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豆的烛火在迫入窗隙的寒风里飘忽动荡,就像挣扎在床上的霑。虽然还在壮年,但半世的窘困潦倒已经掏空了他的所有——世人想到和想不到的所有。
就让它燃着吧,霑想,不出今夜,我也就去了。想到此,霑枯黄嶙峋的脸上竟泛起了微微酡红。屋外的风发了一阵狂,烛火猛的腾挪跳跃起来,老屋在烛光里倾斜,迷乱,忽然笼在一片鲜红的光晕里,恍若几十年前那青春无忧的瞬间。
霑衰败的心竟鼓荡了起来,记起那夜也是烛光摇曳,屋倾帐斜,怀中的女子香蕊轻颤,粉面含羞,而自己慌张得像经遇第一次春雨的青杏儿,轻颤着,跃动着,无声地呼喊着……似乎,生命里的成熟就是从那一夜开始的。
如今,她在哪儿呢?那个可人的,含羞的,温婉的她在哪里呢?有谁陪着她闻七月的花香?是谁帮她剪去扑闪的烛花?她还爱不爱用那种玫瑰花瓣磨成的淡红色胭脂?她的唇现在还是不是饱满得像三月的蜜桃?想如今她也是四十岁的妇人了!霑闭上浮肿的,却依然有着亮光的眼睛,不敢再想——幸亏她不在身边,看到这样的我,她又会伤心了。
霑轻嘘了一口气,薄薄的嘴唇里发出一声叹息,似乎只有飘摇的烛火听到了那一声,“花气袭人知昼暖……”
霑没想到自己能睡着。梦来得这么突然,霑还没来得及收拾一下自己的邋遢模样,就只见姐姐妹妹们叽叽喳喳的来了。
霑慌忙用衣角擦拭几天没洗的脸。在姐妹们面前自惭形秽和甜蜜幸福混在一起的感觉依然如初。
日日的思念,夜夜的孤苦也是值得的,眼前的姐姐妹妹们还是水一样的模样!花姐姐的酒窝盛满了笑,云妹妹无忧无虑的大嗓门热闹得像林子里的金丝雀,三妹妹的眼睛亮得像夏夜里最美的星星,沉默的菱儿今天也仍旧沉默……霑颤抖着一颗心伸出手去,要拉住姐妹们的手,不再松开。那该是怎样的平安喜乐!
却眼见着一双手穿过了云妹妹裙边柔和的豆绿官绦,绚丽的比目玫瑰珮,穿过了她秀美白皙的五指,就如触碰到一缕含了花香的风。霑的心顿时空茫茫失去了依仗,像几十年前看着姐妹们一个个离开时一样。他踉跄两步,扑到姐妹们面前。然而,只有风!穿体而过的风,含了花香和笑的风!
霑落了泪,心却忽地空明起来,不由升起一丝欣慰。姐姐妹妹们还水一样清清白白的在那里就好。何必有我。我只是一个浊物,不见也罢,也罢!
霑,却迟迟不忍转身。还没见那个人,那个从不敢想,不敢触碰的她。霑也不敢放眼去找,怕这双经了世故的眼亵渎了她的清净。然而,也许从此就别过了,更何况如今的自己已经掏空了一世的污浊,男人的污浊,世人的污浊。
就一眼,只看一眼!看看她似颦非颦的眉,望望那似泣非泣的眼,抚去她两靥之愁,换走她一身之病!
霑愣怔在原地,无数过往似是清晰似是模糊。早已干枯的泪水竟珠串般滚落。良久,提袖抹去,转身欲走。
忽瞥见一片香囊依稀挂在桃枝之上,一抹桃红零落入水,顿时,心如狂风,呼呼之声倾覆了世界。
悠悠的,一缕歌声传来。“游丝软系飘春榭,落絮轻粘扑绣帘……”霑不敢回头。只怕回头,连桃枝上的香囊也不见了。
“花魂鸟魂总难留,鸟自无言花自羞。 愿侬此日生双翼,随花飞到天尽头。”霑大步离开,心里只剩一片清明。这副破皮囊从此还了去吧!
破屋,霑睁开双目,竟似几十年前那个目如点漆的少年。一双眼清明如水,一颗心澄澈透明。霑颤抖着举起一篇篇浸着墨香,浸着笑泪,浸着过往的淡黄色宣纸,置于烛火之上,静静地看着他们如生命般飞腾舞动。火焰,驱走了半世的苦厄和伤悲,在一束最炫目的光里,霑的手垂落下去。一切,归于静寂。
霑的最后一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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