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的月亮探照灯似的照进窗户,睡意貌似不做晚班。断断续续掉线的Wi-Fi,网速不佳的4G,眼睁睁看着手机界面正在打圈,不耐烦的关了灯,关了电视,夜晚的寄托投在漆黑一片的幽幽蓝光里。看着手机一圈一圈的加载,这个时候有点别的什么事做就好了。
想起小时候睡觉,不需要电视,不需要照亮小屋的灯光,一层薄薄的蓝纱透着月光和哥哥一起睡在爷爷(其实是姥爷,从小叫爷爷叫惯了,藏语里不分姥爷爷爷)家的土炕上。爷爷两手各抱一个孙子孙女,然后一边给我们抓痒痒一边讲一个又一个故事。
“从前有一个特别特别听话的小女孩儿和一个特别特别调皮的小男孩儿,他们有一个特别特别爱喝酒的爷爷。” 爷爷要讲的每一段故事开头都是这一句。神奇的是每一段故事就算开头都一模一样,我们还是带着强烈的好奇心在内心猜测着故事的发展。那个场景就好像铁粉儿死守电台放送。
爷爷是一名退休老干部,我对他的印象可以分割为三年级的前后。
三年级前
小时候我只认识两个主席。一个是伟大领袖毛主席,另一个就是我的爷爷,别人都叫他叶主席。
直到我升初中后才真正知道他的职位是政协主席,尽管依然不知道政协主席是做什么工作的。
爷爷因为腿疾,走起路来总会左右摇晃晃。一身蓝灰色的西装,白色衬衣,茶色玻璃眼镜总盖不住脸颊上深红色的高原红,那顶咖啡色礼帽好像一年四季从未离开过。还有他的橘黄色的小摩托。虽说是摩托,但是很慢很慢,记得小时候最怕上学迟到,绝望的时候总祈祷着要么时间停住,要么我能瞬间移动,这个时候刚好遇到了爷爷,看到了希望,但接下来的路程反而只会加大内心的焦灼,这让年幼的我濒临崩溃,但作为一个特别特别乖的女孩子,就算真的想跳下去,想到老人家送我上学,也会如坐针毡的坚持到学校门口,然后依旧在内心祈祷着“时间啊停止吧”的同时,迈开我小短腿做最后一搏。
爷爷很爱喝酒。有很多人会来家里拜访他,儿时的住房有那么一间特大的房子就是专门用作待客的,也就是客厅。 从墙头加一个转角沙发一直排满两面墙,茶几就接连放着好几张摆成一个直角。每次前来拜访的客人能从头坐到尾,而那个时候正是家里后厨最忙的时候。
扯开讲几句,爷爷有三个儿女,结成家室后也特意买了邻居家的房子,三家就这样以一个三角形的结构位置安顿了下来。这也是我梦中最常出现的地方,每天回家就像打卡似的总要去其他两家看看。那个院子里承载着我的童年,装满了快乐。每一个角落都分配了它的用途,除了我最不敢惹的“地皮虎”爷爷家的母狗。她总是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占据着最大的一片地盘,而且阻挡着我最向往和好奇的地方——爷爷家的车库。
爷爷家总是寄养着好多哥哥姐姐,都是亲戚家的孩子,要在县城上学。印象中,爷爷家是最热闹的,如果刚好到了有客人拜访,爷爷在豪饮欢聚的时候,三家的门口真的是来往的人络绎不绝。因为这个时候正是三家的女人们正各自忙着煮肉做饭,备粮待客的黄金时段。家里的孩子们可以暂时被放松学业的督促,各自积极的承担传送各样后厨急需物品的责任。那些哥哥姐姐,总是三两结伴一起奔跑着,开心的帮着大人的忙,全然忘记他们的作业还在等着他们开战。
爷爷喝醉了以后才是最大的问题,他总是让奶奶给他倒一碗热茶,然后就坐在椅子上打盹儿,谁劝都不管用,就要坐着睡。这个时候主角就是我们几个孙子孙女。 我们三个姐弟跑去围着他,抱着他,然后吵着要和他睡,他才肯躺下来。当然了,我们喜欢的是清醒的能给讲故事的爷爷,而此时酩酊大醉的爷爷,让他躺下睡觉才是我们的任务,为了不被穿帮,临走前会用枕头替我们做好掩护。第二天放学集体回家告诉爷爷,昨天你抱着睡的是枕头,喧闹着炫耀着,好像做了一件什么了不起的事。
那天弱小的我又一次习以为常的被哥哥追打着院子好几圈,爷爷为了平息我们的情绪,开始讲故事。 “从前有一个特别特别乖的女孩,和一个特别特别调皮的男孩,他们有一个特别特别爱喝酒的爷爷。有一天,小男孩又追着打着小女孩跑了很久,小女孩总是一边哭一边跑,最后一屁股躺下来哇哇大哭,大人们说你们不要一起玩了,他们两个又立马和好,抱一抱,亲一亲,一起去喝一碗凉水,喝完又开始打闹。”
偶然的一天,发现爷爷讲的故事就是我们自己。因为自己变成了故事里的人,更激发了我们的好奇心,总想听爷爷把自己做的事情编进故事。
一天早晨,猛一抬头准备起床的爷爷突然脑溢血。左半身瘫痪外加旧腿疾,爷爷正常行走是不可能的事了。这就是后来的爷爷的样子。
重症监护室,急救室,没头的住院诊治花费了好几个年头。只记得有一天,爷爷回到了我们的院子,院子里做了一条长长的扶梯。很讽刺的是,那个布局和客厅沙发的布局一模一样。从此客厅再也没有坐满过人,爷爷每天的活动就是被人搀扶着,颤抖着沿着扶梯走完一遍又一遍的直角。我再也不去希望这个地方能多一个角落让给我做游戏。只希望爷爷能像原来一样,一摇一晃的自己走进那个大门。
7个年头过去了,爷爷的左脚恢复了一点点直觉,左手能举过头顶,手也能握拳再伸开了。但是依旧架不住年老,随着年岁的增长,家人不敢再要求爷爷坚持锻炼,这让原本有些恢复的肌肉又迅速收缩。
再后来,
爷爷,轮椅,收音机,一杯热茶和一个电话本。这是后来的他的世界
依旧是那顶帽子,即使在家,要带他最爱的帽子。然后在某个午后,自己掌控着轮椅,因为跨不过阳台和客厅之间的门线,就勉强挤在一个三角形阳光照射的位置,晒着太阳,摘下礼帽,右手不停的打圈按摩头顶,不一会儿就睡着了。
爷爷病后,奶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急骤苍老,从某一天起爷爷开始控制饮食,每顿只吃一碗饭,我问他为什么不好好吃饭,他说“体重增加了,奶奶会受累”。那一刻爷爷每天起床,穿衣,练习走步,去洗手间的一幕幕顿时在浮现在眼前。因为信任和默契爷爷从不让其他人插手扶他。奶奶也一样。她不放心别人来,即便是最萌身高差,她瘦弱的肩膀依然是丈夫最可靠的依赖。
鼻头一酸,赶忙主动承担起给爷爷读西药说明书上每一项产品说明的任务。吃了多年的药,爷爷对西药也有几分了解,听着我一字一句的念药品成分 功效和注意事项,一边了解着一边称赞着我们这一代的普通话,欣慰的而满足的微笑着。就好像以前他给我讲故事一样;就好像我在给他念报纸一样,听的津津有味。
“我们家族第一个大学生,第一个留学生,去泰国当了老师,现在在韩国当老师。”这些话是之后他总会对那些来访的稀客讲的话。尽管我并不是留学生,只是对外教学一年而已。
飞机从首尔落地大连,满心欢喜的走出机场,在人群中寻找着母亲的身影。努力想象着她的穿衣打扮,在人群中搜寻着母亲的样子。一时的兴奋竟让我好久没有注意到母亲深陷的眼窝和一直不曾间断的念珠。我还在好奇的问妈妈,今天怎么这么无精打采。
回国的喜悦一直蒙蔽着我的双眼,直到酒店,才感觉异样。我脑海里有了很多种猜测,母亲只是沉默无语。脑海里将所有猜测过滤一遍后, 瞬间,只有一种我最无法接受也不想接受的猜测。不等母亲回答,我极力否认,不会的,不会的,不可能。但是看到母亲开始默默抽泣,我一声声的喊着怎么办怎么办,歇斯底里的哭了出来。那种慌张,那种无助,脑海里只有一种想法“我该怎么办”, 来不及悲痛欲绝,我只有不知所措。
薄薄的纱透着月光,我可以没有Wi-Fi,可以没有电视,可以没有灯光,真的很想再听一遍故事。好奇新的一天又会有怎样的故事。那个特别特别爱喝酒的老爷爷今天在讲什么新鲜事。
睡觉了,帮我关一下月亮吧。
作者:Rigzin
籍贯:青海省海西州天峻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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