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有什么好写的。一直以来我都在努力地表达自己,我希望我的表达是有趣的,但事实却是现在的我已经无法表达任何东西。
这对于身为作家的我,似乎是场灾难。
我其实也不能算是个作家。我二十好几,单身女性,几年前找不到正经工作,就随手写了个小说,胡乱投到某个杂志,然后就有了稿费。自那以后我就没再找过工作,但我也没靠写作发家致富奔向小康生活,仅仅吃饱穿暖,偶尔享受一下喝着咖啡读着新书的奢侈——图书馆的老阿姨自从我把一杯咖啡泼到法布尔的《昆虫记》上后就再也没让我进过图书馆的门。我觉得那个阿姨太不讲理,我明明看法布尔的长篇大论看的好好的,突然一翻页,哇一只触角清晰的裸体甲壳虫占了一整页,论谁都会被吓一跳。我跟老阿姨说,我自小怕虫子,而且我喜欢喝咖啡,老阿姨就说,你怕虫子还看什么《昆虫记》——难道我害怕被谋杀就不看推理小说了?更难过的是,在与老阿姨激烈的辩论中,阿姨一拍桌,弄打了我的咖啡杯,里面的咖啡洒了一地,四下飘香——啊!我心爱的咖啡杯!我爱的死去活来的咖啡!
弗吉尼亚·伍尔芙说:“一个女人如果打算写小说的话,那她一定要有钱,还要有一间自己的房间。”我是个写小说的,可是我没钱,但我有一间自己的房间,位于城市郊区一个美丽的小镇,充满自然气息,绿草如茵,水沟纵横交错,我的编辑大人第一次来,就一不小心跌进了沟里,把她的白毛衣染成了黑色,还被某种昆虫狠狠咬了一口,鼻子上肿起一个好大的包。想想我那天是挺开心的,我觉得我的编辑大人从沟里出来以后变得有趣了,成了一个美丽的小丑,黑毛衣明显更能衬托她的气质。可是她好像不太开心,也没按她的原定计划“到我家来交流一下文学的未来顺带把稿费给我”就走了,所以接下来的一段日子我挺难过的。
我的小房子是我外婆的。我小时候,外婆总是笑着跟我提起这房子,说它风水好,招财,谁有了它以后都得赚大钱。外婆笑,我也跟着笑,我总认为外婆是在开玩笑。之后我离家上学了,很久才回来一次。外婆去世了,留下了这个小房子。没人找到了外婆的遗嘱,也没人想打理这个早就与自然融为一体的破房子,可我想我外婆,是外婆把我带大的,于是我就搬着行李住进来了。
在这个网络发达的时代,人人都沉迷于网络,刷微博,发朋友圈,看起来他们日子过得不错,可我听说还有很多人难过到想放弃生命。我为他们难过,可我也想不通为什么,是因为没有人跟你一起玩吗,那你可以来找我玩呀,不过估计你不会想来的,我这里没有WIFI,4G信号也不好,平时也没有人来,只有一个送快递的小哥偶尔送给我包裹——好吧,我也沉迷于网络,作为一个作家我还追求高质量的写作体验——我经常买一些好看又好用的笔和本子,享受写作的每一刻和编辑对于我仍坚持手写的吐槽。每次我跑到编辑部交稿,编辑就说现在哪还有人手写了,都改电子版了,多方便啊。这个时候我就吐着舌头对着编辑大人略略略。编辑大人太没有意思了,每当我抱着本子和笔坐在我自己布置的小花园里时就会这样想。若是阳光明媚,小花园里就会下阳光雨,我就可以欣赏一滴一滴的阳光为我跳舞;若是阴雨天,我就躲到树洞里去,那里温暖干燥,四月也会在那里陪我——四月是一只可爱的布偶猫,严格意义上来讲它并不属于我。我是在一个莫名寒冷的四月里遇见它的,那个时候它脏兮兮的,浑身发抖,我把它抱起来,它就一个劲儿往我怀里缩。自那以后我们就成为了家人。我在树洞里咬笔头时,四月就会趴在我的腿上睡觉,以至于我动都不敢动,就养成了良好的坐姿。
我还有个笔友。她是我在网上认识的一个阅读困难症患者,她没有朋友,说话很慢,写字打字也很慢。但是我不急,长期等待网页加载的我有一副能耐心等待的好脾气。我觉得她很有意思,就交了笔友,十天半个月收到几张小纸片,字迹工整,行文还算流畅,看的出她在努力表达她自己。
可我没有阅读困难症啊,为什么我就无法表达我自己了呢。
致Rosemary
你知道我是个作家,和你一样,都在努力表达自己。可是,最近我发现,我不能表达我自己了。我什么东西都写不出来了。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难道我也有了阅读困难症了?
我很难过,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祝好。
忧郁的小作家April
我第一次觉得,坐在小花园里是一种煎熬。
太阳很烈,杀进来的阳光特别晃眼,晃的我心烦意乱。放在我膝盖上的本子仍然是空白的。我尝试着翻开它,可每一页的空白都在试图把我吞没。这样反复翻了几次后,我一下把本子扔的老远,还心有余悸——被吞没的感觉太可怕了,我的脑袋好疼啊,我恨不得把手里的铅笔插到脑袋里去。最后我把笔和本子都扔了。在树洞里的四月听见了动静,跑了出来,跳进我的怀里蜷缩着。我把头埋进四月柔顺温暖的毛里。不知过了多久,四月嗷叫了一声,我抬起头,才发现我满脸泪水。
我做了一个奇怪的梦。
做梦是一件很平常的事,在这之前我经常做梦,在梦里我还有三个伙伴——孟璃,Am和青夕。孟璃有一双蓝黑色的眼睛,深邃而美丽,闪烁着孤独的光芒。我喜欢和孟璃一起玩,她总能告诉我很多我从来没有听过的故事,让我一醒来就充满了灵感。
我总是把青夕的匕首藏起来,我一直跟她说小孩子不能玩管制刀具,也不能乱动实验室里的化学物质,但她就是不听,直到有一次我去了她家,自那以后我就再也不敢不听青夕的话了。那次醒来后,我记下了去青夕家的故事:
青夕在自己的门前突然停下。她挑起胸口挂着的墨镜,慢慢插入耳际。
360度无死角遮盖眼际。
青夕并没有急着开门。
楼道里的灯光并不是那么的亮,勉强可以看清脚下。青夕后退一步,缓缓拉开家门。
光一涌而入,带着逮捕黑暗的使命。霎时,光落荒而逃,被打上金属的光泽。
几百把匕首整整齐齐排挂在青夕的墙上。刀刃闪着谄媚的笑容,欢迎青夕回家。
青夕摸到灯的开关。
啪嗒。
光在逃脱。
几百把匕首,小到可以攥在手里,大到与上臂同长,每一个匕首柄都完美贴合青夕的手,正好握住。
青夕闭上眼,缓缓抬起手臂,将手指的第一节完全地划过每一把匕首的刀刃,却丝毫不划伤自己。这是她从小就掌握的完美角度,刚好能感受到匕首的质感。
青夕还有很多瓶瓶罐罐,里面装着一些粉末。据她自己说,那里面都是毒药,我碰都不能碰的。我很鄙夷,因为有很多瓶子跟我家的盐罐差不多。青夕笑了,说,氯化钠的颜色,是毒药最高明的伪装。
Am是一个不会说话的孤独症患者,他有一家宠物店,专门负责照看宠物的。Am的手一定是有某种魔力,因为任何闹腾的小猫小狗都会乖乖地让Am摸摸它们的头。有一次我问Am,我可不可以带四月来玩,Am没有说话,我知道他也不会说什么,可他的眼神告诉我他很愿意见见四月。那次我几乎是从床上跳起来,跑进树洞,弄醒四月:“嘿,想去Am的宠物店玩儿吗?”四月喵喵地叫了两声,亲了一下我的脸。
我喜欢我的梦境,我为我拥有那么有意思的“Wonderland Friends”而开心。是的,你所看到的我的小说,都非我原创,而是他们的故事,或是他们告诉我的故事。所以我能够表达我自己,也敢于表达我自己。
可是我这次做的是个奇怪的梦。
我面对的场景很奇怪,是一个空无一人的房间,摆满中世纪古典风格的褐木家具。房间天花板正中央的灯光非常亮,有些晃眼。我就站在一个角落,突然,不知道哪里的门吱呀一声响了,孟璃,Am和青夕走了进来。我很高兴,我想上去拥抱他们,可是他们就站在灯光下,一动不动地,眼神呆滞无光,一点也不像他们。我有点害怕,我不敢动。有那么一刻,一股力量夺走了我的梦的主权,我像是被捆绑,动弹不得。
这时房间中央的灯光开始昏暗。
完全昏暗的那一刻,我猛地惊醒了。
我是哭着醒来的。因为那一刻,孟璃,Am和青夕,彻底消失在了黑暗中。
有很长一段时间,我再也没有走进梦境。
我停止了创作,以至于我的编辑大人着急了,她想尽一切办法联系我,可我像人间蒸发了一样音讯全无。
终于,在一个电闪雷鸣的日子,她冒着大雨过来了。
她并没有在小房子里找到我,我也不知道她是怎么找到树洞里来的。编辑大人帮我清理了散落一地的巧克力包装纸,收拾好被我扔的到处都是的书,摆好了我写作的笔和本子。我告诉她我快完了,求她收留四月。编辑大人抱着烦躁的四月,一边安抚它,一边说,你不如再去写写他们,说不定就能让他们回来了。
之后编辑大人就走了。我抱着四月,慢慢地挪到书桌前,打开台灯,削尖我的铅笔。我在纸上写:
我有三个Wonderland Friends,孟璃,Am和青夕。
有一天,他们消失了。
然后呢?
我低下头,紧闭双眼。我想想出些什么,我感觉到,我大脑里的触角像是要撕破一层隔膜,可它们并没有成功。
他们消失了,不会再回来了。
我一阵眩晕,像是被人当头打了一棒。我突然爆发出恐怖的哭声,四月吓得不安地叫着。我只知道无助地嚎叫了。我哭了很久,我想喝杯水,可我从椅子上摔了下来。
世界彻底变得黑暗了。
外面还在电闪雷鸣。
“你好,小姐。”
我不知道我睡了多久。是一个中年男人喊醒了我。他穿着令人不舒服的制服,带着假惺惺的微笑。他从他一直紧紧抱着的文件夹里取出一封信,“这是你的么?”
是Rosemary寄来的。我没说话,晃晃沉重的脑袋,强撑着站起来拍拍衣服,拿了信装在口袋里。我不想跟这个制服男说话,可是他又开口了:“小姐,我们想开发这片区域,请问您是否有意出售您的这个……勉强可以称为房子的东西?”
我愣住了。还没等我反应过来,回答便蹦出了我的嘴巴:“我不卖。”
制服男不屑地笑了一下:“您还是考虑考虑吧,您会需要这笔钱的。”
制服男走了。他下楼时皮鞋哒哒的声音敲醒了我。外婆,我该怎么办,您不是开玩笑的么。
我从口袋里摸出那封信。
致April
我想见见你。我已经上路了,抱歉没有提前通知你。我觉得你过得不好。我想抱抱你。
Rosemary
算算时间,应该是今天。
我没有像原来一样换上我最漂亮的衣服去迎接客人。我只是坐在那里,旁边放着制服男的文件。
我听见了她的脚步声。但我还是没有动。我动不了。她走到我旁边,拿起了那份即将令我失去一切的文件。
她蹲下来,擦干了我的眼泪。
我紧紧地抱住了她。
施工队来的那一天,我抱着四月,拖着行李,和Rosemary站在远处,看着外婆的小房子被推倒。
Rosemary说,你唯一的城堡被推到了,你该怎么办呢?
我和Rosemary睡在一个豪华的宾馆房间里。Rosemary坚持让我住的舒服一点,可是除了这个弹力十足的床我没觉得哪里舒服……
我花了很长时间入睡。睡觉之前我就觉得今晚肯定不同寻常。果不其然。
我做梦了。我重新走进了,属于我的梦境。
我走到一个房间门前。7777,应该是这一间了。
我推门进去,久负盛名却一直低调处世的作家April就静静地坐在那里,专注而又优雅地读着一本书。
作为一个菜鸟编辑我可是紧张的要命。这是April!我居然能够采访这样的大家!我的天!我该说什么?
我愣了几秒,April抬起头,她看见我,微笑着说:“是林编辑吗?不好意思我读的太入迷了。请过来,这边坐。”
我挪过去,半天才在椅子上坐稳。April端来一杯咖啡,哇好香啊,April真的喜欢咖啡啊。
一时空气突然安静。我咳了两声,翻开我的笔记本:“呃,很抱歉耽误您的时间,我将代表我们杂志采访您几个问题……您之前的小说都很奇妙,甚至都带有童话色彩,突然有一段时间您隐没在文坛上,之后才发表了您的成名作,风格较之前有很大变化,请问这是为什么?”
“嗯……因为我做了个梦。”
来之前我读过April的所有作品,包括一篇自传。她在里面提到,她的小说的灵感是来源于梦境。
“您是指,您又梦见了,呃……孟璃,Am和青夕吗?”
听到这三个名字,April的眼里立刻充满了柔光:“嗯,是的。”
我很喜欢April,我唯一不太能接受的就是她关于梦境的描述。如果真如她所说,那她的脑子还真是不同寻常。
“之前我的消失,是因为那段时间我失去了他们。我很难过,直到有一天我又梦见了他们。”
April说到这里就进入了一种神游状态,她好像是沉浸在了回忆里。“呃……April?”
她回过神来,说:“嗯,大家都觉得我的风格有很大变化,而我并没有这么觉得。我仍然在表达我自己,只是走出了城堡。”
“抱歉,是什么城堡?”
“梦境的城堡。孟璃,Am和青夕的短暂消失让我跌落谷底,也让我获得了一笔精神财富。他们早就知道,我不能一直活在梦境中。”
“现在我仍然能梦见他们,仍然会在醒来后不停地创作。但是我变得独立了,不再走情绪的极端——就是你之前说的,奇妙。过去我一直以为那就是有意思的体现,但其实不是,那只是不堪一击的枷锁。我一直想拥有一副有趣的灵魂。我不知道我现在是什么样的人,但是我觉得我走对了路。我会一直走下去,哪怕没有人支持我。”
“原来是这样。”
我在心底说,April,我真心祝愿你能有一副不凡而有趣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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