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天津,帅府,元帅披了件单衣急急起身,来至书房。电报放在桌上,借着月光,元帅看清一个捷字。拽开灯绳,电报简短,写着桂林战事大捷。虽然具体伤亡状况不知,但总归是赢了。元帅双肩一抖,单衣落在椅子上,如听戏般喊了声好。
门开,一位年轻军官身穿灰蓝色军装,单手托着军帽走进书房。元帅见进门的不是别人,而是最亲近的手下,声音更大更洪亮了,“白副官,来得正好,桂林战事大捷啊,我正愁没人分享呢。”
年轻军官走到书桌前,五指并拢,向元帅敬了个军礼,“元帅,我见书房灯亮了,想着您已经起了,就上来了。原来是这等好事把您叫起来了。”
桂林当地一直有一支武装部队和各路官兵抵抗。直皖战争,皖系失败后,大部分部队收编进国民党军队,小部分解散。没想到当地民兵武装部队竟然联络这部分解散人员,迅速组建了一支庞大的队伍,直接和国军宣战。张元帅主动请缨,带兵深入广西腹地。仗打得不容易,民兵熟悉当地地形,善于隐藏。剿灭一小部分民兵后,另一支小部队又揭竿而起。战事经历了三个月,耗费了大量的人力与财力。如今民兵部队全部缴械投降,确实该喜。
白副官嘴角微微上扬道:“元帅,我这还有一喜事。宫里的公公搬离皇宫时带出不少好东西,我在他宫外的房子缴获了两箱古董字画,正在楼下候着呢。”
元帅从抽屉里拿出两支香烟,将其中一支扔给白副官。法国香烟,元帅的夫人从上海托人送过来的俏货。元帅抽得节省,抽至半截的香烟还会用纸包好再放回烟盒里,遇喜事时才抽一根,算是犒赏。
元帅道:“你去挑一个好看的首饰拿上来,剩下的,你明天交给总司令。”
元帅让他去交给总司令,言下之意,是去领赏的,是让他去总司令那露个脸,为以后升官铺路。白副官又一次感叹自己跟对了长官。俗话说,男怕入错行,在这乱世,对一个军人来说,跟对了长官才是决定命运的头等决策。
两箱珠宝摆在客厅,白副官小心拿起最上层的古董花瓶,小心地翻找起来。元帅夫人,朴实的乡村农妇,大概不喜欢过于花哨的东西。白副官左挑右选,捡起一个仿西洋制的素色珍珠发夹。
回到二楼书房,将发夹递给元帅。
元帅拿在手里看了一会说:“自己没挑一件?”
白副官说:“元帅,您笑话我了,箱子里都是女人的物件,我家里哪有女人。”
元帅大笑道:“我在你这个年纪,二姨太都娶上了,你也该考虑考虑了。天津洋行家的二小姐一直跟我打听你呢,我看那姑娘不错,你要是信得过我张某人,这媒我替你做了。”
正说话间,走廊里有人走动。人未到,话音已经传到了,嗓音优美,如唱戏般说道:“元帅,这天还没亮呢,您这声音也太大了,都把我吵醒了。”
女子穿着西洋的丝质睡衣,目不斜视,款步走到元帅旁边,一下子做到元帅的大腿上说:“走,跟我回去睡觉去。”
女子的这一动作倒是弄得元帅有些不好意思了,他的椅子向后挪了一点,在外人看来两人的动作不至于过于亲密。元帅看到桌上的发夹,顺势拿起来说:“晚棠,送你个礼物,宫里的东西,白副官给你挑的,喜欢吗?”元帅说着将晚棠翘起来的头发拢好,然后将发夹别了上去。元帅是个粗人,从没给人戴过这东西,发夹沿着晚棠的头皮划过去,疼得晚棠怪叫一声,“元帅,你就不能轻点。”说完,假装扬起拳头要打他。元帅攥住飞过来的拳头,搂住晚棠的腰说:“我哪戴过这东西,下次带的时候保证轻轻的。”
站在一旁许久的白副官手握空拳,轻轻的咳了两下,示意旁边自己还站在一旁。
晚棠这才转头望过去说:“你就是白副官?”她走到他面前,“我看这夹子不正,你帮我带正了。”
晚棠将身子凑过去,睡衣的两个扣子没系,领子敞着,漏出里面的背心肩带。晚棠的眼睛像含了汪水,明眸俏丽,直视着白副官。白副官微微低下头,不去看她,躲开了她的眼睛。
挑选发夹时他以为是送给大夫人的,却怎么也没想到是送给这位新娶的四姨太。白副官抬手轻轻将夹子扶正,然后轻声道:“很适合夫人。”晚棠道:“白副官眼光不俗,我很喜欢。”说完大笑起来,笑得全身都颤抖了。天还未亮,书房内只开着一张小台灯,一切不慎明亮,静悄悄的夜晚,晚棠放纵的笑声突兀且乖戾。
晚棠从睡衣口袋里掏出一块英国巧克力,抓起副官的手,将巧克力按在他手心里说:“算是回礼了。”食指抚动,似是在他手心里画着什么。白副官手心一痒,将手抽了回去。他向下拽了拽帽子,帽檐遮眼,看不到晚棠的脸,只看到她趿着一双绣着红花的拖鞋,一步一步又走回到元帅身边。
“晚棠啊,这位副官叫白秋起,是我从军官学校找回来的人才,今年刚毕业,还没经历过女人呢,你这么逗他,他怕是要当真了。”
晚棠轻笑。
元帅又说:“对了,你两人是同乡啊!以前不认得?”
晚棠撒娇似的回:“元帅又笑话我是小地方人,我家乡再小,也不可能认识所有人不是!”元帅哄着她说:“瞧我这一大早,净惹你生气了。”
白副官趁两人说话之际退出了书房。
元帅带兵进入桂林腹地,本是要带着他一同前往,白副官借口有事,跑回家乡寻人。回到家乡,才知那个女孩所在的戏班早就解散了,而她也跟着戏班一起消失了。回到天津,勉强应下替长官搜刮军饷的活。这活得罪百姓,愧对良心,无人愿干。白副官辗转而思,想到可在皇宫里的宝物上面做文章。皇宫里物件都是满人从百姓手里夺来的,取之于民,现在用之于民,也算合理。
满载而归之际,却看到苦寻的女人已经成了元帅的四姨太。白副官走出帅府才知天已亮了,远方呈现出鱼肚白,几只鸟儿叽叽喳喳飞过,似是在嘲笑他无谓的痴心。
2.
一年前的夏天,晚棠所在的戏班给白家太爷爷祝寿,在白家小住一个月。戏班虽不大,白秋起还是搞不清楚谁是谁,脱掉戏服,各个穿着半旧的直筒蓝布长衫,圆脸黑眼,看得人眼晕。倒是常躲在戏台后看书的青年引起了白秋起的注意。六月的暑天也不脱戏服,髯口贴面,每翻一页书,黑色假须挂在白色书页上,青年用手拨开,继续阅读。额头上的汗顺着鬓角流到腮边,他只用食指轻轻一点,既抹去了汗水,也不弄花脸谱。
青年矮别人半个头,个子虽矮,但身子灵活,在打戏上占尽了优势。搭档横出红缨枪,青年借力,左脚蹬右脚,身子向后一卷,轻巧落地。唱戏时嗓子呈沙音,嗓音独特,与众不同,连听戏多年的太爷爷都连连称好。
白秋起日日观察,难得见到青年真容。一日,他大胆走到戏班所居的后院,转了一圈,没有收获。
戏班老板上前询问:“白少爷找什么呢?”
“那个唱老生的男子是哪个?”
“男子?就您面前这三位。”
面前三个男子上身赤膊,都高出白秋起许多。
“不对 ,那男子要矮一些。”白秋起说着,用手比划了一个高度,大概到他肩膀的位置。
老板明白少爷所说之人,用手一指左边第一个屋子说:“在屋里背词呢.”
门推开,屋内竟是位身材娇小的女子,身穿素色碎花袄裙,两股麻花辫垂于胸前,背着双手,正背对着门口背词。
女子听得门响,回头问:“白少爷有什么事?”
女子声音清丽,与唱戏时的音色完全不同,着实让白秋起吓了一跳。
“你唱老生?真是不敢相信。”白秋起欣喜,日日所想之人,竟是位姑娘。
“白公子谬赞了。”
女子回头接着背词,白秋起却走上前接着问,“你怎么练的?唱戏字字清晰,句句苦楚,最重要的是没有雌音?”
唱戏之人,台上是个角儿,台下却是下等人,台上台下两种人生。唱戏时人人叫好,而下了台,谁都敢在她面前啐口水。唱戏这么多年掌声骂声都听过,却从没有人走到她面前,如此直白的夸奖她。女子的脸微微红了,低头道:“我生来就跟着师傅学戏,你让我用别的唱腔唱戏,我还不会呢。”
“真是好玩,我只知道北平有个唱旦角的男人,没想到在这小城还有个唱老生的姑娘,你叫什么名字?”
“我是孤儿,从小跟着师傅过活,师傅给我起了个艺名,叫晚棠。”
白秋起引着晚棠去见太爷爷,见太爷爷不认识,他将晚棠拽近些说:“太爷爷,您再细瞧瞧。”
太爷爷摇头,还是不识。
“就是台上唱刘备的老生。”
“原来是这样清瘦的姑娘,炼成这样的身段,定是吃了不少苦头。”白秋起的欣喜,太爷爷完全明白,他边将说边将曾孙的手放到晚棠的手上,缓缓地说:“秋起,要好好待人家啊。”
从那天起,白秋起去哪都要带着晚棠。邻居说闲话,白秋起不理,坚持要牵着晚棠的手满街巷乱走。暑假快要结束了,白秋起在湖边对晚棠说:“我明年就从陆军学校毕业了,等我立了军功,当了将军,你就嫁给我吧。”
一句话惊得晚棠一下从椅子上站起来,“白少爷,你开什么玩笑。我是戏子,最下等的人,你这些日子胡闹也就罢了,婚姻之事岂能这么草率。”
“我不是开玩笑的,在学校也有不少女孩子给我写信,但我个个都不喜欢。我对你是认真的,你等我好不好,你们戏班常年都在哪里?等我回来就去找你,好不好。”
晚棠望着白家少爷,带着些期许的点了点头。
3.
白副官没有应下做媒之事,元帅动作倒是快,已经召集商界、军界名流来家里开舞会。
“夜上海,夜上海”歌女在客厅一隅轻声歌唱,白扇轻舞,歌声轻柔的飘荡在客厅中。音乐声不大不小,既不妨碍大家闲聊,也不妨碍大家跳舞。
白副官找了没人的角落点燃一根烟,翘脚而坐。看似随意落座,其实是他仔细挑选过的座位,略过舞池中跳舞的人,便能看到晚棠坐在几个太太中间闲聊。太太们都留意到白副将投过来的目光,她们对白副将点头微笑示意。不知晚棠是看不到他,还是有意不看他,扭了几次头,偏偏不往他的方向看。
“白副官在这躲清静呢!”面前的女子脚蹬带袢黑色高跟鞋,身穿满身亮片的金色旗袍,身子轻轻一扭,亮片便被抖落得闪闪发光,整个人比台上的唱歌小姐还要亮眼。
“原来是二小姐。”
“不请我跳支舞吗?”话还未说完,二小姐的手已经伸到白秋起的面前。
白秋起仍坐着,他往晚棠的的方向瞄了一眼,见晚棠仍不看他,便牵起二小姐的手往舞池中央走。
天津洋行的二小姐,姓汪,本名汪琳琳,在国外生活过几年,作风大胆,在天津的社交圈小有名气。白秋起其实和她是认识的。去年,这位汪小姐就来他们学校组织了自行车郊游。郊游那天她偏偏说自行车坏了,在人群中一指白秋起说,你载我。
舞会上,汪小姐也和上次一样大胆。白秋起的手刚放到她的腰上,她便贴了上去,将额头靠在他的肩上,身体全部交给白副官,任由他牵着跳舞。
穿过舞厅,里间还有一内室,储藏了许多洋酒。几位军官刚在舞会露面就钻进内室与元帅秘谈。白秋起心里明白,今天的舞会名为为他做媒,实则是在巩固各界的人际关系,目的是为总司令竞选主席做准备,所以今晚的主角还是张元帅。
张元帅土匪起家,带兵路子野,擅打奇袭战。为人豪爽,广结好友。天津社交圈子里的名流十个有五个是他的结拜兄弟。白秋起快要从学校毕业时,他来学校视察,翻了两遍成绩单,然后拍拍白秋起的肩膀说:“小伙子不错,一表人才,以后跟着我了。”白秋起是那届学员中最早有着落的学生,跟着的还是位陆军上将。元帅是大家对他的尊称,不是军衔,大家叫的亲切,元帅也乐意听。
一曲过半,内室里的军官双眼迷离,都由女子搀扶陆续出来了。两名女子将元帅搀到晚棠旁边的座位上,刚要离开,元帅一把抓住其中一女子的手臂说:“别走啊,一起跳舞。”元帅衣着凌乱,又将手按在那女子的屁股上,和她在舞池里蹦蹦跶的跳起来。台上的歌女随着元帅的步子,换了一首轻快的歌曲。
白秋起望向晚棠,她从襟上拽出一块白绸子的手绢,轻轻抵到鼻子上,跟旁边的太太道:“元帅喝多了,喝多了。”
不知过了多久,元帅抱着那跳舞的女子睡着了,呼噜声盖过了歌曲声,众宾客齐齐看向晚棠,晚棠起身说:“元帅累了,散了吧。”
白秋起将几位重要的客人送回府邸又返回了帅府。下人还在打扫客厅,见白副官进来说:“元帅已经休息了,四太太在厨房。”白秋起得知元帅已休息,本想离开,但听见晚棠在厨房,停下脚步,往厨房走去。
晚棠背对着厨房沏茶,衣服没换,还穿着舞会上那件淡绿色的旗袍,肩膀上多了一件丝质披肩,将身子紧紧的包裹着。白秋起忽想起一年前的夏天,在白家后院也是这样的背影,只是晚棠较一年前更瘦了。
“晚棠。”白秋起还没想好接下来要说什么,名字便脱口而出了。
已经很久没有人叫过她的名字了。在天津人人都叫她四太太,太太前面加个数字,好像时时敲打她,你只是个姨太太,要知道自己的身份。
发愣时,白秋起又唤了一声,晚棠心头一惊,是白秋起。茶水漫过杯沿,流到了桌面,又流到了地上。
“我回去找过你,他们说你们戏班被接到日本兵营里唱戏,然后再也没回来过。”
晚棠转身,眼里满是苦楚,再抬眼却仍是一汪秋水,笑盈盈得看着白秋起,好像天生的狐媚胚子,处处都要留情。
“呦,是白副官啊!元帅睡了,明儿再来吧。”说完,转过身抄起一块抹布,胡乱得擦起来。
“晚棠。”
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白秋起只得一遍一遍唤着她的名字。
“回去……”晚棠的话还没有说完,白秋起却从背后将她抱住,“晚棠,发生了什么?”
白副官将晚棠的手腕越捏越紧,力道不大却疼得晚棠蜷缩在一起,披肩滑落,露出两条满是鞭痕的胳膊。
“这……,刚刚还好好的。”白秋起不解,但在心里却迅速锁定一个人,“元帅打的?”
晚棠眼里噙了泪,却还用那样生疏的语气说:“与白副官无关,请回吧。”
“元帅对你不好!”白秋起揽过晚棠,想将她抱在怀里,不料却又碰到她身上更多的伤痕。他手在晚棠后背轻轻地抚着,隔着衣服,仍能摸到许多结痂的伤痕。晚棠不说话,大滴大滴的泪从她的脸颊滑落下来。
“四太太,元帅叫你呢!”
下人不知何时站在门口,惊得白副官赶忙向后退了两步。
晚棠擦干眼泪,拎起茶壶,低头向二楼走去。
下人站在厨房门口,客气地说道,“白副官,我们要休息了。”
4
第二天下午,白秋起倚在床头看报。
咚咚咚咚,一连串的敲门声,声音急促,边敲边喊,“开门,开门。”
白秋起听声音就知道是汪琳琳,不愿理她,任由她敲。
“白秋起,我在窗外都看见你了,快开门。”
白秋起刚打开门锁,门一下子被推开了,汪琳琳一屁股坐在白秋起的床上。她烫了头发,涂了红指甲,一只手撑着床沿,另一支手不住地去摆弄她鸟窝似的头发。她抬头在屋里看了一圈,屋内简陋,只有一张桌子和一个衣柜,衣柜歪斜,好像用脚一踹,里面的衣服便能全部抖落出来。汪琳琳双脚离地,前后晃悠说:“白副官,名不副实呀,堂堂陆军上将的副官,住的地方这么简陋。”
“我一个人,不讲究这些,等娶了媳妇再换个大房子。”
“哦?我当白副官不喜欢女人呢!”
白秋起笑了,不想与她争辩。
“又或者,我以为白副官喜欢上了不该喜欢的女人,所以不打算结婚呢!”
白秋起大概猜到她接下来要说什么,但他的心思从未与人说过,汪琳琳怎么会知道,所以仍然装糊涂的说:“汪小姐说笑了,我还没有意中人。”
汪琳琳听到这话,突然开心的说道:“白副官,那你娶我怎么样,你从宫里抢过来的那些物件都在我们洋行抵押着呢!我们结婚以后,拿着这些东西去美国,保你一辈子衣食无忧。到时候哪里还需要做什么副官呀,真没劲。”
“汪小姐,我等一下还要去帅府,不能陪你了。”
白秋起原在汪琳琳对面的椅子上坐下,但听她如此说,又走到门口,将门打开,似是在下逐客令。
“帅府?我看不是去找元帅吧,是去找那位四姨太吧。”
“……”
“我刚从国外回来就听说这位四姨太了,是个唱曲儿的。唱曲儿的不稀奇,稀奇的是给日本唱过曲儿。她戏班的人全死了,独独她一人能活着出来,不是委身于日本人,还能有什么原因?如今她又用同样的伎俩成了姨太太。我听人说,元帅还把她贡献给许多国军军官,那些个军官,个个都有爱打人的小癖好。我那天可亲眼瞧见了,她脖子后面那么粗的鞭痕,头发遮着有什么用,我还不是一眼就看见了。你看她那狐媚样子,大家还都叫她四太太,依我看,军妓罢了。”
“汪小姐!”
“舞会那天眼睛都掉人家身上了,人家都不搭理你。”汪琳琳仍然坐在床上,没有离开的意思。
“到底是元帅的四太太,你这么说即得罪了四太太也得罪了元帅。”
“元帅?他恐怕也不是你心目中的那个元帅。”
白秋起握紧了拳头,但仍克制的说道:“汪小姐,我接受儒家教育长大,谨记儒家礼节,我不想说过重的话,望你自重。”
汪琳琳哼了一声,起身跺着脚离开了。白秋起将门重重的关上,同时听到汪琳琳在走廊骂了一句,“婊子配狗,天长地久。”
白秋起紧握着的拳头锤到了床上,忽瞥见床头摊着的报纸上写着——日本对南京宣战。他匆忙换上了军装,来到帅府。
元帅没在,只有几个下人正在收拾行李,问起四夫人和元帅的去向,都说不知道,一早就走了,留下一句“把值钱的东西都收拾好”就走了,到现在还没回来。
等了一个多小时,门外才传来汽车喇叭声,白秋起站起来等候。
元帅一人坐着轿车回来,没有晚棠的身影。元帅眉头紧蹙,刚下车就开始脱外衣。走到屋内看见白副官,他的眉头舒展开道:“秋起,正想派人去叫你呢,后天随我去南京。下午还有记者过来采访,你也准备下。”
“元帅,日军用的都是新式武器,这次光靠我们的兵力,恐怕……"
“你小子读书读傻了,我们的武器都是美国造的,一炮能炸小鬼子一个师,怕他做什么。”
白秋起不做声,在这位老元帅面前,说什么都是纸上谈兵。但白秋起确实觉得这一战与以往不同。元帅手下的兵连日作战,体力疲乏,而日本派出的精锐部队刚从上海码头登陆,个个精神抖擞。而元帅所说的美国武器,数量实在太少,大部分士兵用的还是改造步枪,武器和体力方面都有悬殊。
第二天一早,元帅的采访就登上了报纸的头条,报纸上写着,张元帅立下誓言,誓死保卫南京,与南京共存亡 。
白秋起合上报纸,望着歪斜的柜子,总觉得隐隐不安。
5.
凌晨,白秋起收拾好行李,行李箱里除了几件学生时期的衣物、洗漱用具,没有更多的东西了,行李轻便,拎起来轻飘飘的。他对着镜子整理了下衣领,听到门外有响动,开门,却看到晚棠站在门口。
晚棠穿着件洗得发黄的白色上衣,头发在脑后挽成一个髻。她大概没想到白秋起突然开了门,一下愣住,但又马上回过神,将手里的包袱塞到白秋起的手里说:“里面是件褂子和裤子,我连夜缝的,你穿在军装里面吧。”
“穿这个干什么?我是去打仗的,又不是去逃难的。”
晚棠也不解释,转身急着要走。
白秋起拎着行李箱和包袱紧紧跟上晚棠说:“等打完仗,你跟我走好不好,我知道元帅……,元帅对并你不好。”
天还未亮,走廊里的灯都坏掉了,只留下锈黑的铁座子悬在房顶上,黑的叫人心慌。白秋起看不见她的脸,只听见她说:“元帅已经在南京郊外备好车,晚5点出发去南京站,然后逃至香港,他的全部家当已经提前运过去了。”
白秋起不明白晚棠的意思,更准确的说是不愿意相信。晚上5点正是作战的时间,元帅要当逃兵?不可能,他最信任的元帅怎么能牺牲南京城数十万的百姓而做逃兵?
白秋起虽不愿意相信她的话,但他先前的不安,又让他觉得这一切也有可能是真的,横尸遍野的景象,立马出现在他眼前。他本想对晚棠说,他不想当元帅的副官了,他在军校的成绩非常好,战时人才紧缺,他不愁没有出路的,最重要的是一定会对她好。但所有的话到嘴边又咽回去了,眼下生死未卜,怎么能让晚棠等他呢!
还不待白秋起开口,晚棠又说:“我怀孕了。”
一句话惊得白秋起又惊又喜,“那等我打胜仗,去香港,看看你……和孩子好不好。”
“元帅不知道我来找你,我先回去了。”
白秋起丢下包袱追上晚棠,在黑暗中摸索到她的手,说了句保重。
“这句话应该我对你说。”晚棠说着,一双唇毫不犹豫地在白秋起的嘴上吻了一下,她望着他说:“我这一生注定要坎坷些,我认命了,但你不同,希望能在香港看到你。”
借着窗外的光亮,白秋起看到晚棠一双眼睛红红的,如一年前带着期许的望着他。
白秋起忽的一笑道:“一定能看见我的。”
朦胧中也不知晚棠是哭还是笑,只听得她一串碎步跑远了。
去往南京的路上,元帅看起来有些疲惫,皱着眉,一路沉默不语。等到了南京战事指挥所,元帅才开口说话。他拿起地图和指挥官们做战略部署,哪个营打头阵,哪个营做包抄,一步一步,似是胸有成竹。
外面轰隆一声炮响,点燃了战火。元帅的声音异常洪亮,盖过炮响,指天骂道:“小鬼子真他娘的不讲信用,还没到点呢,跟老子搞突袭。”
远处更多的炮火声覆盖了大家的话,一声接着一声,连屋外的黄土也被一层层震起,弥漫了整个窗子。
炮声枪声响个不停,天上一直有飞机飞过,发动机时远时近,听声音觉得飞机就要落到自己的头上,然而机翼一斜,又往高空飞走了。屋内的电话响个不停,几个指挥官依然拿着地图做指挥。临近五点,白秋起眼望屋内,元帅正在接电话,请求派兵支援。大概晚棠所说的是假的,元帅并没有逃跑的计划。他的思绪未定,忽然一枚炮弹从天上投下,将整个指挥所炸成为了平地。
再醒来,白秋起和两位指挥官已经坐在了日本人的囚车上,两个日本人正在车内聊天。白秋起懂些日语,从日本人的口中得知,国军已经投降了,要把他们几个带到兵营拷问。
白秋起的额头一直躺着血,对面的指挥官可能更严重些,到现在还没醒来。他轻轻踢了一下对面的指挥官,到底是有经验的人,那人一睁眼,就明白了当前的处境。他低头从内怀抽出一把钢笔,用手在自己脸上比划了一下,然后眼睛往外瞟,示意他俩等会跳车逃跑。
车子驶过一片树林,那指挥官猛地勒住驾驶员的脖子,用钢笔使劲刺向他的眼睛,车轮打了斜。另一位指挥官拽起白秋起跳车,疯狂地往树林方向跑,跑到半路发现一个泥塘,没有半刻思考,那人拽着白秋起立马跳了下去。
白秋起在泥塘里憋气,只听见脚步声越来越近,紧接着是一阵乱枪扫射,然后脚步渐远,最后是汽车发动的声音。过了一会,确定安全了,他才小心地探出头,塘子泥泞,脚下像生了根,每动一下,整个身子却愈发的下坠,幸好塘子边有几株野草,他紧紧攥住野草,一点一点,挪出了泥塘。
白秋起爬上岸,在泥塘外小声叫了几声,没人应。他又从野地里抓起一根树枝,戳进泥塘寻人,好不容易找到那位指挥官,却发现他被泥糊住了嘴,断了气。白秋起托着满是泥的身子摇摇晃晃地向前走,另一位指挥官的尸体就在不远处,他的脸已经被枪打的面目全非,而手里还紧紧握着那只钢笔。
四周一片野地,野草漫过肩头,远处是连绵不尽的山脉。白秋起不知身在何处,更不知要去向何处,他的头一沉,晕倒了。
6.
再醒来,已经是深夜了。身上的泥巴早就干透了,结了块,糊在身上,往下一抖,泥块便像土渣子一样扑簌簌地往下落。白秋起脱下军装,里面是晚棠给他做的褂子,他将军装埋在树下,沿着车辙的方向走去。
他一路向前,来到一个不知名的小镇,小镇已经不属于南京地界,因此未受到战火的洗礼。但此地闹饥荒,城墙下一个挨一个坐着要饭的百姓,个个灰头土脸,面前摆着已经破了的碗。他们的不远处跺着半人高的尸体,几个人正合力将尸体抬到板车上,准备运往城外。几个搬运工看起来也没什么力气,走起路来摇摇晃晃,搬着尸体的手哆哆嗦嗦,大概也只比那些死尸多一口气罢了。
城墙上贴着一排伤亡士兵的讣告,上面赫然写着他的名字。白秋起心想,他早就应该死了,死在了战事指挥所的房梁下,死在日本军营里,死在泥塘里,死在闹饥荒的小镇。但都没有,或许是晚棠那句话,让他总想着香港,又总是顽强的醒了过来。
他当了些随身物件,吃了点东西来到码头。小镇不大,没有直接到香港的船,他找到一只去广州的船,打算先到广州,再去香港。接下来的路呢?大概可以带着晚棠和孩子再回到广州,他知道广州到底是发达的,也许有些意想不到的机会,像他这种读过书的人,总不至于找不到活路。
船舱内坐满了人,大家都穿着跟他一样土灰色的褂子,个个带着一顶破烂的草帽。白秋起挤过许多人腿,找了个角落,倚着船板,蜷起身子,睡着了。
船摇摇晃晃的不知行了多久,船顶已经挂起一盏煤油灯。大家倾着身子,尽可能靠近中心位置,一边捏着草帽扇风,一边听灯下边的人念报纸。报纸已经念完一张,那人又从包袱里抽出一张,让旁边的人接着念,自己停下来喝水。
那人将报纸从前到后翻了一遍,挑了一则念出来。报纸是八卦小报,那人念的是影星蝴蝶和戴笠的新闻,有人问:“那蝴蝶不是结婚了吗?有戴笠什么事?”那人说:“你不知道?戴笠最喜欢搞这些电影明星了。这还有一个新闻,是天津张元帅的,国共两党合作要去香港捉拿叛徒,根据他留在天津的仆人说,他这次逃跑早有预谋,他早就将值钱的东西运往香港,而且临走前的早晨,元帅怀疑他的四太太跑去通风报信,开枪将她打死,尸体就埋在后花园里。”这则新闻引起了骚动,所有人都咒骂这狗日的张元帅,大家逃难还不是因为他做了逃兵,还说什么与南京共存亡,自己第一个先跑了。
白秋起将右手插入衣袋内,里面是晚棠故意留下的珍珠发夹。发夹在手里不断翻动,他忽然想起那天晚棠递给他巧克力时,食指在他手心里画的是什么,大概是写了个白字。
大家骂了一会,又重新聚在灯下继续听那人读报纸,没人留意角落里还躺着个人。
灯油快燃尽了,火光越来越暗。白秋起翻了个身,心想“这种小报上的新闻”自己是从来不信的,全都是小道消息。一阵浪袭来,船体微微向后倾斜。他的帽子从头顶滑到脸上,白秋起不去理会,任由草帽遮脸,而泪水早已流到了脖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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