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样，我成了一个没有同情心的人

在夜色氤氲，人潮汹涌的户部巷，和余两个人殷殷勤勤，各怀心事地觅食。

她是这里的老客户，自然轻车熟路，了解哪一家货真价实，哪一家漫天要价，哪一家口味可观，哪一家惨不忍睹。

我因为是第一次来，所以凑热闹的心思倒强过尝新奇，其实兜兜转转下来，只觉得也不过如此，和全国各地的小吃街大概也如出一辙。

如出一辙的，还有时时穿梭在人群中，衣衫褴褛的，衰老憔悴的，颤颤巍巍手里举着破碗的老乞者。

就在你一半灵魂在曹营，一半灵魂在大汉凝视着铁板上的烧烤的辰光，忽然一只灰败黯淡的手冷不防地朝你伸过来，让你措手不及，本能地只想要退避。

经过一番好不尴尬地坚持，我的手仍旧紧锣密鼓地锁在口袋里，其实不是没有零钱，但是曾几何时，我已经没有了见一个乞讨者就施舍一份怜悯的习惯。

别人说人越成长，就会越心硬，就会越麻木，就会越丧失掉从前那份脆生生的纯真，我想是的。

但这种蜕变也不是空穴来风的，而是因为在人间的风风雨雨里，忽然发现了这个世界多棱镜般生硬古怪的质地——

我不油地想问一问这个世界，你在向我索取怜悯的时候，有没有考虑过你值不值得这一分钟的心软？

你在呼吁我保留童心的同时，有没有用臭烘烘的脏水来玷污我的纯真？

虽然张爱玲说，你总问我爱你值不值得，但爱就是不问值不值得，但是像她那样为了爱情放下身段甚至放下一切委曲求全的人毕竟是少数，而且只会越来越少。

余在我身边，揶揄风趣地说，你不知道这些人，有的买了好几套房子，比我们日子过得有滋有味多了。

这倒让我想起，电影《东方快车谋杀案》里的一幕，在东方快车即将驶离站台的时候，乘客陆续来到，这时候成群的小摊小贩簇拥过来，聚焦着每一位乘客，向他们兜售商品，或者直接伸手要钱，而那些声声气气乞讨的人，有的身上穿的衣服看起来倒是比许多乘客都美观整洁。

我心里只感到惨淡，不排除有的人深藏不露，有的人四处炫耀唯恐不及，有的人穷得叮当响，今天不知道能否抱着肚子看到明朝的太阳，但也确实有的人好逸恶劳，懒惰成性，装成残废，装得落魄来博取同情心。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有人的地方就有欲望，就有贪婪，就有谎言。

人们的同情心也被这样藏污纳垢的社会消磨得越来越稀薄。

久而久之，苦难变得扑朔迷离，「性本善」的初心也开始恍如风中烛火，飘摇不定，危在旦夕。

很久以前，我是一个看到路边的乞丐会默默流泪的人，因为亲眼目睹人世间的千疮百孔难免凄惶忧郁。

然而那时节的心理也是矛盾的——一方面是庆幸，庆幸自己不曾沦落至此，也暗暗下定决心，来日方长，就算郁郁而终，也不能飘泊成这幅光景。

另一方面也是恐惧，那是「生命中不能承受之重」，活生生的，有些人日以继夜这样过着人生，发生在我眼前，提供了一种可能，也许一个不经意，此时此刻匍匐在地面，深深低着头，因为某个人的一元两元钱感激不尽的人，就是你自己。

但是无论如何，我总会力所能及地尽一点心意。

直到有一天忽然发现，走到哪里都少不了他们的踪影，我忽然感到心力交瘁。

无论是清晨出门热气腾腾的早点摊边，午后散步清风徐徐的江畔，还是傍晚归来灯火辉煌的闹市中心。

无论是不为人知，名不见经传的城市角落，还是熙熙攘攘，游人如织的繁华街区。

无论是经济迅速腾飞，跻身大城市之流的江城武汉，还是被称为圣洁的日光之城的拉萨，或者历史悠久，沧桑典雅的冬城哈尔滨。

走到哪里，都能看到他们满面萧瑟的脸，楚楚可怜的眼神，写在纸上的惨绝人寰的苦难，还有瘦得皮包骨头的手。

我忽然发自内心感到脆弱无力。就像生命的洪流，一浪又一浪，永远没有个尽头的，只会让人感到层出不穷的失望，久而久之，甚至连怀抱希望的求生意识都会慢慢消退。

如果给了这一个，没有不给下一个的道理，因为同情心容易泛滥，流出去了就收不回来了，反倒是从开始的时候斩断念想，似乎闭着眼睛，也就蒙混过关。

也因为懂得，生活不易，一分一厘都是血泪的结晶，自己辛辛苦苦求得，别人如果伸手就能获得仿佛是对自己的不公平。

我试图自我挖掘，也尝试去探究路人面对乞讨者彼时彼刻的心理。

走在尘世里的人，大多数人最后持有的，兴许就是这样的念想。

我们身边一定有这样的人，生活窘迫，困顿不堪，但是独自承担，咬牙坚持，自生自灭，也不低头示人，因为尊严，因为要强。

虽然心里像嚼着黄连，但是一个人落魄算了，何必世人皆知，仿佛遗臭万年。

另外的一些人，要么山穷水复真的没有路，只能凭借乞讨这种方式谋生，要么生性懒惰，不愿意吃苦耐劳，选择这种「屈辱但简便易行」的方式来维持生涯。

久而久之也便麻木习惯，也就把它当作一份天经地义，无伤大雅的工作来运营。

这或许能够解释一部分，街头流浪人，或者乞讨者越来越多的原因，还有一部份，那是不言而喻的，生活不易的残酷真相。

伟大庄严的列夫托尔斯泰曾经说过：「幸福的家庭都一样，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

他没有将这句话接下去，如果还有后文，我想应该是——现实往往是，幸福的家庭屈指可数，不幸的家庭俯拾即是。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含辛茹苦，但不是每个人都有幸可以一览无余地显露在世人面前——虽然贫穷就像怀孕，迟早会被发觉。

从这个层面想，乞讨的人未尝没有乞讨的人的得天独厚，跨过了心里最后那一道坎，后头的问题就迎刃而解了，虽然这样说，似乎也有点站着说话不腰疼的堕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