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葬完父亲后的第二天夜里，我在父亲的书房呆了很久。
我已经二十六年没走进过父亲的书房了。我说这话的时候，建军吃惊得瞪大双眼，错愕地张着嘴巴，一副完全难以置信的样子。
记得我辞职准备南下打工的那天，父亲最后一次在电话里对我说：“你要是出去打工，我估计你饭都找不到吃的；如果你一定要坚持，流浪街头的时候，别打电话回家找你妈要钱！“
我对父亲说：“您放心，无论饿死冻死，我都不会向家里要钱的；我告诉您：我不昂头走进纽约，就发誓不回家乡！“
为了这句话，我七年没回过家；等我七年之后终于兑现了自己当初许下的誓言时，就算回家，常常也是逢年过节、甚至几年才能回去一次。
父亲逐渐适应了我的在外闯荡，少有吩咐；偶尔几句，也是通过母亲在传递。随着时间推移，他似乎越来越习惯了我不在家的日子。然后，把所有时间、身心和精力都扑到了工作中去！
特别是每年春节，父亲都会很忙。总是考察、下乡，忙不完的访贫问苦，关心山区、关注灾区；走访街道、走访企业；甚至总出差，而且，一走就好几个月；就算我偶尔回家过年，也常常因为他工作太忙，一家人年三十都不能团聚。
记得有一年春节，母亲看着父亲平时坐的位置空空的，不无怅然地叹了口气说：”你们两父子都在走平行线，谁都不愿意向谁靠近一些，俩父子前世是刺猬吧？”
是啊，我和父亲都那么要强，都那么倔强，都那么自以为是，都那么从不屈服和妥协。要不，怎么会是父子呢……
日复一日，我竟然习惯了和父亲没有沟通和交流地楚河汉界似的相处方式，彼此间从不单独联系……
一年一年，我竟然没有感觉日子溜走得那么瞬速，更加没有想过父亲会这么早地逝去，说走就走，悄无声息……
当弟弟打电话给我说父亲走了的时候，远在几千公里之外的我静默了很久，茫然地喃喃自语：“怎么会？怎么会呢……？”在我的记忆里，父亲的身体一直杠杠的，再过二十年也没问题，怎么会突然心梗离世？
弟弟说，父亲的身体一直都很好，完全没有任何征兆。父亲午休前告诉他和我妈，想好好休息一下，别打扰他。然后，就再也没醒！
他说中午还和我爸聊天，我爸突然间说了很多对不起我的话。说以前对我要求太高太严近乎苛刻，让我承受了一般人难以承受的负重。哪里有压力，哪里就有反抗。我之所以离他那么远，责任完全在他，是他自己在教育和培养我的过程中方式方法出了问题；父亲还对二弟说要他和三弟、四弟多体谅我，不要一有困难就打电话给我、都向我伸手；说我舅舅和姑妈他们不该给我增加负担；说以前完全有条件有权力可以让我生活得更好一些……
父亲的话只说对了一半，有意识地远离他，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自我参加工作的那天起，我内心深处真的再没埋怨过父亲！只因儿时养成的倔强，注定自己就算在风雨中漂泊，也不愿依靠父辈的庇荫。我当初辞职下海时的真实想法，不仅仅只是想远离文学、远离书法，更是想离开父母权限和关系能辐射的半径，不愿听那些世俗的闲言碎语，更希望用自己打拼出来的成果，去证明自己的能力！
父亲走了，我第一次认真思考他曾经意味深长地对我说过的话：一粒种子，就算破土，未必成长；哪怕你看着它茁壮，也不一定能真的收获希望！
今天，我似乎明白了其中的部分含义。
我一直辗转于北上广深之间，在繁华中喧嚣了二十多年，真的好累！想想自己，20岁的时候写过走远山、走夕阳、走四方；30岁的时候，我说过不昂头走进纽约发誓不回家乡；40岁的时候，我才终于敢兴高采烈地回家拜见爹娘；现在50岁了，我反而又开始迷茫——因为，这么多年的努力并没有达成我最想要的愿景，我不得不思考未来究竟会咋样？
每每于静夜自问：这些年究竟得到了什么？鸡一样地早起；牛一样地劳作！难道，这就是我想要的生活……？
好多次孑然于夜色里，漫无边际地思索；好多次奔波于城际之间，任思绪在往来的车流中穿梭……尽管，我更喜欢家乡夜空下的静谧，但却常常因生活、因事业喧嚣于都市，无可奈何！
很多时候，我好想借家乡的质朴涤除都市的虚伪、用儿时的纯真漱净满嘴的荒唐、用后悔的锯齿割开自己内心深处隔绝亲情的藩篱……正是这一切的一切，常常让父亲心疼不已。
父爱的伟大，至死都在为我着想；而我扪心自问，打从记事的那天起，就从没顺从过父亲的意愿，做过任何让他开心的事，说过一句体贴感恩的话。甚至，常常有一种偏要让父亲心疼的变态，总在不经意间，得意于观察父亲一次次发自内心的愧疚、后悔和惋惜……
记得赵朴初先生曾经说过，话的大致意思是：父母给子女的爱毫无保留、全心全意；而子女对父母的孝，却是需要觉悟去感知和驱动的。
我总以为努力做出一番成就给父亲看，让他因我而骄傲、以我为自豪；等我功成名就的那天，我将给父母买一台更好的车、修一栋更大的房、提供比今天更好的生活环境……谁知，竟少了问候、少了沟通、少了陪伴、少了关怀……
我错误地理解了“孝”的本意，一直在用自己界定的内涵去释义，朝着自己希望的目标去努力；能做的没做到，该做的没做好！今天，才真正理解了“行孝要及时”的意思。
我错了，错得离谱！无论我曾经怎么努力，不管过去我成就了什么、得到过什么，现在看来，都远远弥补不了这么多年忽略父子亲情、天道人伦后留下的遗憾，它们将从此成为我一生中永远的缺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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