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家的院子里有一颗参天的柿子树,我不知它是什么时候被栽种下的。自我记事起,它便一直存在于我的记忆里,没有长大,也没有衰老。
奶奶家的房屋是传统的北方农村自建房,一共四间平顶房,爷爷奶奶住东边两间,我和爸妈住西边两间。房屋前后都有院子,柿子树就栽种在前院我们的窗前。此外前院还栽种了许多花草和蔬菜,后院则负责养鸡鸭。我就在这样的环境里出生和长大。
我们家算是九十年代农村先富裕起来的那一批人。那时候村子里有汽车的人家大约只有两三户,摩托车还算稀罕物什,而母亲结婚时的聘礼便是一辆红色的小摩托车,体型比现在的电瓶车略大一些,骑上敏捷而轻快。母亲骑着它接送上幼儿园的我,在村里的泥土路上穿行,我总会引来伙伴们羡慕的目光。
记得是夏日,母亲来接中午放学的我,因为前一日刚下过雨的缘故,路上要泥泞许多。摩托车骑不快,车轮转一下陷一下,母亲骑地很费力。转弯的地方,车轮一打滑,我们一起翻进了路旁的泥沟里。我只记得当时我眼前一黑,心里却无多少恐惧,大约是因为初生牛犊不怕虎的缘故。后来我们被路过的好心人救下送回了家。
仲夏的午后,只有聒噪的蝉鸣。母亲赶忙烧了热水给变成小泥人的我洗澡。大澡盆放在柿子树下,我面对着柿子树坐下。阳光透过她的枝干在澡盆里投下如碎银一般的光斑,我抬头看向她的树冠,墨绿色的叶片光滑圆润,挤满整个枝干。她的树皮是黑灰色的,裂成方形的小块固着在树上,我伸手抠弄起来,木屑落进我的澡盆里,母亲拍着我的后背笑我调皮。
我的伙伴们来家里找我玩,问我为什么在这个时候洗澡呢?我拍着澡盆里的水雀跃地跟她们说:“我刚才掉沟里了!”小孩子对“灾难”没有深刻的感知,反而觉得这是一件英勇的值得炫耀的事,因为我经历过而她们没有,所以是我比较厉害。
眨眼到了秋天。柿子树莹润的叶片被夏季的阳光蒸干了水分变得单薄而脆弱,秋风划过时刷拉作响,把叶片吹落到地上,脚踩上去的声音如同薯片在口中炸开。叶子谢了幕,树干便成了柿子的主场,橙黄的果实高高的挂在枝头,是这个季节比麦浪还要浓郁的颜色。
我爱吃柿子而不懂节制。亦或是由于少时物资匮乏的关系,瓜果蔬菜的食用均得按照节律,遇上喜欢吃的,就得在限定的时间里大快朵颐才是。于是幼小的我在同一天连吃了四五个柿子,可短暂的畅快很快化成腹中千斤重的巨石,而我的肚子像一个无限循环的滚石场,它们找不到出口,无论如何也不得畅快。我大哭着捂着肚子在床上来回翻滚,母亲赶忙去找来开塞露,我强忍着疼痛伏在母亲的腿上,清凉的液体注入我的身体,短暂的等待后终于一泻千里。
此后,我便只敢蜻蜓点水式的品尝一下柿子的美味。
在我刚刚升入小学的时候,父母离开村子去到镇上经商,我留下来继续和爷爷奶奶一起生活。在懵懂的年纪我成了留守儿童,我已经不太能回忆起来这件事情刚发生的时候给我留下怎样的影响,我只记得我从西屋搬到了东屋,夜里醒来的时候看到的不再是母亲纤细的后背而是奶奶有些粗壮的身影。
在那以后,我便很少去西屋前的空地玩。也很少再注意柿子树。她再一次回到我的视线,是因为我拥有了一个秋千。
爷爷不知从哪里找来一块长木板,眼含笑意又颇有些神气地说要给我做秋千,我惊喜万分!要知道拥有一个秋千对于没有什么玩具的农村小孩来说是一件多么难得,又多么值得骄傲和炫耀的事情啊!我又可以成为同学们的焦点,吸引大家来找我玩了!
我看着爷爷在木板的两侧用工具做出两个圆形的孔洞,墨绿色的大约有我手腕一半粗的尼龙绳从中穿过,而后爷爷将绳子高高抛起,从柿子树枝干的上方滑落,再将绳子打结固定,我的秋千就做好了。
我问爷爷:“柿子树的树枝不会被我坐折吗?”
爷爷一副胸有成竹的表情说:“放心吧,柿子树的树枝结实着呢,爷爷打的绳结也结实着呢!”
我仰头看向柿子树,心里对她多了几分敬佩。要知道我可比她的果实重多了啊!
我赶忙欢喜地坐上去,双手紧紧抓住尼龙绳,爷爷稍一用力,我便“飞”了起来。太阳柔软的光线穿过我的睫毛,我的眼皮内侧随着秋千的摆动变得忽明忽暗。尼龙绳摩擦着柿子树的枝干发出吱悠的声音,在我耳旁忽远忽近的响着。院子里种植的蔬菜离我越来越远,爷爷也变得没有我高,我的视线越过家里的围墙,看到了邻居院子里的鸡鸭,它们在抢夺同一盆饲料。还有的邻居房顶上整齐的码放着刚收割好的玉米棒子,金黄灿烂像打了蜡。当然,还有柿子树,一棵,两棵,三棵……原来还有好多邻居种了柿子树,它们分布在离我家稍远一些的地方,同样有圆润的果实挂满枝头。
这是我第一次用略带俯视的眼光看着这个村子,原来围墙之外还有许多围墙,而蓝天背后还有更广阔的蓝天。
此后我每天都要缠着爷爷陪我荡秋千,我想看“外面的世界”。当然我也向许多小伙伴炫耀了我的新乐园,她们一窝蜂地跑到我家里玩,我像游乐场的售票员一样站在秋千旁边维持秩序,神气万分。而柿子树是我最好的“合作伙伴”,我心里十分感激她的存在。
不知道是不是我在伙伴里的“统治地位”太久了,有一次我们玩秋千玩的正欢,突然有人说:“这秋千总这么晃来晃去地玩也没啥意思,柿子树也不是只有你家有,没什么好稀奇的。不如我们去别人家偷柿子玩!”显然这个新游戏吸引了更多人的好奇心,大家纷纷举手应和,我的“地位”迅速衰落。
我内心翻涌起失落的情绪,不仅是我失去了“孩子王”的地位,还因为她“诋毁”了爷爷给我做的秋千,更重要的是我的“合作伙伴”在她眼里好似一文不值。
“她可能只是嫉妒我的爷爷和柿子树”我在心里安慰自己。
即便如此,为了不显得自己不合群,我还是加入了偷柿子的队伍中。
想要偷柿子就要上房顶。农村的平房低矮,上下并不算困难,只需要搭一把木梯子,踩十来个脚蹬就上去了。正因如此,房顶成了许多人家生活的“第二战场”,他们在上面晒被子和新收割的稻谷,夏天时也会在上面乘凉。
我们村子的房屋都是连成片修建的,住在同一条路上的邻居,会把房屋修的一样高,而且房顶与房顶之间空隙不大,可以轻松的从自己家的屋顶去到邻居家。
这些成了我们可以去偷柿子的先决条件,但因为家里对我的管束还算严格,危险的活动一贯不允许我参与,我从未上过房顶。
看着伙伴一个个上去,我心里愈发紧张,她们的身形看起来像燕子一样轻快,而我的脚下却像有千斤重的巨石。直到大家一齐在房顶上看着我,嘲笑我胆小鬼时,我才奓着胆子强装镇定上了梯子。
我的双手紧紧抓住梯子,眼睛只敢往上看,伸出左腿向上迈脚蹬,右腿从属着向前,没有办法像伙伴一样左右腿交替。嘴里默念着不要害怕,没事的,脑海里想的却是万一摔下去会死吗?
还好最后还算顺利的爬了上去。心中恐惧的阴霾还未完全消散,就被眼前开阔的景象所取代。再没有房屋可以阻碍我的视线,我的目光似能驰骋千里。那时我还没有近视,可以张目对日,明察秋毫。
我的眼神扫过邻居家只漏出“腰部以上”的柿子树,扫过村民们集中在一起的庄稼地,扫过我需要骑车十几分钟才能到达的小学,甚至还能看到村子边缘的坟场,以及隔壁村子模糊的影像。
不知道对面的村子是什么样的呢?不知道镇上在那个方向,而爸爸妈妈又在镇子哪里呢?
那是我第一次对村子以外的世界产生了好奇。
正在想的出神,我的手被伙伴拉起跟着她一起跑向了邻居家的房顶。我的心里涌起一种异样的开心,这个冒险刺激的游戏比荡秋千好玩多了呀!
邻居家的柿子树比我家的还要略高大一些,她的枝干越过房顶,仿佛在向我们伸手致意,而我们只需要抓住她的“手”,便可以不费力的采撷她的果实。
柿子比我的手要大,我的左右口袋各装了一个,然而我们还有很多胜利果实,于是把上衣撩起来又兜住了好几个,我的肚皮感觉有些凉凉的,我抹把鼻涕顾不上那些。
近处的被我们摘完了,我们又跃跃欲试摘远一些的。这个对于我们的臂长来说有些难度,于是我们一起往房顶这边拽了一根树枝,希望把她拉过来以便暴露更多的柿子给我们。
或许是由于我们的动静太大了,枝叶反复刷拉的声响惊扰了屋内的邻居,他跑到院子里吼我们:“你们这群小屁孩,偷我家的柿子!”
显然我们没有考虑到会被发现这回事,于是慌张的四散着跑开,顾不得衣服兜起的柿子,跑起来落了一地,我心跳加速,双颊绯红,飞快的跑回了自家的屋顶。心里念叨着,总算得救了。
大约邻居并未看清我们的脸,或许也懒得管教我们,总之我并未得到惩罚。爷爷奶奶问起我脏了的衣服,我只是谎称自己摔了一跤。
此后这项秘密的活动我们又偷偷进行了几次,这是我童年时代最叛逆的冒险。我变得可以熟练地爬上梯子、跑上屋顶,而偷柿子这个行为本身渐渐不再是这个游戏最核心部分,更多的时候我们是在屋顶上嬉笑打闹,玩累了就躺下来休息。瓦蓝的天空沉入眼底,白云朵朵飘过,微风带走我身上的汗意,心情是从未有过的自由和畅快,这是属于农村孩子独有的无忧无虑的时光。
后来我慢慢长成了大孩子,拥有了许多好似无论如何也做不完的功课,和伙伴们的娱乐活动也变成了踢毽子、跳皮筋、转呼啦圈这种较之前比温和许多的游戏。好在小升初的时候我考的成绩还不错,可以去镇上的初中读书,于是我便从奶奶家搬走和父母生活在了一起。
那个年代我和伙伴的联络都是通过“我去你家找你玩”来完成的。我没有她们家里的电话号码,而物理上的距离也阻隔了见面,我就这样从她们的生活里跑开了。
我有了新的生活,也结交了新的朋友,而村子里那些伙伴我再没有见过。爷爷奶奶告诉我,她们也逐渐从村子里搬走了。
村庄如同孕育生命的母体,每个人在其中停留的时间都是有限的。父辈曾为了生计离开,而我们也因求学四散。不会改变的只有老人和那些低矮的房屋,以及不知从何时起就栽种下的树木,在时光的河流里日复一日。
而我继续在人生轨迹上飞驰。去省城读大学,去外省成家立业。幼时我生长的村庄如今我唤她为故乡。
有一年秋天,先生同我一起回乡探望爷爷奶奶。午后的乡村安静的像是睡着了,只有风拂过树叶发出刷拉的声响。先生寻着风声望过去,注意到院子里的柿子树。他问我:“树上挂的果实是什么?”
我有些惊讶,先生竟然不认识柿子树,这不过是我家乡随处可见的事物。他说他从未见过柿子树,巧的是,这也是他第一次在秋天和我回乡。
我笑着说:“是柿子,我小时候很喜欢吃的。”
爷爷听到我们的对话,赶忙取来梯子爬上树为我们摘起柿子来。我站在树下看着爷爷忙碌的身影,恍然间,童年时与柿子树朝夕相处的时光重新浮现于我的脑海。
荡秋千、爬梯子、跑房顶、偷柿子,幼时许多愉快的回忆都与柿子树有关。我又想起许多曾经的玩伴,脑海里回荡着她们爽朗的笑声,仿佛昨天我们还一起在树下游戏。尽管已是时隔多年,可我似乎从未离开过柿子树的荫蔽。
爷爷摘了许多柿子在篮子里码放整齐。我拿出一只,外皮透亮,手感柔软松弛,正是最佳的赏味时期。在上面轻轻撕开一个小口,用勺子舀出她的果肉。沁凉绵软,混杂着少许纤维经络直达味蕾,和童年记忆中一样甘甜。而柿子里面像橘子一样的脆瓣——我称它为“小舌头”,是我的最爱,也是吃柿子时最期待的部分,每次我都要把它留到最后,为的是延迟满足这种愉悦。
爷爷看我吃的开心,挑了里面稍硬一些的打包好,让我带回去。于是我把一箱沉甸甸的柿子放进了后备箱。
临走时,爷爷奶奶走到家门口送我,我看着他们的身形,与我童年记忆中并无多大差别,他们一直是一副“老年人”的模样。在他们的世界里,时间仿佛是静止的,只有孩子一茬一茬的出生和长大。他们一直停留在原地,目送着孩子远行,也期待着孩子归来。
汽车的发动机启动,我按下车窗与爷爷奶奶挥手道别。车子要开走时,我又扭头看了一眼柿子树,她依然静静地在那里,不会再长大,也不会衰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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