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实]中国病人(20)

作者: 遛遛心情的溜妈 | 来源:发表于2019-06-27 20:26 被阅读33次
    文/溜爸

    第二十章  一对儿婆媳

    下午的时候,方圆提着熬好的萝卜汤去医院。路上经过公交车站的时候,他停了片刻,日常上班就是在这个公交站坐车。那时,大着肚子的程然每天都来送他。是夏天,她穿着白裙子,带着草帽,脚底下一双薄底的红色小花布鞋,挽着方圆的胳膊一边走,一边嘱咐要吃早饭。偶尔地,她会在把方圆送上车之后,自己再走上几步,到不远处的水果店里,买点水果。而方圆则会隔着公交车的车门看她,看她扶着腰,挺着肚子,一个人往前走。除了肚子,程然那时候整个儿人都消瘦下去了,比起其他女人怀孕时的丰硕,她倒像是从艰难岁月穿越过来的人。

    事实上,方圆明白,她也是确实艰难。和自己一场婚姻,让她彻底得罪了父母。虽然在大哥的撮合下,他们嘴上是应了,但心里到底是结了疙瘩。于是,才借着诸多的由头儿,刻意疏远。而当时自己的身边,也只有祖父母两个,都是耄耋之际,日常的还需要程然照顾。端茶递水,虽然都是小事儿,但肚子里一有了累赘,这些琐碎垒起来,还是挫了她这个人的精气神儿。好在程然的心情是坦荡。她常对方圆说,身边有你就好,又是一副淡淡然的,把日子都恬静下来的样子,连拣菜挑水果的动作都慢了下来,以此作为对自己的关照顾。可是这样的微乎其微的照顾,让方圆更是觉得愧疚。现在想来,这也是当时自己一定要把母亲找来的一个缘由了。其实,当时的方圆还是忧心的。毕竟他记忆中的母亲性格太过激烈。他怎么也没想到那个激烈的母亲也会被岁月消磨了样子,更与程然能有一见如故的亲。想来是自己这个儿子足够的远,反成就了这一对婆媳。

    如今天,方圆到医院的时候,也是两个女人依偎在一起,样子像是亲母女。

    “怎么了?”方圆问。

    “哦,护士刚来给拔完尿管,让坐会儿就下床活动,结果脚才一沾地,就疼得不行!”母亲一边儿缕着怀里程然的头发,一边儿说。

    “是么?”方圆听了赶紧走到程然跟前,低下身子,好让程然方便看到自己。程然是听见了方圆的声音了,但她实在疼得难受,就从婆婆的怀里露出来看一眼。那一眼本是要方圆心安的。可目光到处,却整片凄然。不要说方圆心疼,连她自己都径自委屈起来。于是,就又一波眼泪混着汗往下淌。

    “要不明天吧,明天再下床吧!我去问问大夫行不行?”方圆说,不忍地过来要扶程然再躺下,程然却愣是咬牙坐直了。

    “你别给我泄气!”她轻叫了一声,扶着婆婆又要站起来。方圆也忙伸手,却被程然推开了。她气力很小,但意思格外明白,埋怨丈夫的怜惜。她现在不能软弱,她要走,要赶快恢复,好去接那个前天还在她肚子里的小人儿。她把满口的牙都快咬碎了,拿出比日本的武士更武士的气概。武士们失败了,剖腹了,然后就死了。可她同样剖腹了,却还要坚强地活下去,而且要健健康康地,不用一动就流血流泪。她从那铺着垫子的,被血染红的床上脱开,站起来的时候,就已经有了戏曲中中国女子的气概,好像樊梨花、穆桂英、花木兰那样的人物。所谓的大丈夫,在她跟前,也成了拖累了。

    程然由婆婆扶着,一点点挪步,额头上如水的汗里透着辛辣。可步子还是越来越大,一半儿是确凿的疼痛减弱,一半儿也是置气。疼痛要撕扯她,她就也诚心反过来撕扯疼痛,什么也阻止不了她恢复,什么也阻止不了她去接开心回家。

    方圆站在两个女人身后,摊着双手,一副有个万一就上前搀扶的样子。他知道,这个时候程然既离不开他,又不愿让他出现在自己的面前。她的那份坚强是只在婆婆面前的时候才挺得住。

    走了大约有十来分钟,程然终于忍不住停下了,豆大的汗珠子噼啪就往地上砸,像是要生生把水泥地砸出个坑来,生根发芽似的。婆婆见状,就赶紧扶着她到旁边儿一个大夫值班室里坐下。

    “她刨腹产,刚下地!让她歇歇,让她歇歇,她实在是走不动了!”

    这时候,屋里的大夫侧目,应该是要哄赶的意思。于是,婆婆就赶忙上前解释。那大夫听了,倒也没说什么,又继续低下头,自顾自的忙起来。

    程然屁股落在椅子上,一副得了解脱的样子,疲软地靠着方圆的母亲。方圆呢,觉得自己不合适再去大夫屋里打扰,就干脆立于门外,与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女人一墙而隔。

    这时,母亲的声音又从屋里传来,“然,你们那儿是管屁股叫腚吧!”

    “嗯!”程然小小的应。方圆听着,脑子里浮想出她茫然又无力的表情。

    “那就说呀,从前有个你们那儿的人来北京。上公交车的时候呢,司机着急关门,结果夹着他屁股了。他就大声的喊‘夹俺腚啦!夹俺腚啦!’售票员听了,就纠正他。那会儿全国都要求说普通话呀,就说,那不叫腚!那叫屁股!这人就记住了。等过了会儿,售票员问这人打票去哪儿,他想了想,说‘永屁股门!永屁股门(永定门)!’”

    方圆听到这儿忍不住低头一笑。这是他小时候最喜欢的一个笑话儿,他其实已经忘了,想不到母亲却还记得。

    程然也笑了,然后哎呦的大叫,她是哭笑不得的。是狼狈,又狼狈得馨然,让远处伏案工作的大夫,都忍不住笑出了声儿。

    “你妈妈可是真有意思!”大夫说,这一句话,让程然悲喜不得了。

    走了将近半个小时,方圆和母亲才又扶着程然回去床上。母亲倒了一碗方圆带来的萝卜汤,喂给程然。喝完了汤,三个人就安静地坐在屋子里。脑子里涳濛地看着床前地上的那片阳光从明白变成金黄,是几日来难得的安稳的时光。

    “有了!”突然,程然说。骇得方圆和母亲都紧张转头。只见程然眉头紧皱,眼神坚定,但眼珠漂移,似乎是在窥探身体里的什么东西。依着她的眼神看,那东西应该是上蹿下跳,东突西撞的,必然也偶尔会顶到伤口,才惹得程然不时皱眉。

    “怎样了?”方圆问。

    “来了!你别打岔!”程然斥责,然后又聚精会神起来,引得方圆和母亲也跟着紧张。索性,空气凝结得快要窒息的时候,一声巨大的‘噗’的声音,从程然身后响起。

    这三个人才终于长舒一口气。

    “你这屁可要好好记得!”方圆母亲说,“金贵了!”

    排完了气,程然算是过了一大关,她自己也终于松散了精神,于是躺在床上,不多时就睡了。睡前,她迷糊着还交代了方圆个任务,让他下楼去送送母亲。

    这是从程然手术到现在,方圆才第一次陪着母亲下楼。他觉得自己不孝,于是就更是尴尬。他尽量去想象平常母子间相处的情景,想象情境中的自然交谈。那些平常大多来源于他看的书和电影。他这才发现自己这个生活中的准孤儿,其实总在四处寻找母亲的影子。他想着,反而陷入了沉思,忘记了尴尬。而母亲好像也在思索着什么,两个人就果然如平常人家的母子,沉默而自然地走到了车站。母亲要坐的车,方圆也常坐,所以知道车间隔时间很短。这也才意识到与母亲的又一次相聚即刻便要终结了。他于是又焦急着想说什么,这次倒不是为解尴尬,而是真心想要挽回些相聚的岁月。

    “那笑话,您还记得呀!”他忽然想起了刚才在医院里,母亲说的笑话。

    “啊!怎么不记得,那不是你小时候,你爸那本儿书上的么?那会儿你可爱听我给你讲那书上的笑话了!”

    “嗯,我记得那书是配了漫画的,我可爱看,还有三本儿是脑筋急转弯儿!”方圆觉得一下就开了话匣子,他想把那些自己还记得的都一股脑儿说出来和母亲分享。可是,还没及开口,公车就来了。母子两个于是恋恋不舍地微笑,摆手。就在车门关上的一瞬间,母亲突然回头,突然说,“你记错啦!那笑话和那三本儿不是一块儿的!那是你爸从厂子顺回来的!”

    话说完,车就载着母亲驶离了,只留下方圆瞠目结舌地站在原地。良久,他突然大笑。然后惶然惊醒,又泪如雨下。

    作者|溜爸,一个拉小提琴的习武之人,一个舞文弄墨的计算机工程师,一个被山东大妞泡上的北京爷们儿。最大的理想是老婆孩子热炕头上写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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