弱者的尊严

十年前，我业余专门给报纸杂志投稿，算是一名自由撰稿人，写得多了，经常会收到一些读者的来信。有一次我很意外地收到一封来自广东的陌生读者的来信，读者是一名江西籍的打工者。他说他看了我发表在杂志上的一篇描述打工生涯的小说，文章后面有我的通讯地址，于是便给我写了这封信。信的内容描述了他的打工经历，说我的那篇小说写进了他灵魂的深处，描绘了一种他所说不清道不明的心理感受。信的最后，他问我是否也有过南下打工的经历。

他的提问让我再次记忆起二十多年前的一段不堪启齿的往事。那年我15岁，考上了市里的师范学院，但在校长的操作下让他的儿子替换掉了。那一年，我父亲在村里与人合伙挖起了小媒窑，不想窑里没挖出煤，一巨大的石块却将父亲的脚压断了。没有机会去复读，于是我决定要南下打工，虽然年龄偏小，但村里有许多同龄人都去了广东，且都进了工厂工作。

联系好在广东的亲戚后，母亲把我送到了车站，上车之时，她从贴身的内衣口袋中掏出了一个叠得四方的洗衣粉袋子，打开后，将里面的一扎零钞迅速地塞到我手上。母亲满眼泪水，说：“你爸的事不用担心，刚去外边到处要花钱，这五百块钱是我捡煤渣挣的，你爸要治脚伤，家里已拿不出更多了，这点钱你省着点花。”

 到广州站下车，亲戚并没来接我，倒是有个西装革履的年轻人把我拦住，问我是否来广州打工，他们公司正在这里招人。一下车就碰到好事，我喜出望外，拼命地点头应承。年轻人从身上掏出一张表让我填写，同时也给我开了一张介绍信，上面详细地写着公司的名称与地址。当他将介绍信递给我时，开口让我交400块钱的介绍费。由于工作心切，我竟没有多想便把钱给了他。

我按着介绍信中的地址找了整整一天，可那地方根本就没有这样一家公司，当我意识到自己被骗时，心如刀绞，母亲捡煤渣所挣来的这点钱就这样轻易地落入了别人的口袋。我带着对世事的巨大恐惧重回车站，无助地倦缩在车站前打着地铺的人群里。

数天之后，蓬头垢面的我在车站的各个角落里寻觅，终于又在站前的人群中发现了那个骗子。我拼命的跑过去拉着他让他给我退钱。年轻人见到我想耍横，说：“找不到地方那是你的事。”随后便要跑开。我紧紧地将他抱住，最后竟情不自禁地跪下来求他返还我钱。由于有很多人在围观，年轻人恨恨地将200块摔在了我身上，后迅速离开。

拿到钱后，我搭车去了亲戚所在的江门市，并在他的帮助下进了工厂。两个月后的一天，我在报摊看到一份报纸，上边登了一组乞丐行乞的照片。令我惊讶的是，有一张照片的内容竟然是我下跪求骗子还钱那一瞬间。看着那幅记录着我屈辱瞬间的照片，我头脑一片空白，任由泪水模糊着自己的视线。

男儿膝下有黄金，可为了生活，在这陌生的城市、陌生的人群中我轻易地放弃了自己的尊严，不想却由此成为了城市人眼中的、那种以出卖尊言求生的乞丐。现在回想，包括后面曾遇到过的许多人与事，以及我所描述的许多打工者的故事，其实都是对自我的一种救赎。在那些虚构的小说人物中，关于金钱与尊言的写照多半都是真实的。

在上个世纪九十年代的打工潮中，无数的打工者抱着一种美好的期盼从贫困的乡村来到繁华的城市，在陌生的地域里，欺骗、蛮横、欠薪的事时常在他们身边发生，在没文化，不懂法，不谙世事的状态下，他们唯能使用的武器就是牺牲尊言，要强者则暴力触法。在城市人眼中，这是一群愚昧的人。

而我想通过小说所触动的，其实就是要让城市人感受到他们真实而无奈的生活情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