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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越真的真的很讨厌总是跟在自己身后的这个小姑娘,虽然长得可爱,却是个小哭包,整日里只知道哭哭啼啼地追着他,“阿越,你慢点,我追不上你了。”
明明比自己大了些,却似个长不大的孩童一般,总是跟屁虫似的跟着自己,自己做什么就跟着做什么,做不好就哭哭哭。她一个小傻子,自然什么都做不好,所以整日里就会哭。
祖父疼她,看她哭就要责罚自己,倒好像芍药是他的女儿,自己是个入赘的便宜女婿。
平日里好不容易去府外玩耍一遭,身后跟着芍药这么个小傻子,哪个孩童愿意同他玩?
若是在府里读书写字,芍药过府了,父亲总是叫他出来陪着,混不管平时和他说的,读书时要静心,要专注。
家里几个兄弟都笑话自己,笑他是因为这个小傻子,小哭包才被祖父重视,不然区区一个庶子谁在乎啊?!
李越知道,李家是个大家族,自己这样一个小小的庶子,母亲早亡,无依无傍,若没有曾祖父在世时给自己和芍药定下的这门亲事,断不能得到祖父如此的眷顾。
说来,自己实在应该感谢芍药的出现,可是却又止不住地想,若是没有芍药,也许自己被人嘲笑的时候可以少一些呢?
人啊,总是这样假想着,憧憬着,却忘了要好好过当下。
其实,同样不希望这门娃娃亲作成的还有红线桥下的那块青石,当年的乔青石,如今的乔青玉。
离开宋城远赴京师的芍药终于在一个甲子之后支撑不住,失了灵智,花身凋零,于奄奄一息之际被乔青石救回。用了几十年修来的灵气保住了芍药,却只能让她幻成襁褓中的小小婴孩,浑浑噩噩地过上数十载,再慢慢休养恢复。
乔青玉本希望这一世能让芍药好好过,再不要为情爱所苦,可是谁知道不过七年,李达回来了,还许下了这桩娃娃亲。
乔青玉想,也许这一世的芍药没了执念,找一个好夫君安安稳稳过一世也不算坏事,却不想,这李达的曾孙李越便是李达的后世。
兜兜转转,一个相思入骨轮回转世,一个空等经年灵智尽失,可命运还是要将两人凑在一起,编排一个不知该如何了局的故事。
于李越,这是一桩令人讨厌的婚事,于青石而言,这是一桩不好言说的烦心事,而于此时的芍药来说,这是一桩顶顶令人满意的妙事。
许是执念太深,今世的芍药虽然失了灵智,可是对于红衣公子的爱慕之心从未减弱半分。且正是因失了灵智,宛若孩童,所以更加珍视自己的心意,百折不挠也要表达出来。
此时的芍药,不管是遭受李越怎样的冷遇白眼,她都能视而不见,一心只想跟着这个好看的小哥哥,永永远远。
大约是老天垂怜,这一世的芍药真正是平安顺遂地过了很久。出了襁褓便一直有阿爹青玉和李家老爷的呵护,直至成婚,即便新郎官儿再不愿意,但是芍药终归是曾祖给他定下的妻,何况祖父也是因这位乔芍药才对自己这一小小庶子青眼有加,李越再委屈不愿也只能明媒正娶,八抬大轿将她迎回家。
婚后李越始终对芍药淡淡,人前尚有一些曲意相待,人后便当这个傻子夫人是空气,连句话也不肯多说的。
芍药纵然是个傻子,也知道夫君对自己并不算好,可是傻子之所以是傻子,就是心太热,便是冷屁股也贴得兴高采烈,直到这一天的到来。
这天正是寒窗苦读十数年的李越金榜题名的好时候,春风得意的新晋京官终于等到远离痴傻妻子,刻薄兄弟的时刻,一日也等不得便要走马上任。
春风得意马蹄疾,李越着一身簇新官服,携着不多的箱笼毫无眷恋地离开了这个他长大地方。
芍药踉踉跄跄地在后面追着,喊着:“阿越,你慢点,我追不上你了。”
高头大马毫无眷恋,扬起的尘土扑了芍药满头满脸,长长的裙裾在身后逶迤出深刻的划痕,她终于脚步慌乱地扑倒在地。
瞳仁中的李越终于消失不见,芍药却还在地上匍匐着,妄图追上她的阿越,“阿越,你慢点......”
这个小傻子怎么会知道,存心想要丢弃你的人,就算你能追上他,也没有用的。
李越离去得毫无留恋,芍药也终于像是清醒了一样,再不像往日那样,时时欢笑着钻东跑西,只为寻找李越的所在。她也不再哭了,找不到李越的每一天里,她坐在门槛上,固执地望着,望着李越远去的地方,看太阳东升西落,月亮圆了又缺,一天,一月,一年。
眼看着芍药日渐憔悴,原本庆幸李越离开的乔青玉终于慌了。他买了芍药爱吃的点心,强硬地拖着她去看她曾经最爱的木偶戏,给她裁制新衣置办首饰,试图让这个以前很容易取悦的傻姑娘开心起来。
可是没有用,青石不是红衣公子,李越做来可以让芍药欢天喜地的一切,青玉做得再周到也没有用。
李越来信之时,青玉正在李老爷房中与他商讨芍药之事,家书展开,寥寥数字,不过是问安道好,无一字提到家中久候的妻子。或者说,有的,随信而来的是一张薄薄的休书,他素来冷情,休书也写得简洁至极,似乎笃定芍药不会拒绝他。
可青石会,他的芍药姑娘这样好,合该顺心如意地过好一生,却为了一个不爱她的人衣带渐宽,辗转难眠,肝肠寸断。她在宋城日渐憔悴,李越又怎能在京师逍遥自在呢?
一纸状书呈上御前,告新任京官李越抛弃糟糠,无故休妻。圣上也是痴心人,宫中后位空悬,候一位故人归来,见到这样的事自然怒意丛生。但念及三朝元老李尚书的功勋,李氏一族在朝中的贡献,更是爱惜李越才华,只是将李越调回宋城任职,不得再回京都,且降下一道旨意,赐婚李越芍药,愿他们结百年之好。
傻姑娘芍药终于等到了她的生死相随,不离不弃,她自爹爹处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欢欣鼓舞,掰着指头算着时日,盼着李越早些归家。
可对于李越来说,这却是晴天霹雳,地崩山摧。仕途不再,前程难觅,且从此就要困于宋城,与自小讨厌的芍药共度一生,白首难离,这样无望的人生。
可天子威严不容冒犯,李越再不愿也只能收拾行装,打道回府。
一喜一悲,相隔一年的重逢那样不堪,不堪到李越都不能相信,自己竟然是这样狠心辣手的人。
寒凉秋雨中,李越冷着脸,撑着伞,一步一沉重,一步一迟缓,终究在雨停之时回到了他和芍药的小院。等得急不可耐的芍药冲上前去的时候,看到的仍然是李越的冷面,还有眼中滔滔恨意。
李家朝中自有根基,李越不过新上任的一个小小官员,谁会揪住他的过错大做文章,不过一日就能探听出来,那一纸状书出自何人。
十几年寒窗苦读,十几年苦心孤诣,却还是败在这个傻子手里,李越如何能不恨呢?
可是这个心里无比欢喜的傻姑娘看不明白,她始终看不明白李越的不满,厌弃,怨憎,只知道用自己的一腔欢喜去温暖李越。
她讨好地上前去接李越的伞,可李越将伞攥在手中,冷眼看着发鬓带水,笑靥如花的芍药,芍药接伞失败,又转向李越身后的书童,想像之前一般帮李越搬书。
书童觑着李越恨意汹涌的脸,只得伸手推拒,芍药却不明白,依旧热情。推拒拉扯之间,陈旧的书箱终于承受不住,书籍散乱一地。
李越看着满地凌乱的书本,沾满泥泞,就像看见了自己灰暗的一生,怒气再也遏制不住,“为什么?”一声厉喝,他似是变了一个人一般,竟举起手中的伞,一下又一下,恶狠狠地打在芍药身上。
芍药自将书弄乱在地便知道自己闯了祸,一声不吭,不躲不避地任由伞打在身上,一下又一下,直到发髻散乱,衣衫印血。
也是娇养长大的小姑娘,却能硬生生地熬住这样的毒打,直到书童终于看不下去,跪在地上拦住了气喘吁吁的李越。
李越看着地上鲜血淋漓的芍药,似乎是不知道自己怎会变成如此模样,踉踉跄跄地垂首回屋,屋门一闭,这是两人最后一次交流。
书童自小跟着李越,第一次见他发如此大的火,却也知道他为何会有这样的恨意,只得扶走芍药。
芍药却不肯,她佝偻着身子,将地上散乱污脏的书籍一本本捡起,全数抱进了自己的房间。
自此之后,她一直小心翼翼地在自己的房里抄着书,像是一朵沉默盛开又立刻枯萎的花,不管春夏秋冬,晴雨阴雪,都是一般模样。
再意难平,有那一道圣旨,李越终要和芍药装做一对恩爱夫妻,举案齐眉的模样。
再心有慕恋,累累伤痕也在时刻提醒芍药,莫要再生妄想,莫要毁掉最初那一点点美好回忆。
漫长又漫长的岁月里,恨也好,厌也好,他们终究是这样纠缠着勉强着煎熬着过完了这一生。
5
须臾时光几十载,恢复了灵智的芍药躲藏在暗处,看着月老经过几世劫难,病痛缠身,飞黄腾达,落入泥泞,琴瑟和鸣,合族湮灭,东山又起......世间种种,尽数尝过。
前几世的经历太过惨痛,芍药似已心灰意冷,再不提爱慕月老之事,青石却知道,有些事,她不过是嘴上不提罢了。
不提也罢,不论世事如何,他们总是相依为命的,青石将自己那一点点倾慕之心隐藏得很好,自以为的好。
芍药和青石都以为,时光漫长,妖的一生会这样缓慢而平静地走完,却偏偏,命运于一个普通的春日一头撞进了芍药的怀抱。
春三月,上巳日,胭脂铺里的生意极好,不管是官家小姐还是农户贫女,都要来此买些胭脂,给自己添些颜色。
青石在店内忙得不可开交,却惦念着芍药与隔壁店家的赵小姐有约,要同去踏春,是以早早地打发了她出门,谁料却是给自己招来了一个大祸患。
芍药与赵小姐上山礼佛刚完,便和与赵小姐自小定亲的魏君碰了个正着,有情人商量着要去红线桥畔挂铃铛。两人告罪不迭,芍药也便言笑晏晏送走他们,孤身下山。
草长莺飞三月天,山道边的花开得极好,芍药看着这些无知无觉,自在逍遥地接受阳光雨露的同类,不禁心生羡慕,不自觉地往万花丛中走去,想化作原身体味体味这许久不曾有过的写意滋味。
却不想,她刚一矮身蹲下,一个血淋淋的小小身体便撞进了她的怀抱,“漂亮姐姐,救救我。”话音未落便双眼紧闭,晕了过去。
怀中的人小小一个,鲜血糊了满脸,遮住了原本如画的眉目,背上刀痕深可见骨,看衣着穿戴似是个富贵人家的小少爷,却不知为何在这个时节,这样的地界遭了这样的大难。
芍药对着怀中的小人正在犯难,却听见了一道浑厚低沉的声音,“快找,斩草除根,他若是逃了,怎向山主交代?”
芍药看着怀中小人这个惨状,心里思忖,这怕不是来寻怀中这个小少爷的?脚步声自远而来,花丛中无数鲜花被踩倒,芍药几乎能听到同类惨烈的呼痛声。又一个声音响起,气喘吁吁地:“三尺多的小鬼,受了咱一刀,现在不死,一会儿血淌光也该死了。”那声音又似乎很痛惜地道,“哎呀,三哥,你看着些,这么些好看的花,被你踩死了多少?”
芍药心中暗自纳罕,想不到这杀人越货的粗人倒是个惜花之人?怀中人的身体渐渐凉下去,有血自芍药的罗裙蜿蜒落下,滴入土中,瞬间变得金黄耀眼,顷刻便被周围的花吸了个干干净净。
顾不得许多,芍药使出变化手段,将被那汉子踩得稀烂的花幻作了怀中人的模样,便悄悄自另一边溜走了。
她若是能多瞧一眼,或许未来的泼天大祸便能回转几分,却偏偏,差此一眼,命运便生生扭转成了后来的曲折模样。
暮色渐浓,华灯初上,锅中的饭菜都快凉了,邻家赵小姐早已归家,芍药却不见踪影。青石等得心焦不已,才点上灯笼要出门寻芍药,却见芍药一步一晃地回来了,怀中鼓鼓囊囊一个大包裹。
待芍药近前,他才发现芍药怀中并不是什么包裹,却是个面容苍白,昏昏沉沉的小人,青石只觉得身上一阵一阵地寒,胸前背后一片汗津津的,连嘴里也泛起连绵的苦来。
青石还在含混思考,这没来由地是怎么了,芍药的声音远远传来,“哥,快来帮忙呀。”脑子尚未清明,双手却已听话地伸了过去,接过芍药怀中气息奄奄的孩子。
芍药找了郎中给孩子看病,郎中清理了他的伤口,却怕他夜来死在自家医馆闹出事来,分文不取也坚持让芍药将这小人带走。芍药无法,只得将这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的孩子带回了胭脂铺。
夜深了,胭脂铺里的两个妖精守着一个在鬼门关前徘徊的孩子,月亮清冷冷地照进来,一泓银辉中,倒像极了一个团团圆圆的小家庭。即使这小家的覆灭来得极快,此刻却仍是温馨美满的。
妖生漫长又寂寞,芍药将这孩子当做自己的弟弟一般照顾着,青石向来以芍药之意为己意,是以对这个孩子也是关爱有加。只是这孩子受伤着实重了些,时间流水一般地过去,他总是无声无息,静悄悄地躺着。
许是两人照顾得确实细致又精心,许是两人都是吸取日月精华的妖,院中自然也灵气四溢,总之这个眼看活不成的孩子一日日地好起来了,待到夏至竟也能满院子撒起欢来了。
一人两妖就这样过起了小日子,只是这孩子绝口不提自己的从前,芍药和青石也不问,就当做他失忆了。他确然也是失忆了,他是来经受劫难的,前事如何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要在那个春日不偏不倚地撞进芍药怀中,也让芍药撞进他的心里。
起初的时候,他们是很好的,像是正正经经的兄妹三人,青石嘴拙,芍药沉静,有了这个人类小弟,粉嫩孩儿面,小嘴油滑,常常惹得两人开心不已,胭脂铺的生意也是越发热闹。
“三儿啊,你年岁不小了,别学你哥哥姐姐似的,守着一家铺子不成家。”宋城有名的媒婆纪娘借着挑胭脂的名号在铺子内端坐,瓜子皮吐了一地,“要是看上哪家姑娘啊,尽管和咱说,姐姐我给你筹谋啊!”
“那可真是要劳烦姐姐了,给三子我说个和姐姐差不多美貌的也就行了,就怕姐姐不好找啊!还是不找了的好。”乔仲青正清点检查昨日到的香露,偏纪娘在一旁叽叽喳喳许久,心烦不已,偏纪娘是个大主顾,不好得罪,便只好有一搭没一搭地回话。
他其实心中早有恋慕之人,便是救命的恩人,陪着他长大的二姐芍药,他从来便知道自己并不是他们的亲弟,可芍药似乎真将他当亲弟待,他也不好说出口,也没打算说出口,只是盼着长长久久地,兄妹三人永远相伴。
可永远有多远呢?对于人来说,大约不过百年;对妖精来说,千年便是终结;对于神来说,永远是无尽的虚无,所以许永远真是不靠谱。
这场谈话说者无意,落到芍药耳中却又有一番意味。她与青石是妖精,终身大事自然可以不在意,可乔仲青却实实在在是个人类,婚嫁之事何等重要,怎可一直和两个妖精搅和在一起?
且这两年里胭脂铺子扩了又扩,多少小姐来胭脂铺指名道姓要乔仲青给她选颜色,多少姑娘来铺里逛了又逛,选胭脂漫不经心,和乔仲青说话却羞红了脸,想来乔仲青确实到了该成婚的时候了。
她与乔青石商量了又商量,仿着人的规矩,给纪娘送去了名帖。
乔仲青模样极好,家中也是殷实,虽有兄有姊,但看着都是好相与的,纪娘不仅不用跑断腿,倒是家中有待嫁女子的人家听说乔家已递了帖,个个都来纪娘的月下阁拜会。
这事儿本是没通过乔仲青的,人间也本就是这么办事的,却不知为何惹得乔仲青不快,刚听说了这事,晚间便朝着青石发了好大的火。
“这么大的事,为什么都不和我商量?!”素来笑脸迎人,嘴甜惹人笑的乔仲青高声起来,倒有些不怒自威的模样。
青石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却听芍药在一旁出声安抚,“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咱们父母早逝,婚姻大事自然是该姊姊和大哥帮你做主,你怎么冲着大哥发脾气?”
“这两年,咱们都忙着家中的生意,却忘了咱们的小弟到了该成婚的年纪了,真是不应该,你说是不是?”芍药本是见青石一脸不解,小弟却一脸怒意,便想打打圆场。
谁料这话一出,乔仲青却越发怒不可遏,横眉竖目地待要说什么,却又一言不发地愤愤跑出了家门。
这一场冲突开始得莫名其妙,结束得悄无声息,芍药与青石都不曾当回事,日子还是照样过,乔仲青的婚事还是照样议,而兄妹三人终于来到了分离的这一天。
是初雪的时候,天上地下白茫茫一片,乔家的胭脂铺子里却是喜气洋洋,两家定亲,锣鼓喧天,满地的爆竹残骸,红色纸片铺在雪地上,像是谁破碎的心。
周家幺小姐品性好,相貌佳,家境殷实,她二姐还是芍药的好姐妹,知根知底的,是个良配。
可对于乔仲青而言,别人再好再合适,也不及芍药万一。
吉时已然过去,早该现身的乔仲青不知所踪,打圆场的纪娘已经口干舌燥,青石和芍药的脸都笑僵了,周家父母也从不耐烦到愠怒,终于拂袖而去。
乔仲青却于此时施施然出现了,他着一身红衣,撑一把油伞,于皑皑白雪中飘然而至,纵然是青石这样的石头脑袋也觉得,自己这个三弟当真是眉目如画,如匪君子。
在纪娘的注视下,乔仲青双膝跪地,对着青石芍药端端正正地磕了一个头,“仲青谢大哥阿姐救命之恩,养育之恩,可与周家小姐的婚事仲青却不能答应。”
三人正自疑惑之际,却听他继续说出了惊世骇俗之语,“愿娶二姐为妻!”
掷地有声。
青石惊怒之下拾起手边的花瓶便砸下去,“你今日怕是疯魔了!”乔仲青不避不躲,溅起的碎瓷划过他的额角,血流了满脸,他仍旧倔强抬眸,口中只重复一句话,“愿娶二姐为妻。”。
北风呼呼地吹打着窗棂,一下又一下,听得人心中烦躁。纪娘早已寻了个借口溜走,屋里只剩下三人寂静对望。
良久,青石终于出声:“你走吧,当我们兄妹二人白白收养了你多年。”
“不,既然我不是你们亲生的弟弟,为何不能娶二姐?”脸上的血渍已然干涸,像一道暗红色疤自他额角划到下颌,配上他发亮的眸子,妖异美艳,衬得乔青石此时宛如地狱恶魔一般。
“我们可以离开宋城,到别处去,我会对芍药很好的。”他既有了这样的打算,便自然有了妥帖的法子,可惜他的妥帖只限于人的妥帖。
他挑着这样的一个日子发作,本就是存心,要么便是赢了,抱得美人归;要么便是玉碎瓦全,以待来日。可他这样的行径,不仅辜负了另一个女子,也逼得芍药青石退无可退。
且不说芍药对他一直是当做弟弟对待,便是有情也无办法在一起的,宋城修成的妖,生于宋城,死于宋城,若无特赦,无一例外。
“我不会离开宋城的,三儿,你若不喜欢周小姐,我们再找别家小姐好不好?”一直静默的芍药缓缓开口。
乔仲青只觉得自己的心意被忽视,莫名悲愤:“我不要什么别家小姐,我就要你!”
少年眼眸含泪却倔强地不肯落下来,只梗着脖子强硬地宣告自己的心意。
芍药终于无计可施,却听青石干涩的声音说出那个不算秘密的秘密:“你说你只要你二姐,却没发现,自她救下你,便一直是这般模样?”
“小弟,我们都是妖精啊!”是妖精啊,乔仲青闻言一震,却转瞬明白了大哥的言下之意,人妖殊途,他年芍药仍是琦年玉貌,他却会是白首老翁,如何能成一对呢?
乔仲青一言不发地回了自己的房里,闭门不出。连绵的雪下得许久,他终于出门,却背着包裹,他要去寻长生之法,求一个永远。
这一年的冬天格外冷,风也凄厉,雪也呼啸,乔仲青的脚印在风雪中歪歪扭扭,很快便被掩盖了。
到底是从小看顾到大的孩子,芍药看着他孤零零的背影,心中越发不忍。还是青石狠心,拦住了欲要追去的芍药,“人妖殊途,随他去吧。”
大约有十年之久,芍药回想的时候,总是记不清这段时光里自己的模样,只记得青石为她簪花的样子,和她看布偶戏时翘起的唇角,为她抄话本子时被墨抹黑的侧脸。
是了,仲青走后,他们幻化了模样,转变了身份,变成一对来宋城讨生活的小夫妻。虽然是假扮的,可是生活当真是幸福又美满的。
经久不见月老的消息,芍药以为他早已离开了宋城,重新做回了他逍遥自在的神仙。几世恋慕都不得善果,芍药已然认命,只当做是自己年少痴狂的一场梦,梦醒了就不该纠结。
可命运并不放过她,乔仲青回来了。
他携一把斩妖刀和手底下的几个小妖精还有许许多多的传说回来了。有人说,乔仲青身受神力,一把斩妖刀可伤神除妖,不少恶妖折在他手里;有人说,乔仲青不近女色,且能使得神器,许是佛陀转世;还有人说,乔仲青是魔君再世,要重整魔妖两界的威风......
传言多不可信,但乔仲青确然有了数百年的生命和一把可斩杀妖精的利器,他不说,没有人知道那十年里到底发生了什么。昔日爱说爱笑的少年郎经历了十年的苦楚与心酸,终于长成了沉默寡言的男子。
十年时光,宋城尚未变样,但乔家胭脂铺早已成了宾客络绎的星月楼,乔家兄妹也都远走他乡,这却骗不过早有准备的乔仲青。
宋城的妖遭了难,城南的兔子精一家老小百十口不见了踪迹,菜市口的胡萝卜精的菜摊赔了个底掉;土地庙前百年的古树枝丫被砍了个精光,还未修成人身的喜鹊精无家可归;城东的河道边多了一群泼皮,整日里不是在河中摸虾捉鱼便是在河边便溺,一河的妖精苦不堪言;城北的林子里三不五时地有人放山火,不大,可林子里的妖精们被扰得没法过日子......都是乔仲青领着手底下的几个小妖干的好事。
宋城妖主焦头烂额,日日都有妖精来找他,一脸菜色的胡萝卜精,拖着大鱼尾的鲤鱼精,嘁嘁喳喳的喜鹊精,瘸了腿儿的老兔子精,被熏成黑色的豹子精......大家都吵吵嚷嚷地求妖主做主,可上达妖尊的书信尚未有回复,宋城妖主也无可奈何,只能逐个安抚焦躁的妖精们。
宋城说大不大,说小也不算小,这些事在宋城的妖精里面传得很快,虽然大家都并不怨怪芍药和青石救了这么个孽障,但他们却始终良心不安。所幸乔仲青似乎只是恶作剧一般给宋城的妖精们添些堵,并未真的伤及他们的性命。
春末烈阳高照时,瘸了腿儿的老兔子精和饿得腿脚打幌的胡萝卜精互相搀扶着来到了芍药和青石的住处,期期艾艾地开口了,求芍药和青石去劝劝乔仲青,放了兔子精的一家老小,也给胡萝卜精一条活路。
老兔子精在宋城活了近千年,与人为善,性子和顺,对人世种种都很精通,宋城大大小小的妖精们都受过他的照拂,是个顶顶好的妖,极受宋城小妖的推崇。他既开口求到了芍药和青石跟前,他们也不好推脱,却不想正是这样酿成了泼天大祸。
芍药原本不过是想再明明白白地告诉乔仲青,人妖殊途,且她对乔仲青不过是手足之情,断不是夫妻情爱,希望乔仲青再别做他想,远远地离开宋城过人的安生日子才好。
却不想这一番话落在了乔仲青耳中却又是一番滋味。十年前,他一厢情愿地以为只要自己和她一样了,就能顺心遂愿,所以在十年间尝遍坎坷,终于从一处隐秘山洞获得斩妖刀,且从收拾过的恶妖手中得了修炼的法门,有了百年的寿命,所有的一切都是为了芍药,却不想到这时候,芍药还是如此对他。
一腔情意,十年辛苦,那些痛苦与纠结,那些心酸与挣扎都不过是自己的自以为是,妖精这种东西,当真是铁石心肠。
乔仲青终于愤怒乃至丧失了理智,他手持斩妖刀将原本畜养在院中的兔子精的子子孙孙杀了个干净,又命小妖将城西的河道毁了个干净。
老兔子精的哀嚎声中,宋城妖主终于赶到,却实在不敌斩妖刀的威力,败下阵来。
那是芍药未曾见过的苦难,那是宋城妖精们谈之色变的一日,冲天的血光中,红衣的乔仲青仿若地狱里嗜血的修罗,斩妖刀凌厉的刀锋在阳光下焕发出迫人的红色光芒,滴落下不知哪个妖精的各色血液。
最终斩妖刀停在了芍药的头顶,遍地的鲜血中,芍药自嘲地笑了,谁能想到,自己会是这样的结局呢?
闭眼的瞬间,有青色身影向她扑过来,铺天盖地的绿将她遮的严严实实,仿若置身于最初的红线桥边,有微波荡漾,有鲤鱼作伴,还有一块自己最初没留意的沉默的青石。
再睁眼时,眼中只有无尽的红色,浑身是血的青石躺在地上,胸口不偏不倚插着那把妖刀。他的手遥遥地伸向芍药,嘴角攒着温柔的一个笑,芍药跌跌撞撞地爬过去,终于牵起他的手。
烈烈阳光下,青石冰凉的手擦过芍药的脸,最终软软搭在她柔软的发顶,“念桥边红药,你也该为自己活一回了。”话音未落,他便变成了最初的模样,一块湿漉漉,黑黢黢,爬满了青苔的石头,数百年的人之时光,似乎从来都不曾存在。
妖刀丁零一声掉落,青石终于碎成了七瓣,零落在地。乔仲青却似乎清醒了一般,看着满地的残肢鲜血战栗不已。
芍药大恸,捡起掉落一边的斩妖刀便飞身上前,却被妖主扯住了胳膊,动弹不得。芍药回首,她听见自己冷冷的声音没有感情地道,“妖主,你放开我吧,我不会杀他的。”
妖主自然不会听信她,悲痛之下的妖和人也没什么分别,总是会去做一些失掉理智的事情,便是不为她打算,他也要为宋城剩下的那些妖精打算。
芍药见他只是摇头,手中却是丝毫都不放松,便从容地举起妖刀,朝着妖主微微一笑,便要朝自己砍去。
妖主大惊之下,手略略松了些,便被芍药挣脱开来。芍药抹了抹脸,微笑着走向乔仲青,站定,斩妖刀的锋芒在阳光下幻出一道五彩的光芒,芍药举刀向自己的脖颈划去。
乔仲青终于醒过神来,抬手阻住了斩妖刀的去势,深刻见骨的伤口里滴落的鲜血如同入水的华彩一般在刚刚的修罗场上散开,地上一众还在濒死的小妖似乎慢慢恢复了生气。天边远远一束光照亮了这人世间的炼狱,困住了纠缠的芍药和乔仲青,有一个遥远又威严的声音传来,震得地上的人耳朵发麻,“你一介神祇,难道要为这小小花妖坠入魔道吗?七劫已满,月老还不醒来?”,威严的声音犹如一道利刃劈进每个人的脑中,叫人心中无端升起悲凉,仿佛看见了一生中最灰暗的日子。
在众人的注目下,乔仲青渐渐变化了模样,是那个红衣公子啊,他酒醉路过宋城,丢落了红线团子乱了宋城姻缘,被罚下了人间,来体味人生七苦,却给宋城带来了这样的浩劫。
有仙者来收拾残局,往生的妖精送了佛印加持,来世必有美满;受伤的妖精送了仙丹,大家都欢欢喜喜地接受来自神的馈赠。唯独青石,被妖刀穿心而过,连本体也碎成了七瓣,却是怎么也不能被轻易复原的了。
谁能与神相抗呢?谁敢与神相抗呢?芍药不能,但是她敢。神要来凡世历劫,便要用妖精的性命来炼试吗?神要来凡间历劫,便要妖精的情感来填补吗?几世情缘,那些痛苦纠结,那些甜蜜美满,都不过是一个神袛的小小劫难,那么自己算什么呢,一个被造出来的劫难?那么青石算什么?一个神袛的劫难下牺牲的小小意外?
众人忙乱之中,芍药浑浑噩噩地看着他们,握紧手中的斩妖刀,用了浑身力气向半空中的月老砍去,还未近前便被一旁的仙者扼住了喉咙。
空气中有浓郁的芍药花香,清风暖阳中,芍药不觉得痛,只觉得快意,青石你走之前,是不是也是如此呢?
有人声传来,是妖主,他在对着月老说什么呢?月老的神情中似有悲悯,口中却是无波无澜,一片清冷:“总算也曾全了本座的修行,便放他们自去吧。”
空气再次涌入芍药的鼻腔中,仙者手掌轻松,芍药自半空狠狠跌落,妖主展袖接住了她,递给她一个小小包裹,“天道自有天道的规矩,你一个小小妖精,怎敢与天道相争?听我的,忘了吧!”
包裹中是七块小小的碎石,湿漉漉,黑黢黢的,沾着滑腻腻的青苔。芍药珍而重之地将之用绣帕包好,置于红线桥下的碧潭里。
青石,若有来生,也盼你为自己活一世。
6
这些年,芍药走过南山,去过北海,看过大漠的落日黄昏,也见过江南的三月春盛,却总觉得不如宋城好风光。
这天,她遇见了故人喜鹊精,喜鹊精早已修成了个活泼泼的粉面姑娘,一张嘴便嘁嘁喳喳,爱说爱笑的模样。
她组了个茶话会,请了天南海北四处游荡的妖精们,也力邀了芍药前来。
一园子和喜鹊精一样爱说爱笑的妖精聚在一起,说着自己的见闻,吵得人头大。芍药兴致缺缺,只顾着看树上那一对叽叽喳喳的麻雀。手边的帕子被风轻轻吹起,飘飘摇摇地在地上打转,芍药便懒懒地起身去捡。
“姻缘桥下的有块石头修成了正果,呆头呆脑,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那蠢蠢笨笨的傻样,浑不似妖精。”玉簪精掩唇笑道。
地上的罗帕被风吹得远了,芍药缓缓直起腰来,僵硬地扭过头:“你说的可是宋城的红线桥?!”
“对啊,就是以前那个红线桥啊,那可是个好地方呢......”玉簪精谈性大起,预备和芍药聊聊这少见的八卦。
芍药脑中空茫茫的一片,“红线桥”三字在她耳边徘徊,她只知飞奔向前,撞倒了路人无数。
她知道这许是另一个空愿,另一个易碎的梦,可还是经不住想,若是真的呢!
芍药心中急切,直直奔到山中才想起腾云,却总也掌不好脚下云朵,一个不察竟直接从云头跌落下来。
踉踉跄跄地又跑又飞,终于是在夜半赶到了红线桥。
那蠢笨的石头妖正和桥上的铃铛精聊天,吵吵闹闹的铃铛精们说不出个所以然,只道他修炼得不够,所以才不知道自己是谁。
各个都要给他出主意,丁零当啷的声音在桥上荡漾开来,将他本就混沌的脑中那一点点模糊的念头都吵没了。
雪在这时候下来了,铃铛精们忽然齐齐没了声音,天上地下似乎就他一个孤魂。
身后传来凌乱的脚步声,他扭头,见是个着绯色衣裙的撑伞女子,油纸伞下似喜似悲的一张脸。
看她足踏星光,满身霜雪向自己走来,他那榆木脑袋里似乎有千万句话在转,两姓联姻,良缘永结,红叶之盟,朝朝暮暮,白头永偕,云胡不喜......
最终,他只握紧拳头,颤抖地问出一句,“这位小姐,你可愿与我结秦晋之好?”
芍药缓缓走到他面前,看着他雾蒙蒙的那双眼,嘴角含笑,欢欣而郑重地点了点头。
红尘滚滚,沧海桑田已经轮回了两次,这块石头终于还是回到了桥下,修成了人形。
漫漫时光里,他连自己是谁都忘记了,却没忘记那一年桥边灼灼盛开的芍药,没有忘记问一句,“这位小姐,你可愿与我结秦晋之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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