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大为了保证搬迁回C市的基本教学需求，开始分批召回被下放的教职员工。没有下放，但是彻底离开了教师队伍的李瑞晶，也在被召回的人员名单中。
C大留守处负责召回教师的人，专门到省图书馆找李瑞晶面谈，希望她重回C大，再次登上讲台。李瑞晶没有立刻给出回复，她表示要考虑一下。
苏醒听说C大要召回李瑞晶，他心里是不同意的。但是，他没有直接说出来自己的想法，而是帮助李瑞晶分析回C大的利弊。
苏醒冷静地分析道：“现在的大学里的学生，都是工农兵学员，都是至少有两年以上社会经验的人，不是单纯的学校到学校的孩子。他们的背景复杂，学业基础参差不齐，而且不是完全为了求学而上大学的。”
李瑞晶听了，连连点头说：“是啊，就是这样的。”她非常明白苏醒说的都是事实。但是，她不清楚，苏醒说这些，和自己是否回学校有什么关系？
苏醒自然知晓李瑞晶的疑问，他也不卖关子，自己继续说下去：“这样的学生群体不会尊师重教，而且会有运动、革命的激情。一旦有什么风吹草动，老师就是他们活生生的靶子。”
“啥？”李瑞晶倒抽一口冷气，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她喃喃地反驳说：“这不可能吧？虽然是推荐的大学生，他们机会难得，到学校里总归是要好好学习的。”
苏醒的眼睛在眼镜片后面闪过一道锐利的光芒，脸上却云淡风轻。他语气平和地说：“瑞晶，你忘了文化大革命开始的时候，那些学生都是通过高考入学的。他们表现出来的疯狂劲儿—”
李瑞晶摇摇头，示意苏醒不要再提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她嗫嚅着说：“我只是觉得，如果回归教师队伍，我的专业更有发挥的余地。而且，学校里一年还有寒暑两个假期呢。”
“唉，”苏醒轻叹了一口气，温柔地看着妻子纠结的表情。他语气轻缓地说：“瑞晶，我们国家现在和苏联的关系这么敌对，你认为C大这样的地方院校，能再开俄语专业吗？即使开了，又有谁会好好学习？”
李瑞晶默然不语，心情很沮丧。
苏醒有些歉意地补充道：“学校里有寒暑假是挺好的。你现在省图书馆不是也有不少出差机会，到处走走看看吗？”
多年的夫妻，李瑞晶听出了苏醒语气里的歉意。她猛然醒悟，其实苏醒是不愿意自己回归教师队伍的。她性格直爽，面对苏醒更是藏不住心思，就干脆问了出来：“醒，你是不是不希望我回C大呀？”
“呵呵，”苏醒爽朗地笑了。他宠溺地看着李瑞晶，眼角眉梢都是笑意地说：“我的傻妞，你才明白过来呀？”人到中年的苏醒，没有了年轻时的清秀，却多了岁月沉淀的沉稳大气，儒雅气质。
李瑞晶好像很久很久没有看见苏醒这样笑了，一时间竟然呆住了。呆滞片刻后，反应弧略长的她才突然明白苏醒说了啥。她不自觉地嘟起嘴巴，露出少女般娇憨的神态嗔道：“你又叫我傻妞！”
苏醒毫不介意李瑞晶关注的重点不是讨论的问题，他很乐意地直接把话题带偏了。
李瑞晶是否回归教师队伍的讨论，在苏醒和李瑞晶的调笑中，不了了之。李瑞晶明白了苏醒的意思，她自己也不是非常期待重回讲台，这件事情就揭过去了。
几年后，形势发生重大变化，国人再次回归正常生活秩序，知识和知识分子重新受到尊重和重视，李瑞晶被再次邀请回归教师队伍，她没有任何犹豫，直接回绝了。
许多年以后，一直和李瑞晶保持友好关系的、她曾经在C大的同事、学生都成了著名专家学者，桃李满天下。
苏蕙和母亲谈起当年为什么不愿意回C大，李瑞晶竟然忘记了具体的理由，只记得苏醒不喜欢。这让苏蕙觉得很无语，想不到号称“老一辈的革命者”的母亲，竟然会因为丈夫的心情而随意决定自己的事业发展方向。这是题外话。
岁月流逝，夏往秋来。在新的学期开始之前，C大的大部分人员都搬迁回到了C市。随同C大等高等院校的回迁，还有大批被下放到农村的知识分子，脱离了贫苦艰辛的“改造思想”的乡村生活，回到了城市。
李瑞晶所在的X省图书馆忽然之间就来了一大批风华正茂的大学毕业生。
这些年轻人不是“工农兵学员”，他们是在文革前夕通过高考进入了大学，没有完成学业就遇到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他们在大学里的后半段学生生涯是在运动中度过的。基本上没有学习什么专业知识。
随着最高层一声令下，他们全部都离开了校园，进入了工厂农村，成了工人或者农民。现在，同样是最高层一声令下，他们中的许多人有幸成为机关事业单位的一员，有了很多人梦寐以求的“干部编制”。
分配到X省图书馆的大学生们大多数是来自全国各地外语学院、或者是各大学外语系的毕业生。他们的专业涵盖了很多语种，面很广，深度如何，真的是参差不齐。
新生力量的加入，给原本暮气沉沉的图书馆带来了一些生机勃勃的活力。图书馆不大的院子里，古色古香的办公楼里，狭小拥挤的食堂里，到处都可以看到他们活跃的身影，听见他们爽朗的笑声。
也许是性格使然，也许是天然的亲和力作用，李瑞晶很快就和这些年轻人打成了一片，并且还和其中几个在同一部门的年轻人成为了真正意义上的好朋友。
这些青年的一个共同特点就是，不怕吃苦，不排斥体力劳动。在他们眼里，图书馆的那些所谓劳动，相比较于他们在农场、在农村时的劳动来说，是玩乐一样的小儿科。
图书馆的革委会安排给这些年轻人的第一个工作任务，就是要他们把堆积在地下室、仓库等处，积满灰尘的书籍全部搬出来，整理干净，重新上架。
秋日的阳光照耀着大地，少了一些夏季的炽热和烧灼感，有几分暖洋洋的感觉。图书馆院子里的桂花开了，空气中弥漫着若有若无的花香。高大的梧桐树也开始转黄，开始飘落。围墙边的矮冬青树在阳光下越发绿得浓艳。
地下室的门开处，一股浓浓的的霉味儿合着经年累月积攒的灰尘扑面而来。站在门口最前方的人们都被呛得忍不住一边捂住口鼻，一边打喷嚏。
“喏，先搬这里的吧。”保管员收拾好钥匙，侧身让开通道，示意跟在身后的一群年轻人。她看着年轻人一个个踏着灰尘走进地下室，自己转身施施然离开了。
年轻人没有任何搬运工具，只能徒手抱着一摞摞暴土扬尘的书籍，从地下室到阅览室，不停地循环往返，效率很低。
长年累月积累的灰尘、霉菌在秋季的阳光下弥漫，透过光线可以看见尘埃在舞蹈。桂花的清香被尘螨的霉味掩盖了，整个院子里到处是一股呛人的味道。
处于尘埃飞舞中心的年轻人们仿佛没有特别的感觉。他们不分男女，任劳任怨地一趟趟重复着低效的劳动，满身满脸都是灰尘，和汗水搅拌在一起，都成了名副其实的花猫。
图书馆一位还在监督劳动状态中的老馆长注意到这个情况，他认为这样不是个事儿。鉴于他自己目前人微言轻，提出建议可能会适得其反，他略一思索，就去找了李瑞晶。
“熊—老，你找我？”李瑞晶看见老馆长特意走到自己面前，表示有话要说的样子，十分诧异。她一时都不知道该怎么称呼这位据说是业界泰斗，现在只是一个被监管劳动的长者，只好含含糊糊地叫了一声。
老馆长点点头，示意李瑞晶到一旁，避开众人的视线，然后客客气气地说：“李老师—”
李瑞晶赶紧摆手，连连摇头说：“别、别，熊老，我不敢当的。”她的意思是，不敢当熊老叫她老师。
熊老的脸上露出淡然的微笑，轻声说：“称呼而已，不必较真。”他眼光四处巡视一圈，然后认真地说：“这些年轻人干得挺欢的—”
李瑞晶看看秋阳中充满活力的欢腾身影，深有同感地点头表示赞同：“嗯，是的。”
“可是，这样的效率太低了。”老馆长淡淡的声音继续在李瑞晶耳边响起。不等李瑞晶有所反应，他已经自顾自说下去：“其实，后勤处有专用的推车，用来搬书可以事半功倍。”说完，他连看都没有再看李瑞晶一眼，就低着头，弯着腰，径自走开了。
“哎，这—”李瑞晶满头雾水，一脸懵懂地想叫住老馆长，却又不知道叫住他要说啥。她感觉老馆长忽然找自己说这些模糊不清的话，绝不是心血来潮，闲聊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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