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她的角度看,一切都是真的。从他的角度看,一切都是假的……
银色的大门闪闪发亮,车道比起花园简直就是羊肠小道,带着露水的鲜花在阳光下热烈璀璨,洋房的颜色甚至是温馨可爱的蓝白色。这实在不像是一个臆想症病人的房子。
但那位雇佣她的女士很肯定地告诉她,房子的主人—也是那位女士的儿子—确实患有臆想症。这位女士付给她超乎寻常的报酬,让她来这里教导并照看女士的外孙女。她的学生要在这栋别墅里待一个暑假,而那位女士实在担心外孙女的身心安危,于是为其雇佣了一名家庭教师。
但在她看来,那位女士实在不必担心外孙女,而是应该担心可怜的儿子。她这位古灵精怪的学生,将所有的房间都划为冒险的游乐场,甚至连那间闲人免进的书房,也被其视为征战的沙场。
而她的工作既简单又轻松,只需要教一个小时的语言课,在其他时间待在房子里,以确保她的学生没有受到房子主人的伤害,然后在傍晚或者她的学生出去上辅导班的时候,由司机送她回家。
司机先生将她的学生称为“小魔星”,经常在开车的时候绘声绘色地告诉她,她的学生是如何在半夜的时候肆无忌惮地唱歌、尖叫、在楼梯间奔跑,只因其不想睡觉。
尽管如此,她从来没有见过房子的主人愤怒地跑出来,制止她的学生对他的折磨。在她看来,要么他是过于忧郁,要么他是过于绅士,否则不会一直隐忍。但无论她怎样猜测,房子的主人始终躲在房间里埋头创作。她一直没有看过他的作品,因为据说它们以恐怖著称。
在暑假过去一半之后,她终于见识到他的庐山真面目。那天她的学生翻出来一张旧照片,得意洋洋地大声朗诵背面的文字:“妈妈对不起,今天我又对你发脾气,我真希望我不是你的儿子,你也不用忍受我的冷暴力。哈哈哈哈!”她的学生笑到从沙发上栽下来,一头栽入地毯中。她一把将其捞起,郑重其事地批评学生的无礼。这段文字一听就知道是某人隐秘的心事,她的学生不但大声宣扬,甚至肆无忌惮地嘲笑,实在是太过无礼。她将那张旧照片捡起看了看,正面是一位美丽的女子,依稀可以看出正是那位雇佣她的女士。背面的字则带着少年人的稚拙,可以看出书成多时,想来距今有不少年头。
然而在她批评了她的学生之后,她的学生却批驳她太过想当然。原来写下这段文字的少年正是房子的主人,而他常年患有臆想症,认为是自己的喜怒无常导致了母亲的去世。而那位女士给他打来的电话,也被认为是过于思念引发的幻觉。她的学生还只是个孩子,不能理解这荒谬的念头是精神之树在错乱滋生的土壤和折磨化成的狂风暴雨中结出的疯狂的果实,只会因为事情的荒唐而感到滑稽可笑。而她则在学生的讲述中,对他生出了一丝隐秘的同情。在这段讲述中,他不知何时出现,静静地站在楼梯口看着她们,若不是她无意中转过头,只怕他也会如来时一般静静消失。
他有一双深邃的眼睛,当他微微笑着注视她的时候,她简直无法按捺住狂乱的心跳。但此刻,他还没有对她释放迷人的微笑,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微微愧疚地将那旧照片交到他手中。在那之后,她经常会无意中发现他注视着她们,听她们上课,看她们做游戏,甚至看着她们安静地看书。
除了过于安静,他实在不像是一个精神病人。当他和她在花园里散步的时候,通常只有她在不停地说话,而他只是保持跟她同样的步伐。当她回头看向他的时候,就会发现他一直专注地看着她,带着微微的笑意,似乎她在说的是再有趣不过的事情,即使她只是在说她的学生落下的功课。
她实在没有办法抵挡他的魅力,只能羞涩地转过头,假装欣赏这美丽的花园。欣赏多了之后,她才发现这花园设计得十分浪漫而富有艺术气息,每种花的放置都颇为讲究,颜色、花朵的朝向、花的大小甚至叶的长势都在设计者的考量范围。每一朵花都被保证能够热烈而自由地绽放,并且既鲜活又优雅。
于是在暑假的最后半个月里,她每天都到傍晚才离开。在她的学生上辅导班的时间里,她就和他在花园里散步,或者安静地坐着。渐渐地他也开始同她说话,虽然依然说得很少。也是在这时,她才知道花园完全是由他设计的。
司机先生也佐证了这个说法,同时以他半个家人的身份,邀请她时常过来参观花园。在暑假结束之后,也是这位司机先生过来,令人动容地讲述他对她的思念,并且告诉她花园里又绽放了一枝新鲜的花朵,却因为无人观看而倍显落寞。在她不在的日子里,他对他亲手设计的花园似乎毫无兴趣,甚至不愿意花一秒钟在花园里徜徉。
一定是她的心软让她心甘情愿地沦陷。在交往了一年半之后,她义无反顾地决定嫁给他。在孤独的婚礼之后,依然用她饱满的热情试图温暖这个新生家庭。
但她在结婚两天之后就真切地体会到“婚姻是爱情的坟墓”,只是她总以为这中间起码会有一小段路。
他开始对她视而不见,有时又用忧郁而悲伤的眼神注视着她。在更多的时候,他只是站在房间的落地窗前,望着下面的花园。这个时候她已经得知司机先生就是他的私人医生—虽然刚知道的一刹那有些惊讶,但她也很快适应了司机先生的新身份。她向司机先生求助这件事,但司机先生表示还要继续观察一段时间。只是她没有听到在她走后,客厅里响起一声忧伤的叹息。
她努力跟他沟通了很久,他才开始偶尔说一句话。但通常并不是在回应她的言语,仿佛还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可至少她不再觉得自己是个隐形人。
就在她觉得生活几乎要走上正轨的时候,司机先生忽然对她说,她没有义务照顾一个精神病人,如果她想离婚随时可以离。
但她的爱情不允许自己这样轻易地凋零,她依然用她深深的爱意填补着这段婚姻的缺陷。但她也渐渐发现了更多的事情,她发现楼下的花园其实构成了两幅图画,在车道的一边,是一个穿着滑稽的骑士骑在马上与风车战斗,她知道那是堂吉柯德;在车道的另一边,一个巨石正滚上山坡,推动它的是体型不到它四分之一的西西弗斯。她发现他望着她喃喃自语时,反复说的是“你并不存在,这只是我的幻觉”。于是在他的母亲之后,她也成为他意识里盘桓不去的幻觉。他不肯相信她的真实存在,即使她在痛苦中终于对他哭着哀求。在她长久的努力之后,他才终于悲伤地对她说:“我怕我会伤害你。”
这句话将她几乎要熄灭的爱情重新点燃,而且燃烧得空前热烈。她开始无时无刻不想着如何解决这件事情,甚至在睡梦中她也在努力思索,以致差点摔进花丛里。
终于她想出了一个办法—她并不确定这一定是个好办法,但至少值得一试—她建议他试着用写作解决这件事,当他觉得她并不存在时,就将心中的幻觉写成故事,等那幻觉过去,他就会明白那只是臆想中的故事,而她真实存在。
在她的劝说下,他步入他许久未踏入的写作室。门关上之后,他打开电脑,敲下了第一行字:银色的大门闪闪发亮,车道比起花园简直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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