…”

“严谨第一。”我打断他。这是他每天向我强调的话。

“好了。我还有事。你回去吧。董成康?”

“又怎么了?”

“我还是那句话。我不是工程师。你如果觉得不能接受,明天我们就不上课了。”他说完慌忙转身,回房关门。

我在外面等了一会儿,他是真的不打算再出来了,汪平生就是这么一个怪异的人,那么久了,我还是看不透他。总之我还回来找他。他到底是谁,已经不重要了。工程师,工人,学生,辍学生。这座城中城可能要承载着我们的一生,却也把我们围困。

“奶奶,这是站里的汪平生工程师,我一直跟你说的那位。”听说汪平生在每天教我东西,祖母一直想见见他,大概除了感谢,也是想看个究竟。今天我带汪平生到了家里,祖母面前,还是介绍他是工程师为好。

“奶奶您好!我是信号工程师!管信号系统的…”汪平生接上了话。祖母原来也在站里工作,他们聊了很多,从专业工作到职工的八卦,很久没有人能和祖母聊得这么开心了。汪平生这个假工程师,聊起天来说得跟自己是真的一样。我有些想笑,又有些奇怪。祖母留他在家吃了晚饭。

饭后,我们跑上天台。这里的楼房天台本来是封住的,但是被原来顶楼的张家自己打开,在上面种满花花草草。我小时候常跑上去,看着楼下,等爸妈下班回来。后来就再也等不到他们了。再后来,张家一家也不知道去了哪。那些花草很快枯败,到现在已经不留一点痕迹。汪平生在天台上环绕一圈,看见围栏上丢掉的烟头就捡起来,又皱着眉扔回去。

“汪工啊,你以后天天来我家吃饭好了。”

“那太麻烦你们了。我自己在车站里吃得挺好的,没事。”汪平生回。

“谁管你吃得好不好啊,你在我奶奶能多炒一个肉…”

他白了我一眼,“给你家省点儿钱啊。唉。”

“汪工程师。我也跟你说啊。”

“啊?”

“我爸是死在工地的。但是我妈没死…至少当时没死。”

“你…你说。”他不再捡放烟头了,直勾勾看着我。

“我妈跟一卖假药的跑了。再也没回来。”

他不再看我,显得有些无所适从,天色渐渐暗下来,路上只有散步回来的老年人在慢慢地走,依稀听见楼下电视里传来的《天气预报》的背景音乐。

“没事,”我挤出一丝笑容,“反正都跟死了一样。”

“董成康。”

“嗯。”

“还想上课吗?”

“好啊?现在啊?你要教我什么?”

“不,”他拍掉刚刚手上沾上的灰,又理理衣服,“我的意思是,回学校。”

“回学校?”

“对,回学校。”他看着我,一字一顿地说。

这下换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用手弹旁边的栏杆:“…我倒是想…那怎么回啊。没办法啊。”

他接着说:“我这些年也攒了一点钱。虽然很少。我再攒一段时间。九月份之前。我算算应该来得及。到时候看怎么给学校说,你直接继续上学,也不用留级…”

“汪工程师,”我抢过话来,“谢谢。我不能要你的钱。谢谢。”

“那等我凑齐了再说吧。”他轻笑。

“你知道吗,要拆迁了。”

他愣了一下。“拆迁?什么时候?谁说的啊?”

“嘿,你天天在这片儿你还不知道吗?都在说啊,有个大老板看上我们这块地了,说是要搞商业中心。”

“千篇一律的东西,”他叹了口气,“他们凭什么…”

“噗…你觉得我们这工人宿舍不千篇一律吗…再说了,拆了兴许能…能赔好多好多钱吧。”

“那怎么一样?那不一样的。也许吧。”他有些不耐烦。

“没事的。会越来越好的。”我笑着对他说。

“嗯,”他抬眼看看我,“会越来越好的。”

“丧尽天良!没有王法了!这是强拆!强拆…”我和汪平生正在仓库装卸货物,这个稀疏平常的早晨被一阵吵闹打破。一个穿着朴素的男人追着一辆刚刚路过的豪车,旋即被赶来的保安拖住。

“官商勾结!无法无天!这群没良心的东西!你们又为什么不站出来?”他一会儿指着正在远去的豪车,一会儿指着保安,又指着天空。周围楼房中有人探头来看。

“怎么?真要拆?”旁边一名装卸工说。

“对啊。看他这样,钱没到位吧。”另一名冷笑道。

前一名嗤之以鼻,“钱没到位?有就不错咯!这些人啊,好歹还有房子,我想被拆还没得拆呢!”

“可不是嘛。”

众人议论纷纷,汪平生望着那个男人,一动不动、一言不发。

“汪工、汪工?又走神啊?”我用胳膊肘推推他。

“啊…没事,我没事。拆迁,有进展了?”

“不太清楚…回去问问我奶奶。”我有一种不详的预感,但又不好言说。

“嗯。问清楚了。”

这天中午我就回了家,祖母不知去哪了。这是一个阴天,逼仄的房屋里黑漆漆的,电视

还开着,闪着雪花,机身上面摆的是故去的外曾祖母的照片,祖母五十年代搬到这座城市,至今未回。

我回了自己的房间,过了片刻祖母便回来了,她开门看到我,又默默把门关上,但我听到她在门后叹了口气。上一次见她这样是在我十岁的时候,那天我终于知道我爸不是长期出差,而是死在外地。门关上的时候,也“吱啦”一声。

谁能想到,因为那天发生的事,或者说那天知道的事,我几天没去找汪平生。可我后来还是去了。这天的天气还要更差,傍晚突然下起了大雨,铺天盖地的,压得人踹不过气。我决定去找他。

“董成康?你怎么了?”他一拉门便看见我站在外面,我记得自己淋了一身雨,看不清他是惊是喜。他把我领到沙发上坐好,又拿毛巾和棉被来,不住问我怎么回事。

“奶奶…奶奶说…”我都不知道我颤抖的声音是因为冷还是什么别的原因,“房子要没了。”

他帮我擦水的动作也停了下来,“怎么?什么意思?怎么会呢?”

“她说,大前天,拆迁协议下来了。动工很快。补偿很少。我们住不起其他房子了。所有人都不满意,但没有人敢去闹。”

汪平生一下站起来,走来走去,“没事的…没事的…一定有办法的,”又回身抓住我的肩膀,“董成康,你相信我!没事的…”又转身摔开手歇斯底里地喊,“没事的!”

“汪工,我相信你。”说实话,我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我是相信他,但也无济于事。眼下汪平生比我还要激动,现在反倒变成我安慰他了。他还是在那急得团团转。

“喂,汪工、汪工?没事的,没事的!这可是你说的啊,你别上火,我相信你,真的,我一直都相信你。你每次说的都对了,你每次算的都对了!…好了好了,我没事了,”我掀开被子站起来,见外面雨也停了,“…我们出去走走,吃点东西也好,我也就回去了。”

很久没见汪平生这样了,面无表情、一言不发,像是回到了我刚闯进他家那天。入夜,这些方正而笨拙的六层楼房看上去总是一团漆黑,那些透过红色窗帘的灯光总是都太微弱。我索性把他往外面拉,走到了车站的广场。在便利店前,汪平生终于开口了。

“你在外面等着我,”他往便利店里走,“我买点东西一起吃。”

很快,他抱着两包薯片和两罐啤酒出来了。

“来,小同学,”他强露笑容,伸手把薯片喝酒递给我,“来一罐?”

“嗯…行。”我也不是完全没沾过酒,小时候我爸吃饭的时候喝酒,每次都让我喝一口。

“一罐没事的。我平常也不喝,喝酒影响思路。”

“喝酒影响思路,抽烟就不影响?”

“有的人反而觉得抽烟提神呢。我倒没有。那就是尼古丁的刺激,什么好处都是自己为自己开脱罢了。刺激的反面是有害健康,所以我不在你面前抽。我也不在自己卧室抽,味儿散不去。”

“行行行,就你规矩多。”

易拉罐“砰”一声被拉开,我们碰杯,又继续走。

车站里还是灯火通明,红色大字书着这座城市的名字,两个毫无关联的隶书字,就如此让无数人魂牵梦绕或痛心疾首。汪平生望着车站,喝了一口酒,“我在这座车站工作…我是说旁边的仓库工作,好些年了。每天就看着这个站,看着站上的每列车停了又开、每个人来了又走。这一切都是为了什么呢。年轻时,我和家里闹翻,再也没回去,想着在大城市闯出一片天,现在,我什么都不想了。”

“咦?你不是这儿的人啊?”我对最后那句倒有些诧异,汪平生听口音应该是本地人的。

“呵。我当时可努力了。我努力地学本地话,我学个英语什么的本来都吃力,但是为了这门方言,愣是翻了好多资料。我现在说得绝对比你们这种小年轻还更地道。当时我觉得,‘这样就能有一些不一样了’。我以为那样,我的那些列车就不必再奔波、再开去别的地方,而是永远停在这儿。但是…”他又喝了一大口,又掏出他的身份证给我,“能有什么不一样呢。身份证号、居住地写的清清楚楚,没人认我。也没人在乎我。你看啊,”他扒着我的肩膀指着身份证上面的字,“汪,平,生,我爸就叫汪平,我就叫汪平生!简单吧?哈哈哈…我是汪平生的,就这个意思。结果呢。枉了平生了。”

“又有什么办法呢,”我看了看,又把身份证递给他,拍拍他的肩,“谁又是本地人、谁又是外地人。我们这样,都是这座城市里的难民吧?”

他“噗嗤”一下笑了:“呦?还什么‘城市难民’,哪儿学的啊。”

“你给我找的语文阅读材料里的…行吧…等于你自己还没看过啊。”

“我…呃…没看完嘛。”

我看见一辆豪车在广场前的车道像我们开过来,正是之前那个男人追的那辆,便站定让汪平生看。

“你看,这就是那天那车,里面坐的应该就是买了我们这块地的老板,好像是姓夏。”

“是嘛。”汪平生皱皱眉。

“对啊,”我继续张望,“奶奶说有其它爷爷、奶奶去找了他们讨说法的,但是这老板可嚣张了,不知道什么来头。”

汪平生不屑一顾:“哼,能有什么来头。这些人都一个样。”那车越来越近,直到经过我们面前,车窗摇了下来,后座坐着一个肥胖的男人,满身酒气。

“董成康、董成康?”汪平生刚刚显得满不在乎,现在却又盯着那车开远,“你刚刚说那个老板姓什么来着?”

“嗯?姓夏啊。怎么了?”我抬头看他,他还在注视着轿车离开的方向。

“嗯…没事。他…他这样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人。”

逛了一圈,正好走到我家楼下,望着客厅亮着的灯,百感交集。

“好了。汪工再见。”

“董成康。想不想听个故事。”汪平生叫住我。

“啊?好啊。”我歪着头看他想要干嘛。

“就是…嗯…”他又搓搓手,“算了算了,还没遍出来。”

“行吧。走了汪工。”我扭头要走。

“等一下!”他拉住我,“董成康,你答应我。不管怎么样,不管发生什么,都要做好你自己,好吗?都会没事的。”

“看你说的,”他大概担心我因为拆迁的事受影响,“没事的。我会的。你也要做好你自己啊,‘大工程师’!”

“嗯,”他突然转过身去,“我也会的,走了…还有道数学题要算…走了。”便匆匆要走。

“这次要算什么题啊?”我对着他的背影喊道。他停了下来,但没有回身,“列车进站时,一节客车车厢最前和最后的两根车轴先后经过同一段铁轨,需要的时间是多久?”

我看着他走远,背影在昏黄的路灯里浮现又消失又浮现。

可是我当时不知道,那居然是我最后一次见他。

第二天我在平常我们约定的时间去找他,却没人开门。仓库也寻不见。第三天也是。第四天也是。倒是隔壁的老太太开了门,诧异地看着我。

“小伙子,你找…找他啊?”老太太冲着汪平生的门抬抬下巴。

“嗯…”

“好多天没见他进出了。他这种人啊, 一天面无表情、沉默寡言的,也没别的家人朋友。亡命天涯了也说不定。小伙子,看你经常和他来往,是他什么人啊?你和这种人混在一起,以后出了什么事情……”

“行吧。谢谢您了。”我打断她的话,扭头就走。

回家,我一直打他的座机。等待我的却是一阵又一阵的忙音。

“又找汪工程师呐?”祖母坐在旁边安详地看着我。

“嗯。”我说不出更多一句话。

“该回来的,总会回来。就像那些火车。”

终于,那一天也来了。他们在最北边的空地搭起了桁架、铺上了红毯。这是盛大的开工仪式。很快轮到夏总登台讲话。他说会有一幢商业中心拔地而起,他说大家对于拆迁都很开心。我捧着汪平生给我的物理教材站在后面。

他讲完话便退到一边,宣布项目动工,前排的官员和老板们掌声四起,舞台两边放出了礼花。

不远处又有汽笛声持续传来,和礼花声交织在一起,有列车进来了。夏总望着我们的楼房,咧嘴在笑。

然后突然倒地不起。

夏总面朝大地,血流汨汨,和那红毯倒也相映成趣。似乎是枪伤。周围有人在尖叫,有人在跑,有人在喊“报应啊,报应!”真是奇怪,之前他讲话的时候,没有人敢作声。

场面持续失控,我被人群裹挟着离开。我倒对这个脑满肠肥的男人的死没有什么感想,虽然这实在离奇。刚刚的汽笛声和车轮撞击轨缝的声音让我又想起汪平生。

汪平生?他在哪?我也不知道那时自己怎么会有那样的念头,我推开人群,向汪平生的住所跑去…我总觉得这次能找到他…

可我还是错了,敲门,还是无人应。

“就这些了?”一位警官显得有些难堪。汗水从他头上留流下来。

“就这些了,”我放松身体,靠在椅背上,“我

都说了,我认识的汪平生不是你们说的那个…”

“好了好了。这次也就是个笔录。只是对汪平生我们还没有实际的证据,所以才需要…”说到这里,另一位警官咳了两声。

“行吧,”另一位警官放下手上的笔对我说,“董成康同学,你可以回去了。”

走出派出所大门,迎面而来的是燥热的空气。已经是六月份,离汪平生消失过了一个月之久。旁边走来一位看起来六十岁上下的男人,戴着一副老花镜,停在我面前。

“小伙子,小伙子…”那男人上下打量我一番,慌张又小心翼翼地说,“你…你也认识汪平生?”

“嗯…认识。”

“喔唷!”仿佛看见那人的眼镜镜片反了一下光,“你是怎么认识他的呀?像他这样的人…”

“您到底想说什么啊?”我不耐烦的回答。

“没有没有,”男人连忙摆手,“我,我就是他的房东啊。唉,我也是被叫来做笔录的嘛,汪工程师这个人啊,人挺好的,就是太轴了。”

“等等,您也叫他汪工程师?”那不是个讥讽人的外号吗,虽然我称呼起来汪平生从不生气反而高兴,他的房东怎么会也这样叫他。

“诶?”男人一愣,奇怪地看着我,“就是汪工程师啊。可不是汪工程师嘛。我们当年也是站上的职工,那汪平生汪工,大名鼎鼎的啊!”

“站…站上?”我瞪大了眼睛。

“嘿,是站上啊,就是车站啊!你这小伙子怎么什么都不知道,你应该知道的啊…那汪工程师出身贫寒,好不容易考上我们城里的大学,就站西那所,也是铁路系统的,你应该也知道的嘛。然后就留在站里当工程师。他那年是这个,信号工程师。本来几年都顺风顺水的,突然有一次出了事故,三死两伤。汪工是负责人。那谁知道呢,汪工平常那么一丝不苟的一个人…站里倒也没开除他,不过也只是留个面子,他自己引咎辞职了。好像还吃了回牢饭。从此前途就毁了啊…听说回了老家,家里人也不理解,闹翻了,出狱回来,哪个单位要他?本来大家也都在下岗了…汪工就租下我那套房子,在站边到处打零工,干苦力…”讲到这里,他突然凑过来,小声地说:“哎,小伙子,我也就今天告诉你,我今天告诉你,他刚搬过来住的时候,有一晚上,喝多了,找我诉苦,说是那次事故啊,不该是他负责,他顶了老夏的锅。什么证据都是伪造的…这话我怎么敢接啊…我没有理睬他,他之后就再也不和我多说什么了,本来很阳光一个小伙子…可是你说,这话从他嘴里说出来,谁知道能不能信…这次的事情,说是警察还没找到证据呐,还不一样都在怀疑他…”

“老夏?”我强迫自己在老伯的话中寻找一些东西,这个姓氏听着耳熟。“老夏是谁?”

“他当时的顶头上司啊。夏力强。哎,”他拍拍我的手,“你怎么又不知道了…就最近回来拆楼那个,仪式上死了的那个!夏力强啊夏力强!没想到是个这样的人!但我们又能怎么办?平头老百姓的……”房东老伯还在一旁絮絮叨叨,我的脑海里全是他说的话和汪平生说的话,拧成一团乱麻。我不禁发抖,又突然想到了什么。

“阿伯,我能回去看看吗?回汪工租您的房子。我…我有东西可能落在里面了。”

“啊,啊可以啊……”

房东又询问我和汪平生的关系,我只说是在仓库认识的,我放学路过帮他搬了几回东西。他絮叨了一路,讲警察前段时间进屋调查,却一无所获:汪平生什么东西都没有带走,俨然人间蒸发…

房东不紧不慢地打开房门,我急忙拉门进去:果然向他说的那样,什么都和原来一样,除了落了一层薄薄的灰,除了那个人不见了。宣传画,黑色的木桌,带玻璃的木门…好奇之下,我拧开卧室的门,之前我从来没有进去过。

又是一个方方正正的小房间,就只放得下一个立柜和一张床。可是我发现,面对我的床头上方贴满了奖状。纸面已经泛黄但烫金的字仍然闪耀,内容写着“1991年优秀职工”“模范工程师”…落款都是车站单位。每张都是用浆糊糊在墙上的,看来汪工已经甘心在这里过一辈子…除了一张,那张奖状用透明胶粘住四角,底下好像还夹着什么东西透了过来,我小心翼翼在上面摸索。抽出来,是一张合照,上面穿着学士服的学生们笑容洋溢,身后是站西那所大学有些怪异又有些美丽的三角形大门,上方的题字写着“1990届交通工程系毕业留念”。我一屁股瘫坐在床上,说不出话。卧室的窗户正对着车站,又有汽笛声响起。我望望外面,除了依旧灰白的天空,只看到窗台上的烟蒂。

“我也不在自己卧室抽,味儿散不去。”汪平生的话突然从脑海中闪过,把我惊起。

我起身走到窗前,烟蒂数量可观,从窗口望去,车站的几路铁轨都展露无遗。每班列车就从它们其中的某一路上经过,再往东开一点就又离那片举行开工仪式的空地最近,然后速度终于提高,离开这片土地。就像现在这样,一部东风4B机车牵引着25G型客车正在提速。车轮撞击着轨缝,让我想起汪平生。

更重要的是,让我想起他说的话。

“列车进站时,一节客车车厢最前和最后的两根车轴先后经过同一段铁轨,需要的时间是多久?”

“所有机械加工出来的东西,都可以手工打造。”

“精确度也不是问题,有时低的也有低的用处。”

“铅做弹头,硝化棉做火药…”

“做什么之前都要先算一算、量一量…严谨不好吗?”

这一瞬间,我好像终于明白,他在计算什么了。

再回这里,已经是八月初了。土地变得面目全非。热火朝天的工地前,我再也找不到自家的那幢楼的位置。不久以前,合理的补偿款已经重新发放,我和祖母找到了新的安身之处,我也得到了社区的帮助,即将重返校园。

我是来这里的邮局。两天前我收到了一份收款通知单。

沉甸甸一摞大钞。果然,你每次说的都对了,你每次算的都对了。我叹了口气,旋即回到窗口。

排在我后面的老大爷衬衣口袋里的收音机外放着电台新闻:

“昨日,随着原力建集团董事长夏力强之死牵扯出的系列贪腐案逐步逐个开庭审理,最近备受关注的站东工人宿舍拆迁风波终于告一段落。另外,夏力强死亡案之前的重大嫌疑人汪某近日被发现于其家乡缢亡,警方正在进一步调查中。汪某曾在1996年于车站担任信号工程师,玩忽职守造成重大事故…”

“收款人姓名?”

“汪平。”

点钞的声音响起。又被汽笛声盖过,车轮撞击轨道缝隙,一下,两下。

那天,那班列车进站时,一节客车车厢最前和最后的两根车轴先后经过同一段铁轨,需要的时间是0.98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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