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 · 连载 · 十一 · 草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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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马四七把一头死驴当人埋了，这事一时成了古城坊间的一个笑话。要是谁把一件人们认为毫无价值的事当真对待，就说你敢情不是河畔堆开炒坊的马四七吧，还把死驴当人埋哩！

        然而这个笑话却使一个人有了想法。

        古城毗连大冬河藏区，畜牲业非常兴旺。皮匠业是古城有名的传统行业，不仅以牛、马、驴、骡皮为原料的挽具、皮绳做的好，而更多的皮匠是以羊皮为原料，做成的皮袄、皮坎肩、皮褥子、皮藏袄，质优价廉，远销西宁、西康、四川、西藏、蒙古各地。

        在古城皮匠行当中有一个手艺精湛的皮匠，叫陕惟诚，手下有几十名学徒。他原是西安陕家巷名皮匠之后，道光七年陕西回民因民间纠纷诉讼到官府，由于县太爷偏袒不公，局势失控，发生民变，陕惟诚带着年幼的妹妹逃出陕西，辗转流落到古城，兄妹俩相依为命，以祖传皮匠手艺为生。

        刚到古城时，他们借住在清真老皇寺两间寺产商铺中。每天早上哥哥背着妹妹到集市上收皮子，再拿到大冬河畔用碱面冲洗，洗好的皮子又拿回家用硝水去油，一一把皮子上的肉屑铲净，叫湿铲。然后在皮子上洒上包谷面，放在大锅上反复蒸十次，蒸到恰好的火候，再放上水仔细铲一次，叫面铲。两铲之后把皮子用小钉子崩在门板上晾晒、崩开，才算成皮做成。做成的成皮，经过精心裁剪、缝制，才算完成了一件皮袄的制做。

        陕惟成刚来古城时一天只能收十几张皮子，自己铲，自己裁，自己缝，妹妹六岁时便当起了他的帮手，先是洗皮子，小手被碱水泡开一道道皴口，钻心疼。年龄稍大一点，能拿住针的时候又开始缝皮子，长年累月的劳动，右手姆指和食指已经有些变形。但妹妹纯朴善良，能吃苦，有忍耐，始终对生活充满了信心。

        现在自己生意做大了，一天收数百张皮子，非但自己不用动手，连几个大徒弟都是吆五喝六的使唤人，除了铲皮子、裁皮子，缝皮子的活都交给皮坊外的散户加工。妹妹已经十七岁了，他思想着一定要给妹妹找个好女婿，这样自己才能安心，也能让已经无常的父母在坟头下安心。

        因为同在一个清真老皇寺哲尔麻提，之前他就知道河畔堆开炒坊的孤儿马四七，从狄路县逃难到古城，从一提篮大豆起家，现在成了六间铺面的掌柜。似曾相同的命运，使他打心底里喜爱这个年青人。这次埋驴，他再一次看上了这个年青人品行中的忠义和良善，他决定把自己的妹妹托付给这个让他放心的男人。

        ……

        康佛响自从姐姐出嫁后书也没心思念了，干脆跟着父亲做起了生意。别看他读书不怎么上进，做起生意来却入行快，点子多，不久便在古城粮食行生意中小有名气。这天一早他从集市上回来，顺道进了马四七的店，带来了恰芸临走时留给四七的一个念想，一只带银托的小西洋镜。镜子很精巧，椭圆形，一巴掌大小，镶在云纹银托中，银托后面有四个字。

        马四七自然是喜爱的不得了。

        "佛响哥，这后面的字是啥意思吗?"

        "这我也认不得!"

        "你不是念过四书吗，你咋认不得?"

        "四书是雕版的仿宋字，这是篆字，我咋认得，你问城门口刻章的黄先生去"。

        "问黄先生?敢情谁写个家书来认不得字都拿去问黄先生，人家还刻章不?"

        "你个榆木疙瘩，哪有用篆字写家书的?“

        "不写家书要这字干啥吗?"

        "回回娃，我跟你没法说了，你这是打破沙锅问到底了嘛!"

        自从怡芸远嫁后，康佛响反倒和马四七亲近了很多，少爷脾气也没了。俩人正争的不可开交，马少贤和老皇寺乡老刘麻乃一前一后进了店门。

        "没娘娃没人心疼，真主心疼哩。四七，你尕娃的命大，没鞋穿还光脚钻热被窝哩，你先人们上辈子修下的福，真主应答了嘛！你给阿巴们把盖碗倒上!"

        "哎呦，康少爷也在呢，你甭走，今天他尕娃要请我们大家吃手抓呢!"

        马少贤大声嚷嚷着，刘麻乃是上辈人从汉口迁到古城的买卖人，到现在口音还是汉口腔，对古城人说话半懂半不懂，只乐呵呵笑着不说话。

        四七把仨人让到炕上，支好炕桌，倒上盖碗，又使伙计从店里端来一盘刚炒出锅的日头花哄口。

        "阿巴们上炕，佛响哥也上炕，不管啥事，这手抓咱一准请，一准请，阿巴们是稀客，佛响哥口细，从来不吃咱店里伙房的饭菜呢"。

        等马少贤前前后后一说，四七才明白原来是大皮匠陕惟诚托两个长辈说媒来了。马少贤是和马四七一起从狄路县逃难出来的乡亲，刘麻乃是老皇寺哲尔麻提的乡老，这两个媒人可是请的准！

        "别人家都是男方托媒，啊，你尕娃倒好，猞猁狲躺着吃！人家陕掌柜的妹子，多少尕娃们想都不敢想，倒过来给你给呢!哼！呆人有呆命哩，没娘娃主照管哩，先人们的话一点没错!"

        马少贤又是高兴又是羡慕，说个不停，好像炕沿上坐的不是马四七而是自己儿子。

        "陕掌柜的开口了，你尕娃是啥意思，今个把话放下，我和刘乡老先立个干证，后面的事情好商量!"

        要是换个别人，这事或许会考虑一下，比方姑娘模样长的咋样，两家是不是门当户对等等。但马四七却不用考虑，自己是个孤儿，逃难到古城，有今天这个境地已经至感真主了，从没想过还能讨个媳妇。今天陕掌柜要把人家妹妹嫁给我，这就是天上掉馅饼的事，况且他早就听街坊说陕皮匠有一个能干本份、吃苦耐劳的妹妹。至于长像，天底下的女人有谁能比怡芸阿姐俊呢!

        "我听两位阿巴的!"

        马四七有点不好意思。

        "好，你尕娃识抬举，干脆利索，是个儿子娃娃!今个儿我和刘乡老就是干证，咱一言为定，这个媒人我和刘乡老当硬了，到时候可不许少了咱俩人辛勤跑路的鞋脚钱，哼，便宜你尕娃了!"

        "好你个马四七，真正个猞猁狲躺着吃的东西，啥时候我也撞个好运气，媳妇儿送上门来！走，今个请手抓不行，得上东乐桥，吃扣碗走"。

        康佛响吵着非要马四七在古城有名的清真馆东乐桥吃扣碗！

        ……

        按照古城回回的婚俗，年青人到了婚嫁的年龄，经过媒人介绍，如果两家父母认为条件相当，会创造机会让男女青年见一面，双方中意，男的就会给姑娘送个见面礼。然后媒人提上春尖、桂圆、冰糖、红枣等"四色礼”和半只羊，到女方家提亲。等双方都认可了这门亲事，婚礼的序幕才算正式拉开，一般要经过提提贺、送礼、开缄、吃宴席、回门五道程序才算完事。

        提提贺由媒人、准新郎及其父亲等人择日去女方家，送上给新娘买的一套衣服、一枚金戒指、一份"四色礼"、半只羊。而女方家则要摆上丰盛的菜肴招待，结束之际，要给准新郎赠送一套衣服，称作"回盘子”。

        送礼又分为四样财物，一是"麦海日"，几百到几千两银钱，随家庭情况而定。二是衣物首饰，衣服是八套，首饰有三金，还有胭脂、粉盒等女妆用品。三是水礼，即"四色礼"数份，用红色油光纸包装，准备送给准新娘的伯叔舅姑等各家，认新亲戚。四是一头活羊，羊头上扎朵大红花。以上四样备齐后，择日去新娘家。新娘家要准备更丰盛的宴席来招待客人，临了女方要给男方家回礼，对象只限于新郎本人和"陪女婿"。

        开缄，就是择婚期。一般在婚礼正式举行前一周左右，男方准备一只羊，两份"四色礼"，由媒人带领男方家长及新郎、新郎的叔伯等人去女方家里商定婚礼的准确日子。

        婚礼要持续三天，第一天叫"接认亲"，男女双方在各自家里接受亲朋好友的道贺。

        第二天叫"尕宴席”，是婚礼最热闹的一天，新娘要娶走，教门仪式要完成。

        这一天早上，娶亲队伍到达女方家里后，将一盘子核桃和红枣摆放在院子中间备好的桌子上，等待阿訇颂念古兰经和"尼卡哈"证婚词。首先阿訇请双方父亲介绍自己孩子的经名，然后询问女方父亲是否愿意将女儿嫁给新郎，新娘父亲要大声回答，再询问小伙子是否愿意娶新娘为妻，是否愿意将来承担起一个丈夫的责任，新郎也要大声回答。再下来是由阿訇讲"哈嘎比"钱。因为回回认为处女的贞洁无比珍贵，新郎必须在新婚之夜拿出一定数额的金钱赠送给新娘，方能显得女儿家的贵重。这时会由新娘的父亲提出具体数额，而由新郎的父亲当场回答是否愿意接受，按传统这个数额越大越好。当然一般来说，新郎会在新婚之夜得到新娘的同意"口唤"，免去新郎的这一"重担"。最后，阿訇颂读古兰经开端章、妇女章，并为一对新人念"都哇"，向真主祈祷，请求真主准承这一桩婚姻，赐予他们吉庆和幸福，在场的众人要随同阿訇接"阿米乃"，祈求真主的应答。"阿米乃"一接完，阿訇便把眼前的核桃和枣抛撒出去，参加婚礼的人们开始争抢。据说吃了婚礼上抢来的核桃和红枣，就连难以怀孕的妇女也会很快怀上孩子，吃上核桃生儿子，吃上红枣生女儿！当然，在这只是人们对美好未来的妄想罢了。至此，新娘才能娶出娘家门。

        穿着红旗袍，戴着红盖头的新娘被前来娶亲的妇女们扶上装饰着红绸的骡车子，由送亲的队伍陪同，送到男方家里。送亲的人一部分是专门陪新娘的，必须是女性，其中要有四个未婚少女，被称为"压轿子”，六个已婚妇女，被称为"新客阿姐"，所有人必须是和新娘同辈的人。另一部分是娘家的男女亲戚，除了新娘的母亲，其他人都去送亲，由男方家负责招待。

        热热闹闹的娶亲送亲队伍来到新郎家里后，所有来送亲的人员会被立即安排入席就座，倒上盖碗子，先上"下马点心"白面苦豆小花卷和一小碗醪糟，然后正式上菜，八凉八热，糖包肉包，一样都不能少！在送亲的人们离席时，"压轿子"和"新客阿姐"会得到数额不等的铜钱回赠，接下来的节目就是"闹公公"了。

        新婚的第二天被称作"大宴席"，黎明时分，娘家派来一位已婚的同辈年轻女性来给新娘梳头，把头发盘起，称为"上头"，以示上大成人。然后新娘戴上凤冠霞帔和珍珠玛瑙银胸护，化妆妥当，和新郎一起去见公婆，说"赛俩目"祝安辞，改口叫阿大阿娜，并给公婆倒盖碗茶，双手恭敬奉上。上午，所有娘家的女性亲戚都要到新郎家里来，这一天的主要礼数是"抬鞋"，新娘用盘子给婆家所有成员端上见面礼，一双双手工做的千层底布鞋，以证明新娘是个会做针线的巧媳妇。而得到礼物的每一个人也要给新娘回礼，一般会在新娘端的盘子里放几枚铜钱或碎银，表示感谢。"抬鞋"仪式结束后，所有娘家来的客人都要安排入席。

        大宴席后，就是新娘回门了。由婆家亲戚数人陪同回娘家，招待结束后新郎先回家，新娘则于当天傍晚由哥哥或弟弟送回。回门两天后，新娘回"头趟娘家"，由新郎陪同，带上"四色礼"、半只羊。"头趟娘家"新娘一般要在娘家待三天，三天后回婆家时要带上二十个糖包、二十个肉包、二十个花卷、一只熟鸡、一块熟羊肉。在婆家待上五天后，再回"二趟娘家"，新娘可以在娘家待六天，回去时带上同样的礼数。这次要在婆家住够八天，再回"三趟娘家"，这次可以在娘家待九天。回完三趟娘家后，新婚的各种礼节才算全部结束了！ 

        本来要经过提提贺、送礼、开缄三道礼节后才能正式举行婚礼，但马四七父母双亡，孤身一人，陕皮匠也是嫁妹，家里既没有长辈，又没有叔伯姑舅，兄嫂为父母，反倒省去了许多繁文缛节。

        "你把妹子都给人家了，还讲究这些虚礼干啥!"

        经马少贤、刘乡老一番撺掇，陕皮匠决定送礼、结婚一脚走，又热闹，又省心。

          结婚宴席就办在炒坊的后院里，康佛响出面从东乐桥请了大厨，在院子里搭上凉棚，办起了流水席。清真老皇寺哲尔麻提的教友们来了，马四七生意上的朋友们来了，从狄路县逃难出来的所有乡亲都来了，他们和马四七一样高兴、喜庆。马四七没有父亲，没法闹公公，两个媒人被康佛响带领几个年轻人强行按住，用墨汁画上鬼脸，头上顶了一顶破毡帽，两只耳朵上各挂了一只红辣椒，被大家戏耍开来。

        俩人心里高兴，也不恼火，马少贤兴致一来，还唱起了古城的宴席曲。

        "哎哟~~芽芽儿有呀嘛树叶儿圆，

        我拿的新客们像天仙，

        不夸几声是不喜欢。

        芽芽是就有嘛树叶儿旧，

        三个嘛新客们到一搭，

        就像个骆驼们赶鸡娃，

        一个嘛尕来一个就大。

      一个的脸佬们赛梅花，

        青白们相连着麻疙瘩。

        兀人眼睛窝们深地呱，

        两个八卡将支下。

        哎哟~~芽芽儿有呀树叶们摆，

        来下的新客们宴席哈爱，

        借下的袜子借下的鞋，

        借下的衣裳者盖头戴。

        不是个肚子者我不来，

        前三年搭肚子哈挨"。

        看见大家笑的前仰后合，刘乡老听不大懂意思，问康佛响这马少贤唱的是啥。

        "乡老，这是在夸陪新娘子来的那些女客们呢"。

        "他啥子夸法吗?大家都笑?"

        刘乡老的湖北腔又出来了。

        "他说今天娘家来的女客们长的太俊，不夸夸还不行，来的人一个大一个小，一个脸上长着黑麻子，一个脸上长着白麻子，一个的眼窝子长的深，深的可以支口锅。穿的衣裳、袜子、鞋子都是借来的，为了今个儿多吃点好东西，从三年前就挨着饿空肚子呢!"

        "哈哈哈哈哈……"

        "这个鬼佬，他咋就能编出来呢!"

        刘乡老笑的弯不起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