跃迁

作者: 旸晓昆 | 来源:发表于2017-12-26 16:39 被阅读536次

    “他人即地狱。”

                              ———萨特                                                             

    整个房间都在旋转。

    不,也许只是身下的床在旋转。

    当我像个蹩脚的登山者为了捕获即细小又虚幻的安全感而把手指插进岩缝那样不由自主的把指甲陷进身下那张又薄又脆又肮脏的床单时,才终于安心下来,原来只是我的脑浆在旋转而已。

    我深吸一口气,空气中的湿冷像是从玻璃杯中猛然炸裂出的凌厉碎片,猝不及防的刺割着鼻腔。剧烈的疼痛在额头被冷汗浸透的皮肤下面生出一个硬块,那硬块随着我眉头的紧皱变得越来越坚硬,越来越细小,直至细小成了一枚锋芒的针,生刺进颅骨,之后便沉在了脑浆里。

    残存的意识像谷地中的流沙慢慢汇聚起来。

    这是一间随处可见的廉价的酒店房间,面积不大,地面的正中瘫卧着我身处的这张床,从床脚、床架、床垫、床单、被子到枕头、靠垫都是白色。床头两侧各有一个棕色的床头柜,这两个低矮、陈旧、木制的方形盒子一动不动的蹲在那,像是这房间里生出的瘤,无奈的蜷缩着。左边的床头柜上立着两只八角形细长的玻璃杯,其中一只空空如也,摆放在床头柜左下角的边缘。另一只杯子称着少许清水,占据着床头柜的中央,这只杯子周围散落着些许水渍,其中干的早些的已经泛出了被夕阳余晖染过的枯叶似的浅黄,干的晚些的仍踟蹰的维持着短暂的透明。

    床对面的墙上悬着一台电视,黧黑的屏幕一角只有一星红色的光点像即将燃尽的香头一般跳跃着。电视和墙体间是色调单一灰暗但却有着繁复花纹的墙纸。那些花纹好像历经了太多的岁月,以致于连它们自己都忘却了是何时衰败的,从而依旧憧憬着能结出无望的果实。

    我的身侧有一具肉体,冰冷的指尖能感受到它更为冰冷的皮肤。这冰冷来自于露在裤脚外的一段脚腕,这脚腕的主人曾是我自以为这世界之所以存在的唯一理由,而现在,她却开始变得愈加冰冷。

    我用指甲用力戳着那脚腕上也曾温润的皮肤,却只触到罕有的冷硬。

    这大概就是死透了吧。

    我张惶的走进浴室。


    客房部的经理是个五十岁出头,离异的中年妇女。今天早会的时候,她对我说:“刘姐,咱能别总忘了换垃圾袋成吗?总为这点小事让我数落你,我他妈都嫌我自己絮叨。”

    我蔫头耷拉脑的说:“就这一回,就这一回。”

    “还就这一回?这都几回了!”这离异的中年妇女像只没毛的鸵鸟似的迈着大步走了。

    我盯着她垮塌的肩膀和壮硕的后背,轻声骂了句“傻逼”。可是一想到难免要扣钱,就连这仅剩的丁点儿宣泄也都变得更显窝囊了。

    过道上铺的是那种粗麻的毡子,推着手推车走在上面总是说不出的费力,脚前的轮子吱吱呀呀的响着,我伴着这声音大口喘着气,心里惦记着垃圾袋和这月的工钱。手推车上堆满了白色的床单、被罩、枕巾、枕套、毛巾、浴巾,这让我想起小时候老家门口推着个木头小车卖冰棍的老太太,那木头小车上盖着一条裹着塑料布的厚棉被,你把钱给她,然后她就会把棉被掀开一角,整条胳膊探进小车里,从容的捞出根冰棍,奶油的、红小豆的或是巧克力的,再把棉被盖好,她向你转过头,脸上成堆的皱纹里看不出什么表情,接着,就这么把冰棍递到你手上。那时,曾经有段时间,我梦想将来也许不用等到那么老就也能干上这行,现在看来,似乎身心已经比当时的那个老太太还要老上许多。

    终于能从洗衣房里出来,漂白粉的味儿闻多了感觉自己的五脏六腑好像都变干净了。我拖着胯,趿拉着双旧布鞋,回到过道尽头的操作间。

    操作间很小,只容得下几只水桶、墩布、扫帚和我一同站着,隔壁是用石膏板隔出的一个小标间。

    明年就四十了,我依着墙角,想着老家的妈也许永远也不会再打电话来让我回去相亲了。就在不久前,她老人家说:“就当你死了更好。”其实我也是这么觉着,自从进了城,一直也没往家里寄过钱,脑子里也不惦记着什么人,能回忆起来的东西也越来越少。

    死终究是个过程,从出生不就开始了吗。

    我拿起角落里放在地上的玻璃杯,八角形的,又细又长。

    我把杯口抵在石膏板上,耳朵贴着杯底。

    隔音真差。

    我用另一只手使劲儿蒯着头皮,但微微的刺痛还是不足以冲淡我的兴奋。


    空气亮得刺眼,路上的车辆像织布机上奔跑的梭子,载着各种杂乱的颜色,不住的编制着一张看不见的网。我蹒跚在这网的边缘,手用力让衣襟将身体包住。

    背后,顶着蓝白色额带的银色大门渐渐远退。脚下的路在蹭着鞋底无声的飘过,我沿着这条路终于寻得了一处低矮的白墙,墙体上像细小绒毛般滋生出的白色粉末让栉比的砖块拼接成的肌理更显得明晰。

    我伸出左手扶在墙上,那些绒毛又刺又痒。我小心翼翼的微曲着膝盖,头扯着身体俯向地面,墙下的杂草丛里嵌着几朵不知名的小花,柔弱娇嫩的仿佛要融化出汁液来。

    我把右手食指伸进嘴里,指尖无序的搅动着喉咙。腹腔随即像某种被油污和锈迹浸透的陈旧机械般剧烈的抽搐着,残余或新生的秽物被吸卷起来,奋力的喷洒向那几朵不知名的小花。

    洁死了。

    就在几个小时,也或许是几个世纪前。

    我蹲在路旁,摊开的手掌无力的躺在膝上,腹中的饥饿感勉强维系着意识中朦胧的清醒。左手掌心沾着些许低矮白墙上绒毛般的粉末,掌心的纹路间残存着一种若隐若现的淡蓝色,这颜色像许多迤逦沟壑中的泉脉,窸窸窣窣的汇聚成一隅遥远的记忆。


    从玻璃杯里传来门打开继而又关上的声音,砰地一声。我的头下意识的抖了一下,一缕油腻腻的发丝随着垂下。我用皮筋把头发重新扎好,张大耳朵继续听着。

    这是我唯一的排遣,即便不在班的时候,我也会占据着操作间而不愿回到充斥着霉味和腥气的八人宿舍。操作间的隔壁总会传来些动静,或是冲马桶的声音,或是踱步的声音,或是烧水的声音,或是谈话,或是争执谩骂。

    形形色色的人带着他们形形色色的声音住进隔壁的这个小房间。我时常谛听着这些声音的碎片,然后在脑海中拼凑出属于它们主人们形形色色的生活。久而久之,我便仿佛被这些生活裹挟着,它们如此紧紧的环抱着我,让我感到从未有过的安全和舒适。

    这应该是两个年轻人。一个声音很闷,属于一个男孩,另一个是女孩的声音,清澈。

    他们讲着普通话,让我想起老家村子里唯一读过大学的那个娃儿。

    脚步声密密麻麻,又细又碎。我动了动脖子,克制着愈显急促的呼吸。

    男孩说:“没想到是这么个地方。”

    “无所谓的。”女孩略带哭腔。

    沉默。

    “很快就结束了。”男孩终于开口,声音像从地里长出来似的。

    又是沉默。

    我呼出一口冗长郁结的气,一只手捂住胸口,却突然发现墙角上的一大片水渍,颜色愈加深沉。


    那年,某个教室的椅子上,我端详着眼前调色板上的颜料。它们混杂着从墙壁上方窗子外淌进的几缕阳光,以致让我迷惑于它们本来应有的面目。那些杂乱无章的色块像斑斓的泥浆逐渐融合,笔锋搅过的地方被曳起一层纤毛,让这些泥浆看起来更像是一群毛绒绒、肥胖、稚拙的蛆虫在蠕动着。

    “普鲁士蓝。”一个甜腻的声音由远及近。

    伴着这个声音出现在视野中的是一根葱白似的手指,不长,也不纤细。指甲应该是被精心修过,但是不锐利,也没有涂颜色。指甲边缘连接指尖的缝隙里藏着几处细小的龟裂。

    这根手指悬停在我眼前调色板上的某处。

    我寻着声音发出的地方。

    面前站着一个女孩。

    她的头发像几种缠绕在一起的水生植物般郁郁葱葱的生长在头上。耳朵、侧颊、额头、眉毛都被覆盖在阴影中。鼻子上有几粒雀斑,睫毛很密、很长。身上是一件宽大的灰白色毛衣,领口隐约露出一截嶙峋的锁骨,胸前抱着一个硕大的绿色画夹。毛衣的下摆随着胸口恬静的呼吸微微摇动着,下面是一条略显丰满的黑色紧身裤,以及立在地上的一双棕色踝靴。

    “我喜欢这个颜色。”她的嘴角微微翘起,没有露出牙齿。

    我的体内猝不及防的腾起一股巨大的无措感,肺泡快速的膨胀着,直至阻碍了心脏的跳动。我没敢看她的眼睛,只是直直的盯着她胸前的画夹。

    她没有再说话,棕色的踝靴退了一小步,接着鞋尖掉过头,旋即从我的视野里消失。

    过了几天,又是那个抱着绿色画夹的女孩。

    我坐在湖畔的长椅上,想数清波光上映出的斑点。她缓缓的坐在我身侧,中间只隔着我随身的帆布背包。

    “我叫洁。”她开口,声音在风中显得飘忽,目光像是遥望着湖的对岸。

    我努力熟悉着几天前的那股无措感,心里盘算着是回答“你好”,还是直接报上名字。

    洁抱着画夹蜷坐着,略显圆润的下巴抵着画夹的边缘。我从她的眼中瞥见几处散落的波光上映出的斑点,喉咙中想要奋力发出的声音却只变成一种连自己都听不清的呜呜声。这声音顺着身体滑向地面,笃定的扎进土里。


    墙角的那片水渍让我想起老家村东头舅舅承包多年的那片小鱼塘。鱼塘里养着北方常见的一种有着尖尖脑袋的鲫鱼。小的时候,我特别喜欢看着舅舅黝黑的脊背在鱼塘边的烈日下闪着金属般的光,那光让我觉得暖和。

    九岁那年,支教的老师回城了。我看着仅有的几个同学哭着送那个城里的老师上了一辆蒙着帆布顶子的绿色吉普车,车轮留下的凹迹比我家的那几亩地里刚犁过的田沟还要深。

    这一年的夏天,弟弟在鱼塘里淹死了。我妈抱着弟弟的尸首嚎啕着,像捧着一块吸饱了水的抹布。全村的人都不约而同的围在鱼塘边看着这一幕,密实的人墙阻挡了一些灼热的阳光。我呆愣愣的看着水面上跳动的光斑,撑的过大的眼眶让眼睛愈发干涩,只听得我妈的哭声越来越响。

    土黄色的纸钱在早已露出锈迹的搪瓷盆里化成灰烬,然后在空中转圈儿飞着。我妈蹲在盆边,爱抚着弟弟的相片, 小声嗫嚅着,“怎么死的不是你姐。”

    隔壁传来床垫里的弹簧被挤压的嘎吱声。

    寂静。

    接着是细碎的脚步声。

    水龙头被打开,水柱碰撞的声音由大变小,继而消失。

    同样细碎的脚步声。

    接着是硬物轻碰的脆响。

    一阵漫长的寂静。

    一段更加剧烈的嘎吱声传来,像是几条闪电撕破夜空。

    男孩没再说话。

    女孩只是发出一种呜呜咽咽又哼哼唧唧的怪声。

    沉默伴着寂静。

    不知过了多久,也不知时间是凝固了还是在流逝,我的胳膊已经酸麻的没了知觉。这时,透过石膏板传来一串沉重的脚步声,紧接着是倾泻而出的水声,哗哗、哗哗的响。

    这水流的声音让我心慌的浑身哆嗦。


    洁开始频繁的出现,她总是坐在我的身侧,看着我作画或是调色,然后自顾自的讲着一些她自己的事。

    我极少开口,但不知是不是由于药物的关系,那种无措感在日趋消减,以致后来我竟能随着洁的话语而发出“嗯嗯”的附和声,甚或“是”、“好”、“对”这种简单的词语。

    有一次,我在说出“好”这个字后,望着洁抱着画夹而略显瘦小的背影,她转过头,挥手向我道别,没有再说话。我心中突然渗出一丝勇气,努力让脸上的微笑不显得过于僵硬,目光试探着移向她的眼睛。

    洁的眼睛不大,单眼皮,下眼睑颜色很暗,像一对粗粝的盘子似的托着布满血丝的眼球。眸子上映出一种似曾相识的深棕色,让我想起第一次接受治疗后握在手里的玻璃药瓶。

    我的帆布背包里开始出现一些细碎的垃圾。最初是一小块沾着口红的面包,然后是破了洞的丝袜,染着尿渍的女式内裤等等。直到有一天,在洁转身离开后,我在帆布背包里翻出一支用过的卫生棉棒。

    我几乎能肯定这些东西是洁在我专注作画的时候塞进背包里的,我本可以将这些垃圾随手扔掉,可是转念一想,如果它们的主人什么时候回来索要,那等待我的只能是无言以对,我怕极了这种担忧,索性便找了只盒子,把这些零碎姑且存放起来。盒子被我锁在衣柜的最下层,衣柜的钥匙像一根短小的六指,和数把房门的钥匙一起被拴在腰带上。

    洁依旧常坐在我的身侧。一天,我的目光越过画架落在一处遥远的空旷里。她朝我伸过脸,没有一丝犹豫和迟缓,反倒是显得过于干脆以致突兀,她上半身的扭动竟带起一阵风,风中像是夹杂了烟草混合着茶叶的味道,她的一缕发丝僵硬的划过我已沁出冷汗的鼻尖,然后又像钟摆般笔直的落回貌似红润的颧骨旁。

    我能感到鬓角上的毛发在随着她轻柔的呼吸微微颤动着,耳朵像一只细窄的容器般缓缓汲取着她唇上的温热。我一动也不敢动,目光因为遥远的那处空旷而散乱了焦点,紧咬的牙齿间空气变得又尖又冷。

    “喜欢我的礼物吗?”洁用依旧甜腻的声音在我耳畔轻语。


    哗哗,哗哗的水声终于变成了一种积聚的水流一股脑涌入下水道的咕噜声。一阵沉重且略显慌乱的脚步声后,传来的是房门被轻轻关闭的咔哒一响。

    我换了一只手撑着玻璃杯,原先一直举着的那只胳膊早就没了知觉,这会儿像是完全从膀子上消失了,我小心翼翼的扭着腰,那只动弹不得的胳膊随着晃动,一点一点恢复着血液的流畅。

    隔壁半天没再传出什么响动,我蹲下身子,把手中的玻璃杯放回到墙角不易察觉的阴影里,然后起身,抄起身边的墩布奋力的拖着那片越变越大的水渍。

    转天,客房部的经理没有骂我。晌午过后,我手里拎着步话机的天线,小喇叭里前台小王的声音伴着信号干扰的吱吱声透出一股子慌张。我推着装着水桶的黄色塑料小推车朝操作间走着,写着小心地滑的牌子上一个踉跄的小人躺在我眼下。

    操作间隔壁的小标间门敞着。我浑身抖动着伸长脖子,壮着胆往门里张望。

    里面站着俩穿着制服的警察和俩穿白大褂的,那俩警察都没戴帽子,这和我印象里警察的样子有些不同,他们背冲着门站在床边上,这俩警察还都挺胖,以至于除了床头鼓鼓囊囊的一堆被角根本看不清床上有什么。他俩对面,那俩穿白大褂的在俯身捣鼓着什么。窗帘杆上一根绳套在打着晃儿。

    我颤颤巍巍好不容易打开了操作间的门,差点儿把小推车扔在过道里,那片水渍不知什么时候又长出来了。我盯准墙角的那块阴影,猛的俯下身,把那只八角形的玻璃杯死死的攥在手里,起身的动作太快,一股热流一下子撞上了头顶,眼前一阵黑,接着便是金星乱冒。

    我闭上眼,大口喘着气,空气里的潮味让人格外憋闷,我赶紧用手肘撑着那面石膏板制的墙,定了定神,举起手中的玻璃杯,耳朵上随即传来的冰凉让我逐渐清醒过来。


    药量开始增加,按照医生的说法并不是因为病情的加重,恰恰相反,正是因为到了可预见的病情将要好转的关键期。

    我的医生是一个个子矮小,皮肤黝黑的主任医师,他总是自信于用药,而把所谓寻找童年固着什么的那套理论视为早应被历史淘汰的鬼扯。

    “从你的画上就能看的出来。”我的医生呷了口茶,脸上晕开一片不易察觉的潮红。

    乘着棕色玻璃药瓶和白色单据的塑料袋像一大团棉絮似的陷在车筐里,随着车轮的颠簸时时传来叮叮当当和沙沙的婆娑声。握着车把的右手还是无法娴熟的掌控平衡,这让我想起那个遥远童年的午后,我第一次把父亲的单车骑出院子的情景。

    洁染了指甲,我只知道那是某一种红色,并不很鲜艳,也不光亮,像是切开后被风干的肉,亦或是炽阳下贫瘠的赭土。

    她的身边开始出现一辆看似十分昂贵的汽车,这是我不经意间发现的。远远望去,那辆车的车顶很低矮,车身是一种与她指甲的颜色不尽相同的红。它总是出现的傍晚,洁居所的楼下。然后她会穿着让我倍感陌生的衣裙打开楼门,钻进车里,接着,那辆车便会轰鸣着驶进愈加深沉的夜幕。伴着烈焰般刺眼的尾灯,我陡然意识到对洁的依恋,这让我羞耻得发烫。

    我一直想问洁那辆汽车是什么车以及它的主人是什么人。可是每当她坐到我身边,干瘪的唇微张着,吸进混杂着颜料味道的湿冷空气,然后又带着体温和一股消化不良的酸味将它们呼出时,我就怯懦了。我想,也许这些终究与我无关,就像我的右手,虽然是我身体的一部分,但却像是有了自己的意识,大脑中的思绪传递不到它,就像是本就泥泞坑洼的道路中间又架起了一条路障。

    我凝视着眼前画布上依然既陌生又丑陋的线条,用力甩着右手。洁既没有腾挪也没有表现出丝毫吃惊,而是突然擎住了那只像受惊后在空中漫无目地无助飞舞着的小鸟般的右手。

    我能感受到来自她致密的掌纹间所蕴藏的柔情,像石缝间渗出的汩汩清泉,眼前那些陌生的线条在变得模糊,我握紧她的手,手心不知被谁的汗水弄的黏糊糊的。

    “帮帮我。”洁用力困住了我剧烈颤抖的右手,眼眶中的泪水使我映在她眼中的样子变得更显飘忽。


    前台小王交叉着胳膊趴在柜台上,手指间夹着一只黑色的圆珠笔,他慵懒的姿势和眼神中闪烁着的兴奋的光芒极不相称。

    “喂,刘姐。”他并拢的手指像个耙子一样冲我轻轻挥着。我不由自主的挪过去,耳朵里不知什么时候嗡嗡的响个不停,像钻进了一只大个的苍蝇。

    “听说了吧,经理为这事都快疯了。”小王的声音压得极低,眼神里充斥着真诚和信任,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狡黠。我没有说话,只是盯着他手中的圆珠笔在破旧的台面上嗒嗒的敲着。

    “吊死鬼是最难缠的。”小王极力克制着语调中的兴奋,我麻木的反映让他有些失望。

    “可惜了,啧啧啧啧......”小王好像为了确认我是否听清似的用力嘬着牙床,接着便是一阵眉飞色舞的滔滔不绝。

    我这才知道,那天,住进那个小标间里的人在过了点儿之后仍迟迟没有退房,电话既联系不上,敲门也没反应。于是客房部的经理便亲自去开了门,发现一个女孩吊在窗帘杆上,然后报警,再然后警察来了,再再然后女孩被从窗帘杆上摘了下来。

    我憧憬着也许那个离异的中年妇女会有相当长的一段时间不会再难为我了,心中便涌起一种久违的温暖。


    我几乎可以确定,有一个男人在纠缠她。

    洁依旧会在我身边自说自话。我不置可否,喉咙里随着她的言语时而发出单调的嗯嗯声。

    她有时会哭,我望着洁由于哭泣而皱在一起的五官,像成为糕点前的面团般拧动着,心中不由得充满疑惑。

    这难解的疑惑让我头疼,于是我便记起了医生的叮嘱,“尽量不要思考。”

    过了一段时间,药量开始减少。

    我从未见过洁打开画夹,也没有听她对我说过爱或是喜欢这类词语,可是我能确切的觉察到她对我的需要,这让我同时体验着温暖和焦虑,除了等右手如果能完全康复后为她画幅画以外,实在是想不出还能为她做些什么。

    突然在度过了又一个漫长的下午之后,洁带着那种我熟悉的哭腔说:“他死了,喝酒喝死了。”

    我的脑海中突然闪现出那个主任医生矮小的身形,“千万别喝酒啊。”他似乎在开药的时候嘱咐过我什么,这又让我一阵头疼。

    我拼命组织着语言,像是在广袤的沙滩上寻找那些散落的珍珠,试着重新把它们串成一条项链,也许还能将这串项链变成一件礼物,继而送给一个人。

    “让我给你画幅画吧。”我终于开口。

    犹如调色板般被哭花的妆容覆盖在洁的脸上,我端详着这张脸,感觉它好像变成了一张画布,心底随即浮现出一抹窃喜。


    依然不记得这是今天的第几个,我低头看着某个房间角落里的垃圾桶,外面一层是银灰色的不锈钢外壳,像是个金属制的树桩,里面是一个稍微细一点的黑色塑料圆桶。在金属和塑料之间夹着一个垃圾袋,鼓鼓囊囊,同样是黑色。

    我俯下身,佝偻着腰,把不锈钢的外壳提起来,真的就像在拔一棵树。垃圾袋服帖的呈现出本不属于它的形状,我把它的边缘向上拢起、扎紧,像是在梳理着自己的头发,然后放在推车上。

    浑身弥漫着疲劳,我乏力的蹲在地上,胯骨被裤子口袋里的手机硌了一下,这让我毫无缘由的想起了舅舅、鱼塘和同在老家的妈。

    眼前的窗子上盖着一层薄薄的纱帘,白色的织物比它背后的阳光更让人目眩。我眯缝着眼,抬头向高处望去,仿佛墙壁和云层都能被目光穿透。

    云层之上,光线越来越稀疏,黑暗越来越浓稠。这大概就是弟弟在鱼塘水底看到的景象吧。

    操作间的门半掩着,门里,墙角的一片水渍肆意的膨胀着。门外,像连绵山丘般拥在推车上的无数个垃圾袋间,一个八角形的细长玻璃杯在无声的闪着光。


    我接过身份证,把它放进钱包里,身份证上的相片面无表情。

    酒店前台鼠类般的目光越过我的肩头,煞有介事的打量着站在大堂门口木讷的你。

    你的怀里紧紧抱着一个绿色的画夹,脸上写满了寒冷和忧郁。

    你说要静静的为我画一幅画,不被任何人打扰,这将是你最后的一件作品,然后,你便会遥远的离去。

    我看着你右手上洁白的纱布,你终究永远也无法成为画家,即使紧握画笔,调色板依然色彩艳丽。

    他终归不算是我的男友,发生事故的时候,我也在车里。

    急促的刹车弄乱了我的头发。

    我看见你躺在车前的地上,身边散落着的画卷像一扇新世界的大门在朝我开放。

    你好像很喜欢收集我扔掉的东西,这让我很是欣喜。

    我分不清是爱还是同情,也不知是为我自己还是为你,有一天,开始频繁拿走你抗抑郁的药物,掺在他的酒里……

    从你的身后传来门被关上的声响,我坐在床的一角,眼睛衡量着房间中的光线。你把画夹立在墙角,径自拿起一只八角形的玻璃杯去接水。

    从小到大有人为我作过画吗?我集中精力调遣着脑海中所有的记忆,但始终一无所获。

    你把杯子放在床头柜上,弓着腰,嘴唇缓缓贴近我的耳朵,口中的气息比深冬的寒风还要凛冽。

    “我恨你。”依然是那么轻声细语。

    我望着墙角边立着的绿色画夹,方形的轮廓愈加遥远。它再也不会被打开了。我像终于获得了答案般,顿感释然。

    相关文章

      网友评论

        本文标题:跃迁

        本文链接:https://www.haomeiwen.com/subject/kairgxtx.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