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这是她第621次说起她的梦境,这个状态已经维持了近两年,两年时间里,一切都是老样子,她的头发是齐耳月牙形的,总是十分整洁地拢到耳朵后面,只有那两件洗得发白做工精致的淡黄色羊毛开衫。看得出来,她年轻时,应该得到过不少的宠爱,那时不时的孤傲和冷漠可是将她年轻时候的大小姐脾气一滴不拉地泼了出来。但是她的话永远都不会让你感觉到寒冷,反而,怎么说呢,就像是在兵荒马乱的年代里仅有的安宁,若是一直都是如此那也还好,不过这两年里她愈发频繁回想起自己的梦境,那千千万万个梦魇般的面孔,那千千万万个标准到露出八颗牙齿的微笑回应,那些只有在报纸上才能见到的大人物,这样轻盈又满身泥泞地踏入她的梦境,混合着她做梦时的呓语,鬓角的薄汗,艰难的拼凑成了一片冷湿黏重的土地,夹杂着青草和柏油马路的热腾腾的气味,就这样,每日伴她入睡每日唤她清醒,仿佛从未现身又从未迟到的客人,夜夜与她的灵魂奏乐笙歌,日日在她瘦削的脸庞上留下印痕。说来也是奇怪,明明她保养的极好,但是脸上的肌肉却松弛得不成样子,像极了肥胖的妇女瘦下来后腰上松软可怖的肉皮,一层层一片片,简直要把五官封印起来一样。
一、
我最清楚她六岁的样子,那眼睛简直就像一潭清泉,不用走近,只消望一眼你就知道那清泉是有多澄澈。她十六岁那年,演话剧的小配角,十月,温凉的季节,她缱绻又懒散的眼神,让我在多年后读到原版《洛丽塔》时脑海中不自觉唤起她的眼睛。我一步步的望着她跌下天堂,又在人间混得个好名堂,然后又被蒙上尘,被遗忘,她复出,挣扎,遍体鳞伤,然后被蒙上尘,再次被遗忘。这也没什么好说的,我只是觉得,有些事情还是应该拿出来讲一讲,毕竟健忘的我害怕错过这场声嘶力竭的书写,害怕变得一无所知。
2.
她每天还是要说一遍那个梦,每次都是一模一样的梦,我知道这里所有的人都不太正常,但是我有耐心听,奇怪的是,我有耐心听,即使有的细节我都能毫无差错地复述,即使我都已经精准地把握了她每一个场景的微妙表情,当我背过身去换衣服,她的声音还是让我上瘾,我不得不面对着她,半裸着身子,听她的梦,然后慢吞吞地穿上衣服,细数我因为穿衣服而错过的她的每一个面部动作,每一句含糊不清的陈述,以及每一次因为我错过情节她发出的不满声。每天下午三点,我们会举行小型的艺术展,年老色衰的肉体,鹤发鸡皮的老人,以及无数个关于她的小秘密。比如互相嗅彼此腋下的味道,比如互相为彼此挑选最中意的衣服。我知道,她只有两件淡黄色羊毛开衫,以及永远的青黑色裤子,我的衣服也不多,但是我们总能有新花样。还有什么有趣的事呢?让我仔细想想,想事情是一件很累的事,我总是这样告诉她,虽然我也知道她总是在睡觉前偷偷想很久,屏幕上她的脑电波只有在讲故事办展览和睡觉前最活跃,还有一件很奇怪的事,她每晚都做一样的梦,但是脑电波在夜晚期间并不会有什么激烈的变化,甚至比她最安静的时候的脑电波都要平稳,我甚至都要怀疑她每晚是否真的做梦。
二、
我最清楚她的喜好,她最爱的是九月里暮秋的阳光,一个人坐着或站着都很好,当时我问她原因,她没有告诉我。我一直不懂,二十岁时不懂,如今人到耄耋之年了却还是心有疑惑。我最爱的是一月冷清时节的晨曦,让我安心的东西有很多,而这却是我最不确定的一个,明明是晨曦,迎来的却是一场清冷,明明是一场忽明忽暗的电影,却有着最让人希冀的背景,简直像极了从前冬日里灰蒙蒙的北平。有一件事,关于她,我是十分确定的,她不爱说话,不像其他女孩子那样爱叽叽喳喳,她更擅长的是聆听,但是她骨子里的那种傲气又让人很难同她说下去什么事情,所以,她爱看书,也爱看戏,书中的桥段,戏里的场景,简直构成了她一个又一个的梦,无门的世界,自由又疯狂。很多人都说,我这么写其实恰恰反映了她后来的戏子生涯,是吗,我自己竟然不知道。不过,我倒觉得那不过是她想梦到更多幻境的手段罢了,不必太较真的。
3.
今天有个男人过来找她,但是她还在睡觉,早上九点钟,那个男人过来摸她的额头,摸她的手腕,靠近她然后感受她平稳的呼吸。我也想摸她的手腕,触碰她的额头,靠近她感受她平稳的呼吸,但是她从来不这样靠近我。十点钟之前,她睡着的时间里不会这样做,十点之后,吃完早餐开始给我讲述她那无聊的梦时也不会这样做,她只是坐在阳台的藤木椅上,闭着眼睛给我讲。但是今天自从那个男人过来碰过她以后,我知道那应该只是简单的例行检查,但是我仍然觉得嫉妒,我突然厌烦了她的故事,她那可悲又可笑的梦,我十一点钟的时候很生气,所以我咿咿呀呀的声音被那个男人听到了,他过来,电我一下,又电了我一下,我还在咿咿呀呀,可能是他觉得有点挫败,所以他就往左拧了一下那个绿色的小旋钮,一股充满暖意的电流立刻占据了我的整个身体,那个男人终于摸了摸我的额头,并用他的小手绢为我拭去了汗迹,她还是在小声嘟囔着她的梦,我发现世界都变得简单了许多,它就只是在我面前旋转、旋转、旋转……
三、
她的书真是挺多的,书架上她最爱的几本放在最中间的一层,这一层里还放着她自己写的日记,随笔什么的,但是这些她自己的都没发表过,按理说,她会喜欢发表的,她也几次三番与我讨论这个事情,但是不知为何,她只是一直把它们放在书房书架上最显眼的位置,但是从未让这些被放在书店书架上最显眼的位置,我只晓得有一本是她读过一遍又一遍的,林语堂的《风声鹤唳》,说实话,我看不出这个故事有什么特别的,甚至他们的名字都不是最有特色的,但是她就是一遍又一遍地读,一遍又一遍地大声读,我都要怀疑她是不是已经背过这本书的内容。她年少时的那种傲劲儿在这种后总是被她表现得淋漓尽致,常人若是不理解的,只管走就是了,用不着什么抒情惜别的段子,她天生就不在乎这些的。
4.
我数不清自己大概睡了几天,反正醒来的时候肚子很饿,当我睁着眼睛看天花板的时候,天花板不停地发出“呜呜呜”的声音,是谁在天花板上装了一面放大镜,我可以清楚地看到自己那灰白的眼球的转动,看见那两只行动缓慢眼神涣散的眼球直直地盯住躺在床上的我,病房里的被子一直盖到我的下颌骨,并且没过脚踝。我分不清现在外面是什么天气,奇怪的是,她也没在房间里,因为我没有闻到她身上的那种下雨的味道,这个光秃秃的房间里,此刻,竟然只有灰溜溜半死不活的眼睛,像极了在冷水里泡了好几遭的野菊花,整个状态都是将要被遗弃的混沌,甚至分不清时间。
我于是又要闭上眼睛睡过去。
四、
整理她的东西时,发现有好多零碎又粘稠的回忆被她装在一个密不透风的罐子里,奶粉罐似的也不大,碎片和文字却密密麻麻,简直都要化在老旧房子中升腾而出的尘埃里,完全没有些人间气息。忽地想起来小时候的她成天揣着些水痘,晃晃悠悠地毫不介怀,其他小朋友看见她裤兜里的水痘都要吓得逃开,她也不去追,她这种性子,何时去追过别人。就只是静静地看着,看那些小朋友惊慌失措的每一步,看那些大人拦怀着自家宝贝的小心,看那些大人小孩一起扔过来的破破烂烂的同情心和张牙舞爪的愤怒,她就特别喜欢这些丑陋而又真实的东西,然后回家演给大人们看,说到底,她也不过还只是个孩子。跟其他人家的娃娃一样,雪白的身子和奶白的牙,红得发甜的嘴唇和黑檀木一样的头发,比其他人家的娃娃还要精致还要招人喜欢,小时候的那种好天气,从来不是难遇的侥幸,反而是来回荡秋千一样的流畅,到最高点时快乐的心情自然而然就溢出来,招蜂引蝶都不在话下的。她后来跟我说,长大以后反而会总是遇见下雨的天气,要不就是乌云密布,要不就是雷声轰隆隆的,虽然不会每一次都是倾盆大雨,但是还是能听见一粒粒的雨滴进泥土的声音,老家里下过雨的薄薄脆脆的气味就会在这时千里迢迢地赶来,敲一敲她嗅觉的门,小住一晚。成年后的世界总是格外简单,每个人都会在手心里养各种各样的冠词和名词,但很少有人养动词。如果非要排序的话,冠词明显是最好用的,名词次之,其他各种词再次之,最后才轮得到动词。需要的时候就揪一片小叶子,顶管用的。再不就装作相安无事,一夜即可安稳。听她说这些的时候,我在思考,或许还要再简单些,那些武器啊装备啊和讨好的礼物啊就直接装在眼睛里,以眼泪的形式,在适当的场合洒下适当的热泪,盈眶的那一刻,把眼睛注视着前方,要知道,绕过那些撑伞的人之后,眼泪才能真正派上用场。
一说起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东西,我就容易变成话唠,把房间都异化成记忆的蚁巢。
5.
做了个梦,梦里都是上个世纪里的老电影的桥段,色彩浓重,情节干净利落,那时候还没有俗套这一说,中国第四代导演里有很多大胆又有情怀的人,拍出来的电影都有种先锋意识,赭红或者漆绿,小广告或者收音机,性或者摩托车,看不见的激情在每一个情节的每一节拍处自在地抚摸,直到观众陪着荧幕上的人影一起高潮。这种高潮有很多形式的,哭或笑都是最基本的对峙,真正意义上的共鸣是紧握双拳,把指甲抠进肉里,脚尖绷直,腰背不自觉弓起来,脸上是清清白白的仪式感,端正坐着的时刻,眼神迷离而灵魂达到高潮。这就是为什么我总是喜欢看一些湿漉漉的电影,阴沉又舒服,简直让人想一直一直住在那个暂停的时代。
她从来都演不出第五代导演们要的那种感觉,不过要是论及商业片,那就又是另一套说辞。忘了她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在描述梦境的时候添加一些新的东西,她自己脑海中的想法,那些从来都只有发霉的份儿的意识就像新鲜的玉米里的虫子,被揪出来的时候一个劲儿地往里钻,一个劲儿地避免接触停滞的空气和阳光。事实上,她总能成功地揪出一些自己的思想,那个男人说,这是好的现象。有一次,说着原本的那个梦的时候她突然蹦出一句,有人说我是学院派的。我没有搭话,我不喜欢这样的搭话,她也会被吵醒,听她自顾自的继续她的梦的描述是唯一的正确的选择。现在事情开始有点不一样了,我无法准确地判断何时她会加上自己的想法,又是在哪个角落哪出停顿变出些花样,一切又开始变得有趣,这时,我就像《第二十二条军规》中的约瑟夫,寻找每一个机会完成任务,讲述每一个新新人类的新新想法,即使是因赤裸着身子而感冒,也会乐此不疲。
五、
之前给她写过的最夸张最矫情的句子就是这句,你是毛姆,我只是六便士。年轻那会儿,总是试着去理解她的光鲜和虚荣,却又喜欢毛姆的《月亮与六便士》。其中有一段话印象极为深刻,“我承认常规生活的社会价值,也看到了它井然有序的幸福。但是我的血液里充斥着一种渴望,渴望着一种更为狂放不羁的旅行,我的内心渴望着一种更为惊险的生活。”前缀对于我这种人来说永远只是借口,对于她来说确是优势。她喜欢疯玩的那几年,应该是一起有过的为数不多的囫囵生活。虽然我总是想着得到她会更好,但是她喝醉酒以后我还是很难释怀“是不是应该”这个命题,直到蹉跎一夜,清晨再把她喜欢的生煎饭团放在床边。那一刻,我觉得自己也不过是一个被欲望和道德捆绑住的苍蝇,网这种东西有没有我都只是苟延残喘,自私又软弱,甚至找不到任何光明正大的意义。即使看上去是如此的正常和体面。
6.
今天轮到我给她擦洗身子了,她的脾气还是很怪的,沾满温凉白开水的棉麻毛巾轻轻地从她的光滑白皙的脊柱划过,顺带着会划过潜伏在背上的无名空气,此时那一团团的气体就会像必胜客新出的蛋包饭那样,从中间溢出来,仿佛真的带着她的体香一般。她也会十分配合地轻呼,漫不经心的呻吟总是让我心猿意马,我问她,为什么要发出那种声音?她又是莞尔一笑,脸上松弛的肉皮无论如何摆弄都没法儿在我头脑里构建成一幅名画,但是看她年少的作品,我总是能轻易地想起那幅《戴珍珠耳环的少女》,这是我知道的为数不多的名画,却与年少的她意外地重合在一起,也只有在这种情况下,我才能感受到这幅画所谓的一点点的名贵。她说,就像格林童话中的那篇“豌豆公主”里的豌豆公主那样,我想拥有那种被光漉漉的水赏识的感触。她的身子在烤瓷白的浴缸里起起伏伏,全然没有了平日里的傲气和高冷,从她迷离的眼睛里只能推断出被放逐的快感。在她面颊绯红的那一刻,应该是大脑里的多巴胺大厦轰然倒塌,随之是碎裂下的完美高潮。
好了,可以出来了。我对她有些说不明的嫉妒,我想应该是因为浴缸带来的完美体验。
她却并不应声,只是开始把手挪动到浴缸的两侧,再慢慢地撑着站起来,脸上满是平静。我觉得自己有必要告诉她,她已经渐渐失去了完整叙述梦境的能力,那些原本一模一样的梦开始变得支离破碎,没有人能听得懂,她睡眠的时间也越来越久,之前我们约定好的早晨十点起床吃早餐办展览,现在也常常因为她总是昏睡过去都取消了,而她,像个不谙世事的孩子,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没有感觉。我恨这种喑哑无言的失去,我要告诉她我不爱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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