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字家园】
到了春初的农忙时间，又下雨了。
窗外的雨滴，犹如一滴滴晶莹剔透的鲁伯特之泪，看起来坚不可摧，竞相向大地扎稳脚根，滋润着未冒或将冒的新芽。渐渐地，淅淅沥沥的小雨润物细无声般地闯进我干涸的心田，我的心顷刻与雨滴产生千丝万缕的联系。
坐在客厅远眺，田埂边雨雾蒙蒙的，风轻轻撩拨着农妇的秀发，顺着镂空的窗棂吹在我的脸上，那股舒心的感觉漫过我的全身。雨水浇灌了农忙季节刚播种的生命，也在玻璃窗上留下它一颦一笑的痕迹。雨滴的命运并未在这时戛然而止，我敞开了心扉，做出拥抱大自然的动作接受它的到来。对于正在田间耕作的农民而言，春雨何尝不是大自然对他们衣食住行的馈赠呢！
雨也是潇洒的，它四处挥洒自身的同时也无意浸湿了门槛，溅暗了我油亮的木屐鞋，也宽容着犯错后的我。在我年少时，父母携同家里的长姐长兄去远处的山头耕作了。而年龄小的我使不上力气，受他们嘱托，我独自一人留在家里的敞砰翻谷。那时他们根本没有所谓的白天，总是早去晚归，我印象中家人的通体都是黑色的。实际上，他们也因为循环无休止的农忙褪去了正常的黄皮肤，转成了农村普遍的棕黑色。长此以往，以致于在家里乃至村中，我都是邻舍口中常谈的黄皮肤。
不知怎么的，甭管是热闹还是安静，万里无云的晴天或是乌云密布的雨天，我都格外期待看雨。沉浸在雨景的我，看淡一切，仿佛可以置身世间凡尘于事外了。那时的我常跟玩伴们自嘲，自诩为有一种陶渊明超然物外的境界了，他们却对我的说辞开怀大笑，不以为然。
一次我看雨看入了神，渐渐地，忘却了晾在敞坪上的稻谷。直到狂风骤雨的来临，雨水化成一缕缕细腻的雨雾，悄无声息处打湿了我的脚尖。那时，雨水汇聚的急流很快便把谷子冲到了水渠里，即使我拼了命似的用耙子把剩下淋了雨的稻谷装进簸箕，可父母回家后还是免不了他们的斥责。那天傍晚的雨是黑暗的，也是阴冷的，很长一段时间内在我的心涧生根发了芽，潜移默化中影响着我对雨的直觉。
可我对雨的喜爱并不会止步于此。雨水会腐蚀成熟的粮食，使它们发霉变臭，可作物不会。我对雨的情愫，就好比作物之于土壤。在好奇心的驱使下，我曾不止一次询问过父母关于我名字的带“木”带“水”的缘由。虽然他们总是轻描淡写，然后用所谓的“五行八卦说”来搪塞我，但思来想去，想起我自身看雨的习惯，也许正因为我的生辰八字缺木缺水才需要看雨吧。自己名字由来的疑惑得到了解决，这更加深了我对雨的执念。
我与雨的缘分，说不清道不明，倒像是与生俱来的，纵使我揣测，又能明白多少过往，预料多少未来？悠悠天地间，雨犹如天与地沟通的使者，这是我所艳羡的。我曾在无数个风雨如晦的夜晚，躺在床上观望着窗外纷飞的落雨，苦思冥想过雨究竟给我带来了什么，亦或是又失去了什么。琢磨不透的，可能是隐藏在暗处的真相，生活不会有相当的诗和远方，是是非非的纷扰反而才是生活的主角。
我无意打开遮风避雨的窗户，哪怕最后只落得个被雨淋得遍体鳞伤的结局，也绝不后悔。雨溅湿了我的双眼，闭上眼眸，满脑还是不愿再次触碰的曾经。
曾经，还是那个熟悉的雨天，只不过那天的雨特别的大，街角泛滥的雨水随意都能模糊人们的视线。车水马龙的街道，蔓延着令人窒息的人群味，雨天的路也是模糊的。那时的我骑着单车、身穿水衣，正俯低身子招呼着给我挑鸡蛋的阿婆。
雨渐渐停了，可满街都是喇叭声的怨气，此起彼伏的。突然，我的身后窜出一个身穿城管服的矮胖子，撑着一只散发着浓烈臭味的涤纶伞。卖蛋的阿婆刚和他打过招呼，矮胖子撇了一下嘴，便一言不合就抢过她摊位上仅有的一筐鸡蛋。阿婆尚未反应过来，只得盯着胖子手上的篮筐，不敢动弹。我刚开口和他理论，他便不由分说把我推倒在地，我连带扶着的单车一起倒在道路的泥水里，一片狼藉。
隐约中，只听到旁边的矮胖子和阿婆在互相叫骂。再接着，就是一片清脆的声音，一个残缺的蛋壳滚落到我的面前。雨突然下了起来，重新溅起地上的泥沙，雨水模糊了周围的一切，也模糊了刚刚发生的一切。
本就堵得水泄不通的马路塞满了嘈杂声，人潮汹涌的。一滴雨水顺势滑过我的指尖，凉透了手心，直至眼眸。我勉强地站了起来，一时竟又变得瘫软，无力地坐了下去。我麻木地看见，原本坐在地上捧着蛋壳的阿婆，火急火燎地向我涌来，吃力地扶起倒在地上的我，耐心询问我的状况。雨水让她打了个寒颤，她泛红的眼眶和鼻尖，直击我的神经。那个踱步的矮胖子早已不见了踪迹，仿佛茫茫人海中只剩下我们俩眼睁睁看着被雨打湿。我走后，我似乎看到了阿婆望着地上的鸡蛋液，恍惚而又无能为力的瞬间。地上那滩落了就不会再完好如初的雨滴，连同泪水化成了悲剧。
雨没有改变初心，从曾经到现在，它始终如一都是以这个形态出现，它的笃定、忠贞是我追求的。我与阿婆的交集在雨天开始，又以雨天草草收尾，两者之间没有所谓绝对的联系，但是都曾发生在雨中，那肯定会成为她过不去的坎吧。
每个人生活的轨迹又何尝不是如此，并非每个人都能像在篮筐里的鸡蛋那样得到完好如初地保留，也可能是地上那滩人人唾弃的狼藉一片。我只能把沿途的雨当做洗刷我曾经亲眼目睹的罪孽，人世间的多少幕纷纷扰扰恰其如此地发生着，就像爱因斯坦曾提出著名的“平行世界论”那般。雨终究还是在世间万物留下了痕迹，无论悲喜；可雨水随着健忘的阳光蒸发得无影无踪后，雨水催生的泪水，不着痕迹的，那种痛过的痕迹是否也会被人们淡忘，没有人能够真正理解痛者心中的悲悯吧。
幻想着无数个撑着伞的时刻，我看见的不是雨，而是儿时望着窗前一幕幕被雨覆盖的世界，啃着豆腐乳，吮吸着不见米粒的白粥的每一瞬。雨在我的心里藏于不同程度的暗格，即使它从未改变，我也希望它能和从前那般新鲜如初。
雨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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