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车狗又怎样!怎么说我也是每天出省四次的人!”林士坚不理会我们的嘲笑,用力地举起右手,指着前方自豪地大声说。
我的老家在粤西一个偏远的海边小镇——车板镇,林士坚是我读高中时的同学。他个子不高,长得不帅,学习成绩也不好,但是大家都很喜欢他。原因只有一个,他为人热情,同学之间要是有谁有困难,他都会第一个伸出援手。
林士坚在89年高中缀学后,他的妈妈托了一个远亲,帮他找到了一份跟车售票的工作。90年代左右的拉客班车和现在公交车不一样,它没有自动投币器,所以除了司机外,班车里还要配置一名老板信得过的跟车售票员,负责沿路现场售票及收款等工作。
这个工作不但要起早摸黑,而且整天在车上颠簸,除了辛苦操劳之外,有时还会遇到旅客刁难,甚至会遇到突发事故,危及生命安全。所以家乡的人们都不怎么喜欢干这种工作,还俗称做这种职业的人为“车狗”,顾名思义就是跟车的狗,多少有一些贬义的意思。
但是林士坚并不在乎,反而很喜欢这项工作,并不忌讳“车狗”这个称呼。在同学聚会时,见到我们也大大方方地标榜着:“我现在是一名车狗。”我们听了就大声嘲笑他:“哈哈哈,车狗!”。
正如他所说,这趟私人的客班车还真是每天出省四次。车板镇位于广东省的西部,北部湾的南边,与广西壮族自治区北海市隔海相望,与北海市的山口镇相隔30公里,中间还隔着广东的高桥镇。
三个镇都有传统的墟日,车板镇是农历1、4、7结尾的日子,高桥镇为2、5、8日,山口镇则为3、6、9日。以前只是在自家所在镇墟日才赶集的人们,随着口袋的鼓起来,慢慢地开始向邻镇墟日赶集了。
有一个提前下海赚了大钱的本地老板,他嗅到了赚钱的机会,赶紧购买了一台能坐30多人的中型客车,并开发了这条班车路线,专门赚赶墟人的钱。
林士坚每天早上6点不到就随着客班车从车板镇出发,经过红江农场,经过高桥镇,就出了广东省,到达了山口镇。兜上客人后,原路返回车板镇,每天来回四趟。
我有时也坐这辆车出入。每次见到林士坚,他都会很热情地打招呼,让我坐在前排,并提醒我要注意“飞仔”。“飞仔”在我的老家是对不务正业、偷鸡摸狗、违法犯法的流氓和歹徒的一种俗称。
自从有了这一趟班车之后,“飞仔”就盯上了赶集人的荷包。客车老板害怕被报复,警告司机和林士坚,要尽量少惹这些人。但是林士坚每次碰到客人被“飞仔”盗窃后,都会自责难过,觉得没有保护好客人。
林士坚开始与“飞仔”斗智斗勇。他精心地准备了两种磁带,一种是像《甜蜜蜜》那样的甜美慢歌,听了让人全身舒缓,甚至想打瞌睡。一种是如《万里长城永不倒》那样的快节奏歌曲,让人越听越有精神。当他判断车上出现“飞仔”时,就会播放快歌,没有“飞仔”时,就会播放慢歌。
经常坐这趟车的熟客,都知道歌曲的秘密,所以“飞仔”得手的机会就越来越难了。但外地的客人却不知道。
有一次,一个外地口音的中年男人上了林士坚的车。他看起来满脸倦容,买了票之后,找到座位,手向前面座位靠背上一摆,头一枕,睡着了。迷糊之间,忽然被巨大的音乐声吵醒。
他抬起头恼怒地对着林士坚吼道:“这什么破车,还让不让人睡啊,关小声点行不?”林士坚只好满脸笑容地赔不是,但是坚决不肯停掉音乐,客人气得大骂,差点要下车,一点睡意也没有了。
下一站到了,坐外地客人旁边的两个流里流气的小青年悻悻地下了车之后,林士坚换了一盒磁带,“甜蜜蜜,你笑得甜蜜蜜”的歌声在车上轻柔地飘着。这时后面座位的一个阿姨好心地提醒外地客人说:“快看一下,有丢什么东西没有。”
男人很诧异,摸了一下裤后袋,沉得不对劲,低头一看立刻吓出了一身冷汗。只见他裤袋已被利器划破了,钱包上的钱已露了出来,还有一张绿色的五十元钱被割掉了一个小角。这时,顿然明白为什么刚才音乐声那么大声。
外地客人感激不已,对林士坚又是竖大拇指,又是感谢的,让林士坚很是受用。
又有一次,车从车板镇出发20分钟后,上来了一个和林士坚年龄相仿的姑娘。她斜背着一个棕色的挎包,心神恍惚的样子。林士坚问:“姑娘去哪?”姑娘回答说:“高桥医院,多少钱?”“八元。”林士坚边说边熟练地撕票。姑娘拉开挎包拉链,数出八元钱交给林士坚,并从他手里拿过车票之后,随手把票向挎包里一塞,拉好包链,就向里面走去。
这时车上已坐满了人,没有座位了。姑娘走到了中间的位置,身体靠着椅背站着,然后呆呆得看着车窗外。
下一站上了一位卷发的青年男子,他向林士坚递上了两块钱说:“过两站下。”他拿了票之后,双眼贼溜溜地四顾了一下,径直地走到姑娘身边,趁人不注意,偷偷地打量着姑娘,特别是她身上那个有点鼓起的挎包。
车开出一会,又被人拦停,又上了两位精瘦的男青年,一个穿着白衬衫,一个穿着黑T恤。他们分别买了票之后,对视一眼,默契地走向车道的中间。穿黑T恤的青年男子停在姑娘和卷发青年的前面,白衬衫男子则从姑娘的身边挤过,站在挎包姑娘的后面。
林士坚敏感地意识到,这是一个团伙作案的“飞仔”。他们会像猎人一样围住猎物,用身体挡住旁人的视线,方便中间的人“揾食”。林士坚知道他们把围起的空间叫做“飞地”,不允许别人再进入。而现在姑娘正身陷于“飞地”之中。
林士坚装作不经意地换了一盒磁带,调大了音量。这时从喇叭里出来的歌声高亢有力,“咚嚓咚嚓”节奏震撼人心,如果在舞厅,那是非得跳起来的感觉。但是车上的常客却不但不想跳舞,而且还下意识收紧双腿,双手捂紧自己的口袋,双眼也不敢到处张望。
姑娘还在望着窗外,思索着什么,一点也没注意到音乐的变化,或者她根本就不知为什么要换音乐。
危险越来越近了,林士坚急中生智,他大声喊:“还有谁没有买票啊?等一下要查票的。”眼光迅速地扫过了姑娘位置。姑娘偏头扫了林士坚一眼,继续默不作声看着窗外,而站在姑娘前面的黑T恤男子则向林士坚狠狠地瞪了一眼。
林士坚也没计可施,决定等待,看事态的发展再见机行事。他倚着前排的座位靠背上,手里数着票,但眼光却在扫视着车里的客人,像是在数人头核对车票。这时,姑娘身边的卷发男青年侧了侧身,看起来是背着姑娘,但事实上他的臀部更接近姑娘的挎包。
林士坚知道,他们要动手了。他扭过头,调小了一些音乐,大声地说:“票不对,还有人没有买票,现在查票啦。”他从前排开始,向客人要票查看,一下子功夫就到了黑T恤男子的身前。
黑T恤男子恶狠狠地瞪着林士坚。林士坚躲开他的眼光,大声说:“麻烦看一下票。”黑T恤男子将手里票扬了扬,林士坚点了点头。“麻烦让一让,查票了。”林士坚边说边从黑T恤男子身边挤过去。该男子故意用臀部卡住林士坚,阴沉沉地说:“挤什么挤,急着投胎啊?”
林士坚知道这话是在威胁他,警告他不要多管闲事,否则会有生命危险的意思。但他却完全当作听不见,不理会黑T恤男子,硬着闯进了他们设立的“飞地”,他大声地问:“姑娘,你买票了吗?”姑娘愕然:“不是刚刚买了吗?”
“拿出来看一看。”林士坚装作不相信的样子。姑娘只好去掏挎包里的车票,猛然发觉挎包的拉链已然全部被拉开,露出了一包用报纸包着方形物品,她这时从恍惚中惊醒过来,脸色苍白,双手颤抖地紧紧捂住挎包口,断断续续地说:“我是不是…是不是我…没买车票?”
这时,司机把车停靠在马路边,打开门,大喊:“到站的旅客快点下车了。”三个青年相互对视了一下,黑T恤男子带头走向车门。当这三名男子下车后,车门迅速地“咣”一声关上了,班车继续向前开去。
全车人松了一口气,好险啊!姑娘也缓过气来了,感激地对林士坚说:“非常感谢!我父亲病了,包里可是从亲戚家刚借来的救命钱啊!好在有你,要不然就惨了。”这时的林士坚大汗淋漓,艰难地咽了咽,说:“没事就好!”
我高中毕业后去了上海上大学,父母也搬离了小镇,我就再没见过林士坚。在大学三年级时,他打过一次电话给我,说,他要结婚了,新娘正是那一次他救下的姑娘阿兰。我祝贺他,但因为路途遥远,我没有回去参加他的婚宴。
后来,我大学快毕业时,高中的同学打电话跟我说了一个噩耗,林士坚被歹徒捅死了。
同学说,昨天,有几个“飞仔”又没有得手,于是迁怒于林士坚,有一个带头的“飞仔”在下车经过车门时,猛地掏出一把尖刀,“哧”地一声,插了林士坚的腹部一刀后逃走了。林士坚因失血过多,没有抢救过来,弥留之际,他看着哭肿眼的妻子阿兰,用虚弱的话语说:“你后悔嫁给一个车狗吗?”妻子用力摇了摇头说:“不后悔,我就爱你这样的车狗。”
再后来,林士坚的死引起了市公安局的重视,迅速开始了一场大范围的严打运动。
在杀害林士坚的凶徒伏法后,客班车里整天播放都是柔情蜜语、让人昏昏入睡的温柔歌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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