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吃过晚饭,天光就瞎了。四平山的那边,再那边,该是还望得见。日头落山,像红气球一样,虽然坠了去,但仍得目见,霞光铺挂天际。远看去,四平山上,暗暗幽幽,树木像这山的毛刺,在夜风中,来回摆晃着,如同一头伏卧安睡的巨大猛兽,身上的毛发,刺一般伸张着,随着喘息起伏抖动;若是阒静无风,便像是这巨兽,不知经谁拿毛毯遮盖住,剪影里,那枝头繁密的叶子,成了这影子参差不齐的边,细软的绒,又如雾一般蓬蓬的,毛茸茸的,使人感觉这山,从里到外,突然含着一种,轻柔的可依托的敦实。
四下里的鸟,此刻一一归了巢,在枝头,在叶间,跳来跳去,鸣叫着,或是在招唤在外羁留的群鸟,或者跟旁边树上的鸟雀,谈起自己一天的见闻,就这么吱吱喳喳地,叫个不停,跳个不停。要是它们会说话,大概山里将变得更闹腾,像刚坐满人的会场或礼堂,活动还没正经开始,便都放纵起来,炸开了锅一样噪杂。直待鸟们全落了巢,天色便也黑沉下来,像铁笼子一样,把它们罩住了,没谁再作声响,再敢动弹,仿佛这夜真如封印。
林中地上匍匐着,另一种奇巧的生灵,那尖头尖嘴的野鼠。就是在这个时候,野鼠们躁了心动了身,窸窸窣窣地钻了出来,打着夜幕行将坠落,机敏地从洞中,探出头,露出了它那警惕的神经过敏一般的面目,在草丛中急匆匆蹿来蹿去,稍一听见声响,便赶忙石缝间躲了来。顶着这般压力,且不论是否遭遇已可预料的险恶,它们一心觅索的,自然不过是树上掉落下来的干壳果,花草荚胀裂开而从中迸发跳出的种子,甚或山地里待挖的粒粒花生。它们此番谨小慎微,以至于畏首畏尾,并非毫无来由,自个儿吓自个儿。路上的劫难,一波接一波,谁也料不到会在哪里碰上,只待它们窸窸窣窣挪移着,进了圈套,进了陷阱,进了困局,被吸干热血,被生吞活剥。直到野鼠们离巢而出,蛇,山猫,獾狗,便全都瞅准了,嗅探到了,鼠们流窜的身影,留沉身后的气味,便伺机捕食,在来路上,去路上,隐秘潜伏着,以持久而耐心的专注,营构这未可知的圈套,耐心而隐秘,又势在必得,给野鼠们布下终将招致其身的劫。或迟或早地,野鼠们,总是会在不可意料的时候,遭遇这未可知的劫难,正中这躲逃不去的埋伏,落入那幽黑无底的腹中,成全了他人血肉,供着捕食者的气力和机敏。但生活就是这样,它们也没得法子,它们还是要钻出巢穴,四下去觅食。
山下,晚归的羊群,像一团团白色云块,从绿的山林里涌出来,奔向通往刘楼官庄的田间土道,轻快的身影,时而连绵列作白色一条长串,如同横在路上起伏的白缎带,从四平山里抽扯出来,在田野间飘荡着,时而三五挤作一团,或各自奔腾跳走,打乱了返家的阵脚,或急或缓,仿佛地面滚动的棉花球,随风游走。羊仔子不管肚中饱胀鼓瘪,大都欢腾异常,四下冲撞,碰到别的羊仔,更是不肯相让,便并收前蹄跃身而起,以头互抵,接着却追打奔逃起来;老羊们各个一顿饱食,现在正垂头低脑地,慢吞吞地往前行进着,嘴里不时嚼着泡沫。此时,若将视野颠倒过来,自山上望去,山下幽绿的田地,便好似一块锦绣,草草缀几点行云,静卧一旁的水库,如同一块明镜,镶着绿色边框,远近房舍,白墙红瓦,或者簇拥一处,或者零碎散落山野间,炊烟已经缓缓游荡而去,像空中甩开来的缎子,舞动着,在风里轻盈而跳跃。这般山野,俨然一副田园牧歌般的图景,在此刻入了绣。
及待人和羊,全出了四平山,自大道转进村庄里小道,这夜便定死了黑雾雾的样子,不论亮了多少灯,都不顶用,夜仍是向着化不开的黑奔去。村里也寂了,先归家做饭的人,已经坐在屋里门前路口,在那等着男人归家,等着在外玩闹的孩子归家,猫猫狗狗绕着腿在转,也都饿了,只想着晚饭,没心思逞凶斗狠地乱吠了。
天光尽皆被收了去,夜幕涂上一抹灰蓝,空中云絮游荡,绵延万里,犹如粗砺的蓝色麻布。这时,图周鸟从上空掠过,鸣声匆促而凌乱,凉风便起了,微微低垂的树叶,相互摩挲着,沙沙作响。大明光寺的钟声,正响着,在东边的青山上,一阵又一阵,声音裹进风里,越过佘山,越过梅岭,到了这山里。钟声在风头,滚着,掠过枝梢,穿过树丛,轻抚林叶,来到这山下,在田野中,在密林间,在村子里,飘荡,游走,化入夜色,遁入空无。
钟声打得些许匆忙。正耿师父一定又犯了烟瘾,甚至已经把烟从纸盒里掏出来了,直待着点着了,坐在一旁抽起来。正耿师父眼下,该是嘴里衔着烟,手里撞着钟,没精打采地,两眼怔怔地望着山下,不知心里想着些什么。自打正耿师父入了“止语”,噤了声一年又半载,就变得越加魂不守舍,令人困扰,仿佛魂灵已经离了窍,去了那造化外之天地。
大明光寺的钟声一过,村子便寂了。再没有尖或钝的突兀声响,陡然蹦蹿出来,撕破这山野的平静。雾蓝的空中,已经可见星星点点,像萤火飞升,渐次亮了起来,甚至于汇成星河,在遥远处起伏汹涌,此时却未得见。所有人都归了家,晚饭也起了锅,屋里灯亮了,电视开了,声响虽困在砖瓦之间,却足以让小院热闹起来,扫除去大半日无人的冷清。
村子躺在山的臂弯里,歇了,息了。打四平山后,蜿蜒而出一条脉,形似蛇蟒,这便是佘山了。佘山绕行而去,围了这一处原野,以至于刘楼官庄三面环山,一处敞开向南,平川铺展而去。此时,遍地明绿,是满眼青杆,麦收之后落地的玉米,已经长到了半人高,每有狂风,望过去,就像浪潮汹涌,青绿的浪潮,一阵盖过一阵,打这头,扑向那头,叶子抖擞仿佛发怒一般,甩出嘶哑的哨音。
佘山东行往南折走,蛇腹处,卧一小山,这就是梅岭,梅岭石多壤少,山上草木并不繁密,看上去稀稀落落,未免使人觉得荒凉,如同望着身前败顶中年男人的光头皮。梅岭脚下,散落百十户人家,村庄自是“梅岭”,村里人大多梅姓,五十多年前,梅家人逃荒到了大墉镇,选定了这处山脚,安顿下了,打那往后,落户的人日渐多了起来,聚成了生气,现今已被纳为刘楼官庄的一隅小村庄。
早在十多年前,一个勘探队来了村子里,带着奇异的家伙什子,据说能直接望见山里的东西,不管是藏着的古墓,还是矿石,都能一眼看清楚。勘探队在山里跑了一圈之后,停在了梅岭那座小山上,但过了两天,便走了,没再回来。村里人说,周围山里,就梅岭下面藏着金铜矿,但山心卧着条大虫,卧在一孔泉眼上,下面是汪洋一般多的水,可能确实连着东海,大虫镇着这泉眼,挡着水外流,才保得这一处平安。要是勘探队的挖了矿,大虫就会被惊醒,大虫一翻身,泉眼的水便就往外冒,大水不可抵挡,冲垮山体,涌出来,将淹了方圆百里。
连梅岭在内,下面这八个小村子,便局成了两千余户的刘楼官庄。尽管与外联通多有不足,但好在无什缺短,要是需了大件物品,也可托去城里或镇上的人捎带,不必人人外出各跑那么一趟。当然,起初闻说京沪线铁路,从佘山山那边的青莲山下经过的时候,在正经铺起了铁路的时候,在设了车站的时候,甚至于站口下边大墉村的人偷扒车上载货的时候,村子里确实没少埋怨,怪着先祖没能选准好地方,不然镇上设立的小车站,装货卸货,铁路工人都是自己村里的,随意漏放掉那么点货下来,便也能带起这刘楼官庄,往康庄大道上奔,像现在的大墉村变成大墉镇一样。说不定往后,竟将变作了一处城市来。
归了底,刘楼官庄便在这山野间,动弹不得了。大大小小八个村子,局成了这么个刘楼官庄,村子经佘山围护起来,西有四平山,作为厚实的依托,山上泉水长年畅流不断,汇成了刘楼水库,碰上风调雨顺的盛年,雨水充沛,便可见库中水涨浪高,风过,水波潋滟,起伏跌宕之间,银光熠熠闪烁,纵然明明晃晃不过百倾,仍可荡动千里天幕,层层叠叠地辉映着旖旎山色。
村子里,家是方块形的。打村子上头来看,四下里都像是杨树隔成的方块,繁密叶子围成的绿边方块,像田一样,不过这田里扎堆生根的,是屋舍,是院子,是门门户户。便是这样,在一处处小村庄里,杨树围起了方块,被一条条白色土道标着界。方块里面,是凑到一块的房舍,一方方不大不小的院子,院子里种着两棵杨树,或者枣树,门口不是洋槐树,便是榆树一对,当然也不少桑树,在一些人家门前生长着;它们守驻在门旁,挺立在院子里,像伞盖,像绿毯,为那处院子遮日挡雨,在干热的夏夜招风引露。
村里上了年纪的人常说,这些个树叶子下面,全都躲藏着野鬼孤魂,他们无处安身,只得在晃荡的树叶下,悠悠藏匿,暂作居留,避着光,躲着雨,小心来去,能保自己性命,在打雷的时候,不被劈死,死命躲住着,不吓得逃出来,就可不被阎王老爷抓走。
这光景,虫鸟花草都歇息了,夜色此番越来越浓,轻风裹来阵阵凉意,在树下播撒下来。村口桥头,院里门前,这些树下,在石头上,在木墩上,在马扎上,蹲着坐着的,捧着碗筷吃饭的人,多了起来。黑漆漆的,这里头边是吃饭的声响,那头里边是聊天的闹趣,两相交织,喧意横生,却带着迷乎人的古怪之力,竟让人不知不觉,忘了碗中饭菜,不觉手中竹筷,更不顾额头浊汗滴落下来。
便是这样,村子里外一天下来,所有发生的事情,就在这村头门口局成的饭场里,在尖牙利齿之下,在舌尖嘴利之中,一一传散开了,这些个事头,到此一处,便全都经人摆弄,由着他们捯饬,改头换面,茹毛饮血,扒皮刮骨,全都现了个髓形,任人啃咬吮噬,没一件事逃得过藏得住,更没一件事经得住这番咀嚼,还能保有原本里的面目,还能留了个体面的模样,要么原形毕露,要么面目全非。
四平山上,怪异的事情,到底太多了。晌午的时候,断不可在四平山上滞留,村里祖祖辈辈,都认这个,至今仍是,不管谁都触抗不了这个事。前年的时候,潮水家的女人,上了山挖草药,临了晌午,不见日头,也没有手表可看时间,便未能早早下山。待到下山时,四下里便没了人影,潮水家的女人自个下了山,但在路上,碰见老鼠抬着椅子,往前有模有样走着,像人一样,站立着,头上带着红缨帽,身上裹着紫金袍,腰里束着玉腰带。潮水家的迷了心窍,竟跟着走了去,进到那怪里怪气的境地。便是这样,潮水家的女人,进了这一处村庄,村口五棵老柳树,两人方能合抱起来,女人跟了去。到了村口,突然两个人走了过来,给潮水女人递来一件衣服,潮水女人穿了身上,随了她们去那更幽深荒无人迹的地方,便跟着变得更隐秘。
自打这往后两年里,都没有人再见过潮水女人,上了年纪的人说,潮水女人跟着小鬼王,被带进了阴界,她穿了他们送上的衣服,便走不出来了;早些年,马蹶头的老婆子,也迷了窍跟了去,但死活不穿他们那衣服,两日便走了出来;潮水家的女人,能不能走出来,难说。
潮水女人再回到村子里,是在去年年底,迷游了两年之久。回家来的潮水女人,只记得自己到了那处柳树林子,别的一概不知,甚至于,连身上金线绣花的靛蓝绸缎衣服,口袋里的黄表纸,却也未能留意,更不明白它们,到底打哪里来,竟贴自己身上。见到潮水女人这般模样,村里人以为见了鬼,连连奔逃不迭,因着潮水女人呼喊,一些胀着胆子的男人,方才停下挪向前去,颤巍巍地伸出手,摸了摸潮水女人的下巴,软的,温的,是人。这才全都定了神宁了心。众人问她两年里头的去向,她也说不明,她只记得自己,刚挖了草药返家,正要下山,在沿着林间小道往山下走,一路往山下家里走,并不觉这路长,并不觉已过两年之久,而今快到了家门前,却也不觉察任何变化,毕竟无所变更。这里已经十多年没个变化了。
便是在四平山上,那一日傍晚临夜黑里,梅岭梅常州的闺女,被张东欺负了。那会子,梅常州闺女梅琳打花生地回来,正要下山,在山脚,被张东拖进林子里,打昏了,人没知没觉地,成了肉袋子,任凭摆布了。梅琳刚下学一年,才十七岁的样子,还没说婆家,因为她娘糖尿病,瘦得皮包骨头,干不了活,家里的农活都是她干,她娘更得要人伺候着,而梅常州也没法出去打工,就跟着李东林,在镇里远近大小各村庄,给要结婚的人家盖新房子。李东林是村里的李百万,带着村里没法外出的泥瓦匠,四下里揽活,虽然不比外面工地给钱多,但强在能顾着家。
醒来的时候,梅琳就看见自己,光着身子躺在山洞里,张东卧在旁边,呼呼大睡,像头牛一样伏在地上。这是一处废弃的山洞,怎样形成并无人知晓,只知这山洞似乎没有尽头,村里人所到最深的地方,也不过蜿蜒而下的三里路。这洞是天然形成的,大概也没有什么东西住过,山猫和野狼的洞府,大多数人都进去了遍,知道被住过的是什么样子,这里没有。洞里长年阴气森森,便也没有人进来这里,即使这洞里躺着十具不明尸体,但要不是山下刘楼官庄的人,都不见得能在三两个月里被人发现。
张东没跑,直到第二天下午,仍在山洞里,赤身裸体躺在那的梅琳,已被折腾得没了个人形。张东被上山寻人的梅家人抓了个现行。跟着一块上山的人,回来传开了这事,都奇怪张东不逃,说是当时,张东同样光着身子,衣服已找不见,大概是穿了草莽荆棘,几乎遍体鳞伤,身上着血迹,在洞口处,正点烟坐着,见人来了,不逃不慌,不声不响,任人踢打,任人捆了住,揪去山下。
梅琳缩在里面石窝里,身上满是淤青,几处结了软痂,精神恍惚,气力耗尽,身体像泄光了气的轮胎,虚软地塌着,瘪了,缩成一团躺在那里,眼睛空洞无神,像是泥人长久经雨淋日晒,风化,泥皮剥落,失了全部光彩一样,灰暗,破败,死气沉沉。
素日里,张东跟梅家人并无来往,也不听闻他们之间有什恩怨,更未曾因着争夺什么,闹得面红脖子粗,两眼血光,便是见了面,仍都和和气气,不见明斗硬杠,不见暗下恨得咬牙切齿。这么一来,谁也搞不明白,张东到底脑子哪根筋抽了,做出这样的事来。
村里沸沸扬扬的先是,张东被洞魈附身了,这么想,当然是因为,他不是首个,更不是首次做得这种事。当然也很多人觉得,张东是一时糊涂,脑子发了昏,做出了这等下三滥的事,搞得没头没脸。不管怎样,张东这般作为,确实让人始料未及,甚至于惊诧莫名,觉得他那是脑筋打结了。
这种事做了,还是自个村子里的,想想也知道,脑子哪怕稍微正常的人,都不可能会这样。他就是不想好了,才破罐子破摔,做得了这等事。跟不会凫水的人往河里跳没分别。闻说张东的事之后,没人觉得这么想的话,哪里会不对。
不说别的,单看行事,张东该是被洞魈套了,做出了这等事情,刘没牙说,言之凿凿,像是亲眼见到了一样。张东此前上山寻草药,待从四平山回来,人就变得鬼鬼祟祟,獐头鼠目的,像做了亏心事,处处提防着他人,像是所有人都与他为敌,见了就要驱赶殴打一般。因着这个原故,刘没牙觉得,张东被洞魈上身了。
这洞魈,日夜隐身于山林中,其形状类犬,而又比之更显尖瘦,无耳,尾如狐,头尾长近六尺,高两尺有余,可直立而行数百米,浑身灰色毛发,渐长,而修为增进,即变成黑色,如此颜色越深,修为也越厚成,而终成金毛之身。洞魈生而恶,或常下山作弄人,或性好淫,遇年轻妇人而淫之。
洞魈不吃东西,只喝血,四下村庄子里,但凡是养了饲化的禽畜,都难逃被洞魈抓了去,锁进笼子里,仍免不了被咬死,甚或是自此惊了神,再不下蛋再不吃喝,只待死去。洞魈抓了禽畜去,回到山上林子里,便咬开那脖颈,撕拉出血管来,仰头吮血。灰头灰尾的这洞魈,只长罪恶,不增修为,待到毛发尽黑,废了吮血的本性,以山果为食,即入了门道,修为日见增益。
修行不足,道行尚浅者,常隐身洞窟之中,待夜深浓方才出而作祟,抢夺了那“血囊子”,祸害乡里。尽管这样,村人多不同它争斗,为恐洞魈记了仇,反来报复,这就到底得不偿失了。
但若洞魈修行完满,便可幻化为人形。但此前必先历经讨封一劫。待修为将满,佯行似人,寻至人前,作揖而拜问,“如此行状,其类人否?”若从其所言,洞魈将化作了人形,遂升成山野小仙,得住仙籍;若所言逆了它的意思,便会损其道行百年之质。
由此来看,讨封这事,实在刁钻,甚或万中不可得其一二,往往损质折返,因而是为劫。大概,这也是洞魈与人作对的根由,是孽因,自然不得善果。
讨封不成的洞魈,便会附身为害,妖灵入陷男子身内,夺了他魂魄,困住了,压制了,凡事皆由妖灵自决,而人成了傀儡,由此,洞魈便可下山去,行恶作祟,恣意而为,却几乎无人能得识破。凡被附身之人,脊背上都将长出黑色鬃毛般的毛发。这事原本只刘没牙说过,谁也没根没据,刘没牙却也不曾眼见,该是从他岳父那里听得。然而,到了周连朋,人们才相信刘没牙这套说法,并深信不疑,甚至对刘没牙所有的言辞,都没有再作反驳。
至于洞魈的这些故旧,甚或远近其他鬼怪与异事,晚明淮南陈亮陈明见尝裁取而笔录之,其曾任光禄少卿,喜谈鬼怪之言,洞魈于所著《食影录》中得见记载,即《食影录•卷二•异兽志》中条目,而里面所载洞魈,比之乡野絮语的述陈,又见神异境界:洞魈死之后,化了妖灵,而修行满,便背生双翅,身化金刚,为善者得入仙籍,领任护灵神等;为恶者便坠妖道,食人心,吮其脑,可摄魂魄,可见他人之过往。
遭那洞魈附了身,那些个作了恶的人,可能就是因着中了这邪,却也可能本身生来便恶,并不全是因为中了邪,但中邪的人,全都作了恶,不论是欺侮妇女,还是行窃害人,都不受自己控制,虽然不夺取人性命,但为害乡里,到底致人憎恶。驱了邪,中邪之人便幡然惊醒,但此前所为一概不知,更不觉自己作了恶,众人厌恨并加以谴责,却终究罪不在他。这让人感到恼火,又没得法子,如同用力挥出去的拳头,只击到空气,没处落拳。
刘没牙说,中邪的人,全是因为他们长有邪骨,邪骨这东西,在后背,左边的肩胛骨下,长有一寸,像狗牙,却柔韧不可断,邪骨软,隐生于其中,常人不得见;要是生着邪骨,人就容易遭邪,被脏东西附身,行那不可见得光的勾当,受那恶物折磨驱使,迷了心塞了窍,人不人。
中邪这话,要是别人说起来,信的人可能不多,但刘没牙点出来了,这就跟事实没区别了,至少八九不离十。那刘没牙,原本是半山李的人,下了山学了风水,便才改了姓。刘没牙的父亲,早年是这半山李的大地主,山下的稻田,一半都是他们家,因着这个,他爹便早早故去了,丢下了的这孤儿寡母,才没得人为难,俩个相依为命,直到刘没牙十多岁上,他娘害肺病去了。
说来也奇怪,半山李的禽鸟幼畜,从来不见被洞魈掠去,这大概是因为,半山李的李姓一族,说鸟语,他们的话,在刘楼官庄,除半山李之外七个自然村庄,从来无人听得懂。半山李的人,也便因此被隔阂着,被误解着,被遗落在半山腰,村中李姓人家,倒也并无埋怨,不惹是非,不陷纷扰,悠然自得其间,自在,封闭,而又宁静。谁也说不清,半山李的人到底从哪里迁来,又因为什么流落到这里,即便是他们自己,怕也道不明自家的渊源。
早些年,在说鸟语的半山李,上了年纪的李家人,当真可同鸟对谈,闻得鸟鸣,便知鸟们的欢喜悲怨,了然个中的烦闷愁苦。他们从不对其他人言说,自己跟鸟们谈了什么,当然也更见不得别人捕鸟。
自打十多岁时,刘没牙便跟着刘明章学看风水,能得一口饭吃,后又跟刘明章闺女结了亲,便索性搬到了山下,成了刘楼的上门女婿,自个也改了姓,得了刘没牙这个名字,因为这门子学问,传男不传女,刘明章只一个女儿,却万不想这风水术,传到自己手里断了,便令刘没牙入了赘。刘没牙一心问术,也多少得了刘明章的真传,当然了,中间一段时间,风水这东西,算是搞迷信,便明令禁止了,但虽说明着这个样,可暗里另个样,毕竟谁家盖房子,心里都念叨着一点儿。至于现今,远近需看风水的,便都找他,甚至浙江的大老板,亲自开车前来请他去,这是村里人打眼见到的,也因此声名更加传扬远近。
此处不可辩驳,刘没牙是大埇镇里,声名在外的阴阳先生。谁家倒霉透顶,触了邪厄,陷了灾祸,疑将劫难临头,要说去寻谁给平消,都只得请他刘没牙。
刘没牙会开天眼。这在乡里人尽皆知。开天眼,当取牛泪,滴于眼上,以血点眉心,行了令,便可开眼,见不可见之物。村里要开天眼的人,此前往往厄运缠身,久病不医,便都去求刘没牙,刘没牙言说是小鬼作祟,便就替他开了天眼,让他眼见自己因果所在,再经刘没牙点化,圆了孽因,了结了恶果。除了邪,扫了厄运之后,开天眼的人,便都未再开眼,也从不吐露,自己究竟见到了什么。
因着知风水调阴阳,补五行勘命理,刘没牙好谈鬼怪之事,更喜欢替人破灾驱邪。但不是每次都灵光,也多有毁自己口碑的时候,一年到头总有那么三两个上门大骂的。少不了出了错差,这到底是因为,并不是所有因果,刘没牙都勘得进了眼里,更加上不是所有人都可平消那业障。孽因深远,积重不得返,人力不能扭转,自然强求不来。
刘没牙本业的事,还是给人看风水,勘龙,捉穴,摸砂,觅水,切向,衍说起来,头头是道。经刘没牙选定,风水流转通畅的地方,一经指点,化了之后,倒往往改势转运,消灾解难,趋吉避煞。尽管替人化去了灾祸,甚至于救人性命,刘没牙却也只图一顿酒饭,好酒好菜端上来,吃了喝了,聊起来,便也高了飘了,他就喜欢这一刻在兴头上,众人吹捧起来上了天的个中况味,别的一概不求,一概不图。谁也不都有个怪癖,好活赖活都为自个嘛。
老魏不信邪,早年进了山里,在平坡得阳处,辟了沙壤地,种了一块瓜田,搭了棚子,晚上就睡在里面,看着瓜地,防着獾狗野鼠,也不管别人怎样跟他讲,这山上怪异事多。夜里的时候,果然听到瓜地里响起啧啧声,老魏起身悄悄跑去,便望见一只洞魈在啃咬西瓜,口中滋滋有声,歪斜着脑袋尾巴来回摇晃,竟像猫一样。那是一只颇有道行的洞魈,早已废了吮血本性的样子,尾巴也已全黑,在空中悠悠荡着。
抓着这当口,老魏怒气冲上心头,拿了铁叉子,轻手轻脚地挪了过去。不知是脚下沙土软,还是那洞魈饿昏了头,总之,老魏到了离它五步远的地方时,仍未被发觉,如此,老魏扬起胳膊,举了铁叉,要往那洞魈脖颈扎了去。
自从这往后,村里就传谣着,老魏打死了这一头洞魈,用蛇皮口袋装着,趁夜黑拖回了家里,连夜剥了皮食了肉,骨头喂了狗,汤水喝了有股紫河车的气味;那洞魈皮还在,便就挂在魏家宅子山梁下,不落灰尘,毛乌黑柔顺,泛着油光。据刘没牙说,大概得有五百年修为。
老魏家里两个孩子,大的魏斌,小的魏敏。魏斌是村里为数不多的大学生,在省城上了四年学,谈了个省城的媳妇,毕业了,便听由老丈人家里的意思,在省城落了脚,办了一套房子,每月还款四千,首付是女方家里给的,老魏只要两年后交房时,拿装修费出来便成。
魏斌算是成了别人家儿子,他老魏总觉得,要是自己老了不能动了,躺床上快死了,他魏斌能来床前,端杯茶递个水,自己就谢天谢地,仗的是祖上积了德了。权当没了这个儿子,老魏打心眼里认了。更可气死人的是,魏斌还嫌老子没本事,合着媳妇他们家,一个鼻孔出气,现今,连孙子都不让见了。从儿媳妇生产起,老魏就见过孙子两次,一次吃满月酒,拿了一万的礼,一次过年,给了五千的压岁钱,儿子媳妇带孙子回老家的时候,是仅有的一回。
装修费他掏,谁让自个摊了这龟孙子。但这钱怎么来,老魏没底。连着山上两亩六分山荒地,老魏家里拢共有地七亩,每年种完了麦子种大豆或玉米,一年到头,剔掉各样花到地里的钱,每亩收不了一千块。几次三番算下来,老魏决计,趁着身子骨还硬朗,跟着刘海涛去了天津,修地铁,每个月五六千块钱,给魏斌攒起来,这装修费。去年立了秋,老魏跟着海涛,又去了郑州,在建筑工地,建体育场,小工一天记一百五,大工一天记两百,老魏一把年纪了,干的是大工,爬梯子上脚手架,风吹日晒地。
虽然现下,干了大半年了,但老魏他,仍不应承得来,那腰是老毛病了,他不知道自己能承多少时候。没有一样事不让人揪心。老魏一想起来,这些个事,心里便焦了,像火燎过一样。他真想把魏斌那没心没肺的,吊起来打一顿,当初就不该送他去省城读大学,搞得两头债不说,早知道魏斌成了这个样,那个钱,还不如拿来养猪。
但老魏的心病,终归还是魏敏。魏敏十多岁那年,发高烧傻了,除了吃睡啥也不会,屎尿都得人提点着,常常光着身子跑出家门,但跑出去了,便不知道归家的路,一旦找不到家了,就会大吵大闹,惊慌起来,像脖子割了一口子,放完了血濒死时挣扎的鸡鸭。老两口伺候着,总不是办法,俩老的,到底会迎上往去的那一天,魏斌那媳妇哪里容得她,这么一来,魏敏可怎么办。
年初,老魏打郑州修体育馆回来了,因为一个不留神,从脚手架上掉了下来,所幸人没事,保了自己一条性命,但保不了两条腿断了。这么一来,老魏瘫在床上,动不了身,走不了路,便再也做不得什么事了,又还得要人伺候着,想想哇,老魏那死的心都有了。至于赔偿的钱,让魏斌媳妇,给要走了一大半,说是这往后,所有的事呐,就不让老魏操心了,他安心在家养老,赶明个一到过年,就带他小孙子来瞧他。
人人都言说,老魏家落得这般境况,都是因为当时杀了洞魈,剥了皮食了肉,以至于遭了厄。老魏行走不了了,魏斌在外,也没有再回来,他媳妇也不准他父子俩再回村里,这番折腾,老魏家这,冷清了,是要败落了,再往后个一辈人,逢年过节,祖坟再都没人祭拜了。
见到别人谈老魏的这些个事,刘没牙认定,这是老魏家的祖坟风水不好,埋在了佘山西段,那处地凹,存着水,流转不开,且水浑黄而苦,水就是财,财生不起来,没源路,就是老魏家这困厄的根本。
这些话,老魏自然是也闻说了,但他不信,他不光一回对人讲,他山上打死的是一只狼獾,皮子还挂在屋里梁头下,不是人人言传的洞魈。然而,同样的是,也没有人信他,毕竟人们只信,那自己愿意信的,更是只得见自己所乐见。尤其是当,老魏从脚手架上落下来,摔断了两条腿之后,村里人们更愿意相信,全因着老魏打死了洞魈,才落得这般下场。
但是直到何武疯了的时候,村里才明白,老魏家里这是,遭了洞魈的报复,洞魈精的子孙们,前来寻仇了。当年碾死作恶的周连朋的时候,老魏和何武他们四个掌的绳子,另两个是刘言松与刘言杨这对堂兄弟,尽管刘松看上去,还没见出什么事,顺风顺水的,但刘杨早几年前,便得尿毒症死了,那时还说他是进了化工厂,被毒气熏病了。起初,没有人想到,会是洞魈精子孙作祟这一点,只是直到了何武疯了,整日里在田间地头抓蛤蟆老鼠吞吃,才让人串想起这么个来来去去,合着便是那一回事。毕竟,四个人里,三个人都出了事,要是没这层冤孽在里头,就再说不清道不明了。
刘没牙也跟着认了这孽果,觉得是洞魈精的子孙在报复。不然,就真的解释不清了,毕竟去工地的,又不止他老魏一人,刘言杨到化工厂里,还是跟着十几个人一块进的,可别人就都没什么事,独独他们。要说不是因着那冤孽,不这么想,还真是半点也说不通。
仍会有人要横遭祸害,当初洞魈精的妖灵,可是化了五道光。刘没牙说。真不知道另两个受难的,到底会是谁。瞧着吧,看谁遭了这孽吧。
附身这个事,要从周连朋说起了,他是人们实实在在见到的,背上长着一撮黑毛的人。那也是村里全都知晓的洞魈附身的人,不比传闻,村里相当一部分人亲眼见了,自然难以置疑,甚至于回想言说起来,便心惊肉跳。
二十多年前,周连朋被洞魈附了身,作恶乡里,终归身死魂灭,至今想起仍令人心有余悸。打那之后,再无人讨论周连朋这个人,更无人公开宣讲,他是怎么死的。
老周两口子始终没能生育,便领养了一个儿子,从人贩子手里买来的,这就是周连朋。周连朋幼年时,胆小怕事,不声不响,亲朋好友来家里,也不近身,更不懂讨人欢喜,窝囊废一个;可在外面,见了孬人触了是非曲折,却给他两个胆,那都不敢戳事。但谁也没曾想到,他周四朋往后,竟成了这等混账东西。自打十多岁起,周连朋背上生出了一片黑毛,人便换了个模样,行起非作起歹来,及至于下了学,为人更是歹毒,性情古怪而又暴戾,常常令人避之唯恐不及。
心气再肥了一点,周四朋奔去了镇上,便更见嚣张跋扈,气焰冲天,一副亡命之徒的面相,谁也不放在眼里,天王老子来了,刀子一横,没得怕的,大不了一死,这命又他妈不值钱。在大墉镇上,他周连朋,开始施展手脚起来,拉帮结派,横行乡里,结成了团伙,在临近县镇短路为恶,持刀枪抢劫,甚至杀人越货,奸淫独身夜行妇女。可谓无恶不作。
周连朋作恶,如此嚣张,便是因为后头梁成化撑着腰。梁成化为大墉镇一霸,除了全权控制了碱石厂,还把持着火车站的货位,凡是装卸货物,都由他的人经手,或是货车暂停此处,便也不能分毫无损,雁过拔毛,即是铁公鸡,也要刷下一层皮。这般横行了几年,积了诸多的罪孽,但也聚敛了相当财物,以至于,在车站下建了一处会所,名为“卧龙山庄”,来贺的人形形色色,五花八门,车子塞满了整条街,往后更是各色人物进出往来不绝。
早些年,梁成化没有这般威风,镇上另有一大家族,把控着经济命脉和势力,才是真正在这里呼风唤雨的人物,但至今仍保留较高的声誉,令镇上的街坊邻居念着好。梁成化因着车站的装卸公司起家,吕俊伟一手掌控着矿产公司,这是真正来钱的路子,相比之下,梁成化手下折腾的,不过是小打小闹的野路子,粗野匹夫。便是这个缘由,梁成化一心想夺走矿产公司的经营权,真正掌握这镇子的命脉,成为镇上唯一的顽固的不可动摇的势力,甚至不惜使用卑劣的伎俩,动用为人不齿的残暴手段。
起了意后不多久,梁成化便动作了,各种下三滥的手法,没少使出来。先是把守着火车站的装卸,再找人拦路劫掠矿厂出车的矿物,更挨个殴打矿厂的工人,以至于慢慢地厂里没了人,全都撤身跑了,哪里再见得谁敢来出车,半月下来,矿厂便就空了。甚至到了后来,在梁成化的指使下,周连朋带着一批人,冲进矿厂四处破坏,打砸毁烧。
就这样,两方争夺镇上的矿产公司的劲头,到了水火不相容的地步。吕俊伟被逼无奈,也只得收买些亡命之徒,与之对抗,火拼的事件,时常在公司附近和开矿的山上发生,刀光见血,枪响殒命,闹得镇上不得安宁,人心惶惶。
一日半夜,周连朋带了一伙人,奔到吕俊伟东北村的家中,趁着人睡了,烧了吕俊伟的家,除了吕俊伟之外,他的媳妇和孩子,家中熟睡的四口人,全都葬身火海。此案因梁成化在市里派出所和检察院关系深厚,再加上四下打点一番,便没有引起波澜,旁人由此更是惋惜悲叹,然而怀怒却不敢言,吕俊伟也只得远逃外地,保全了自家性命。
这一来二去,梁成化便坐稳了大墉首恶的位置,他从不掩遮自己作下的恶,更无意立牌坊,即便杀人越货,也不见遮遮掩掩,而明目张胆地行凶斗狠,至于持枪械斗,并敲诈勒索,已是家常便饭,而欺行霸市鱼肉乡里之事,更是为其所好,乐此不疲。
再往后不多时日,外出避了风头的吕俊伟,不知因着什么原故,返乡回了镇上,本以为人不知鬼不觉,却不想梁成化早已明晓,并为他专行准备了一番。在大中午,返乡的吕俊伟,戴着遮阳帽走到镇上,往去朋友的家里,自觉人不知鬼不晓,却不想,迎面而来的枪口,已经抵了上来。便在这光天化日之下,梁成化的人,持枪杀了吕俊伟,猖狂不可一世。
至此,梁成化恶名震动全县里,影响恶劣而深重,上头下了死命令,定要拔草除根,平此一方祸害。据说这是省里的意思,梁成化动了过往火车上,一批重要的东西,说是国家要在上海建什么大项目,特别批下来运过去的,却被一地头蛇动了,上头震怒,因此下了命令,省里的,也再容不下他。
梁成化被抓了进去,连着儿子女婿,并一班为非作歹的狗腿子。梁成化判了二十年,赃款全部罚没,至于真刀真枪行恶的,要么无期要么死刑,量罪判裁。自打梁成化关了进去,便常听人说道,他背上,生着一片金色鬃毛。
梁成化被省里带走之后,整个恶势力算是拔了根,连带着那些个狗腿子,也一一被关了进去。镇上的人,全都舒了这口气,顿时欢呼跳跃,连夜办了鞭炮烟花,通宵燃放,以至于三天三夜,街道地面上,全都是鞭炮炸开余留的纸屑,躺在一条条大街上,像红毯,像血河。不久后,一时风光无两的“卧龙山庄”,改建成了亲民的澡堂子,也就是开业至今的“大众洗浴中心”,虽然老板换了好几个。
梁成化倒台了之后,这棵毒树被连根拔起,但不免有漏网之鱼,周连朋便逃了出来,回到了梅岭的二叔家里,藏在家中地窖内,一切日用吃食,都由他二叔供承。派出所的公安来了几次,都没能找到抓走。便就这样,他周连朋整日疑神疑鬼,但夜里外出,偷去见他相好的女人,或者搞些钱来,他要准备跑路,在这里早晚被抓。
一日半夜里,周二叔家的房子着火了,人被锁在屋里头,等到发现的时候,大火已经窜了几丈高,再难靠近,里面的东西,怕是都已经烧完了。当天上午,又见公安来了之后,周连朋觉得这么下去不保险,便问二叔要钱跑路,周二叔没有给他,晚上周连朋抄起锤子,进了屋,把老两口绑了,逼问钱藏了哪里,俩老的没办法,便松了口。翻出钱之后,周连朋堵了两人的口,接着点了一把火,把屋子给烧了。因为是从里面烧起来,待发现冲天火光时,已经迟了。
事发三天后,村里人在山上捉住了周连朋,其时人已经饿昏了头,躺倒在林子里。村里周家的人,本想抱起石头砸死他去,在村长的劝解下,他们才同意把他送给派出所。便这样,他们将周连朋绑了,送往山下村委大院,在杂物室里锁了住,使他困在里面,直待派出所来人。
但是当天晚上,周家人给他救了去,破了大院里杂物室的铁门,领了人回去。及待一行人回到了梅岭,在村中心的谷场上,所有人都聚了来,围成一团,烧着篝火,众人脸上神情激愤而迸裂,这般看上去,没有一个人不想撕了他。周连朋被押到中间篝火前,周家老太爷出来讲了一番话,更是引得群情狂怒,纷纷嚷着要了他命。他们把周连朋按倒在地,用稻草塞堵了嘴巴,死死捆住了手脚,接着,老魏那四个大老爷们儿,抓起套在石磙木框架上的绳子,拉着石磙从他身上碾过。这时,只听见骨头断裂的声响,及周连朋口中惨烈而瘆人的呼喊,嘴里吐着血,对周围所有人连嚎带骂,口不择言,不堪支耳闻听。此后来回碾压了十数次,直见地上黑血涌出来,渗入土中地下。
待周连朋陷入土中,仿佛平摊成了一张肉饼,这时腥臭的气味,夹杂着泥土的混浊,在四周漫涌开来,突然一阵惊叫,拉石磙的男人全都向后退了去,却见得一个黑色的影子跑了出去,腾空飞离,化成五道光,转眼即消散了。这便是洞魈的妖灵,它居留在周连朋体内,非此等世传之法,不得驱除去,不得灭其妖灵,这般惩戒,妖灵形神俱散,使之不能附身借生,再为害作恶。
至于那石磙,原本是张东家的,他爹亲自开石头,凿了磨了打出来的,不再手割麦子之后,便弃置不用了,扔在那变成了树林子的谷场里。石磙到现今还在,陷落于草莽中,尽管谷场已经废了,种上了杨树,以致杂草丛生,没人腰腹。村里人说,那石磙不能碰,碰了,恶人的魂,便会上身,轻的也要生病,昏睡不醒发高烧,口吐白沫,再往后,大小便禁不住,像没扎口似的,这症况,非得半个月才能转缓。
派出所的人把张东抓走了,警车是在“奉灯节”头天开进村子里的。到了村口桥头,车子便径直拐去了梅岭,张东仍被梅家的人扣着,已经一天多了,是死是活谁也说不清,只听村里倒卖粮食的老武说,张东两条胳膊铁定是断了。这是犯法,村里人都讲,但他活该被打死。
忙活过了这天,就是“奉灯节”了。往年这时候,村里老少爷们便正排练舞长龙,妇女们都在磨糯米粉。每村每姓都出了人头,在村委大院里,全都上手自己那份子的事情了。这“奉灯节”是村子里自己的节日习俗,数百年来,始终被视作,每年秋后的头等大事。尽管现在也基本废了,毕竟村里大老爷们,都去城市打工去了。
在那四平山的山脚下,窝着一处山泉,便是大方泉。雨水汇入山心,经石隙和层层过滤,在山心缓慢下渗,历经多年抵达山根,丰富而融洽的矿物质浸润于其中,更至从泉潭中涌出,便使大方泉的泉水,清冽,甘甜,水质明透纯净,而口感柔和且细腻,饮用之后,更带着怡人的沁透心脾,并萦绕舌尖的绵柔回味,至于长年饮用,可益寿延年,半山李的家家户户,便是自泉中取水,近二十年间,过百岁者,不下十人,八十岁往上的,更是每到一户都可见。
山泉之水,依清溪汇入刘楼水库,并雨水充沛时节,聚水百倾,深五米,供稻田灌溉所需,每日开闸放水,源且不断,往往有余。往那先前去,稻谷打了出来,便要作为贡米向上进贡了,这山里的寺庙,即督管此事,主持负责每年收取贡米,并差人押送走,进贡给那宫廷。这上贡香米的事,在过去的年岁里,已经绵延了数百年,尽管现今不兴这个了,但在县里,大墉香米的声名,可算得是人尽皆知。
眼下水稻仍在种植着,但并不再是每家每户都守着稻田,只在山脚下临近泉水的一片地里,两千亩的稻田。种水稻的,几乎全为半山李村的人,其他村子的人,要么跑各种小本生意,要么外出打工,要么去工地,种地不来钱,再没人守着自家那几亩地,累死累活不顶用。且说这半山李,虽然是小庄子,不比梅岭大多少,但靠着山泉,水倒也充沛,家家户户都守着这山,这泉,这稻田,并无人外出,去那高楼林立工厂遍处开花的地方。
尽管再无稻米的上贡,但寺院始终不曾废弃,僧侣信众长相往来,香火兴旺连绵未绝。寺里的主持是从别处来的,镇上已经没有出家人了,更没谁再因吃不上饭出家当和尚,来寺里的和尚,大都是从九华山奔来,当然,也不乏和尚立不住脚,转去别处寺院修持的。
凭着永世不竭的山泉,汇入水库,用以灌溉稻田,生长出来的稻米,得天独厚,颗粒饱满圆润,晶莹剔透,犹如澄净白玉,清香肆意,煮成粥饭更是让人识了味便心常惦念,因而被赐名“龙泉白玉”。
每年这个时节,稻谷收了晒干之后,就到了“奉灯节”。本是为了来年风调雨顺,为了宫里更多赏赐,但现今,并未因着其他目的,仅仅作为俗习保留下来。
往年,到了这天,村里青壮男人,便取上好的稻草,颜色金黄,茎杆结实有韧性。取足了这金黄的稻草,将编制金龙,几日下来,一条长龙便现了身形,空中舞起来,龙头气势汹汹,龙身飒飒生风,俨然要奔腾而去。
稻草编制的金龙,在镇子上舞动起来,每族每姓的主事男人,都要身着盛装,锣鼓喧天里,去举龙具竹竿,挥舞着,各显身手各展神通,舞起自家村子里的长龙,而在场上斗起来,作这一年一次的节庆,行这代代相承的俗习。
在这同时,村里的妇女们,早早便起来了,几家人聚在一起,做糯米龙灯。香稻做成米粉,打成糯米糊子,再用杖,绕着一个方向不停搅动着,揉制成糯米团子,直待团子光滑紧实有弹性,制作龙灯,剪出龙鬃,捏出龙角,压龙尾,最后拿豆子点上眼睛。糯米龙身盘着,中间承着油池,蒸熟之后,滴入芝麻油,拿棉花捻成灯芯,在门前点上,两边各置一盏,直待油池中麻油烧尽。
到了这前天的晚上,村里男女老少们,全都端着糯米灯,拿着手电筒,向山上寺庙行去。以至于凌晨中,在漆黑的山林之间,灯火闪耀,像火龙,像光河,在这山里涌动起来。到了山上,这糯米灯将被放在银杏树下,放在台阶上,搁在那佛堂环护之处,奉龙灯之人向寺里捐了油钱,和尚便提着长嘴油壶,过来向龙灯里,一一注上麻油,接着,各家各户,挑起灯芯,点了。这时,龙灯全都点了起来,算是供给菩萨的明灯,以求得菩萨保佑,来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
山上寺庙往北百米处,立着一面石壁,这便是“佛耳石”,佛耳石远远看着像耳朵,中间天然而成一眼洞孔,传为佛之耳。不知打什么时候起,上山拜佛的信众,总要到这里,从山间草丛中,捡起一块合意的石头,把自己的愿想向石头言语,再将石头投进佛耳。此后返家,每每应验,往来信众愈加诚敬。心诚则灵。而说来倒也神奇,千百年来,一粒粒石头,朝佛耳中投了进去,却从来没把佛耳填满。到了“奉灯节”这天,镇里人起个大早就去排队,投愿祈福,先在庙里进香,拿了签号,绕出寺庙,去排队,向山上的佛耳石走去。
就是在这奉灯节头天下午,张东被拷了,塞进了警车里。当时张东已经遍体鳞伤,鼻青脸肿,以至于梅常州也被抓上车,带走了。
张东这下子,可不得判个十来年,出来更怕是没人给他说媳妇了,往后半辈子情等着打光棍。
说不准。到外地去,可不定外地的能看上他,跟着回来呢。
你觉得他会出去?懒得皮疼的人,就等着天上下粮食,他会出去受那个罪?
牢底坐穿出来了,人就勤快了,听规矩了,说不准的事。
但是你们说说,他这个人,也就会打那个买来的婆娘,在别人面前,他那个怂样,龟孙子一样,别人拿他家东西不还,他都不敢吭声,要是真争恼了,别人板着脸咳嗽一声,他就直哆嗦了。你们说说,就这么个龟孙子,他哪根筋不对,干这种事情?
张东这小子,有邪骨。刘没牙说。看他的面相,得四十九能再婚,对象是离婚妇女,两人能有一个女儿。
你看你,又说得这么实落,跟真的一样。上次不还说后门曹勇家,生的是女儿吗?这不生了个大胖小子。
那不一样。刘没牙辩驳。当时没见他媳妇人。
张东跟他娘两人,就住在梅岭山脚下,在梅岭村的西头,家里穷得叮当响,因此平日里,便也人没有多少来往,门前冷冷清清,门口的土路都起了皮,不瓷实了。前些年,张东她娘托人给买了个媳妇,是四川的,原本想出去大城市打工,却不料被舅舅骗出来,卖到了这里。交了钱之后,张东娘扣了她的身份证,就算想逃走,也没得跑,光靠两条腿,哪里逃得远,几次三番都被抓了回来,回来便是吃张东的一顿毒打。
结了婚,尽管没领证,两人也正经过起了日子。张东媳妇也不是再没逃过,只要瞅准机会跑出家门,从玉米地里穿过,往镇上跑,到了国道边,搭上别人车子,说不定就逃出了鬼窟般的岭上庄子。然而,让人绝望的是,每次张东媳妇都被堵住,全梅岭的男人都出动了,硬是把她搜了出来,在玉米地在路旁在山上在林子里,每次都被抓到,想死的心都有了。张东不可能让她跑,白白扔了那两万块钱,村里男人也都这么想,花了钱,人不能跑了。
一来二去地,这么逃了十几次,便被抓回来十几次,张东媳妇终归没了气性,再不逃了,打算老老实实跟着张东过日子。但这日子,哪里是那么好过,就靠着他家几亩地,张东又好吃懒做,上头婆婆又难伺候,今天这里病,明天那里病。张东媳妇跟他讲,两人一块出去打工,在这村里窝着,总不是办法,没有指望,光靠着那几亩地什么也别想,往后两人要了儿子,儿子上学结婚买房,没个不是大问题,都是花大钱的地方,现在不苦点,挣些钱,以后都活不下去。张东媳妇说,她不跑,她跑了也没处去,没人要,她认了,但是穷死这命,她不认,两人一块出去打工,挣几年钱,要个孩子,让他在大城市读书,她累死累活都不吭声。
但好说歹说,张东都不同意,他认定,媳妇这是想跑,出去打工,说得好,到了外面,城市那么大,随便拐哪里也找不见了,更好逃跑了去。张东不可能愿意,不管她怎么讲,他都不信,脑子里进屎才会信,他娘更不信,他们信的是,两人过几年有了儿子,媳妇心在孩子这,心里有了挂念,就留得住了,不会再想着逃跑了。就是这样,不管怎么着,先老老实实在家关几年,生了孩子再说。
可说来也奇怪,张东媳妇这来家前五年,肚子都没动静,瘪的,不争气,怎么搞也不见鼓起来。哪怕是石头堆呐,种子下进去,该生苗也生苗。张东娘每天就是骂,骂她,花钱买了个不会下蛋的,浪费钱,又浪费粮食,自家是倒了八辈子血霉,碰上了这么个坑人精。张东更是一肚子怒火,把她锁死在屋里,衣服也不给她穿,不在家了,饭也没得给她吃,一回来就是打骂,遍体鳞伤的,打完了再扔到床上,扑到她身上,狗一样往那里面乱捅,不顾她头上身上,破了皮肉流着血。
再后来,张东媳妇逃了。谁也不知道那几年,像母猪一样,被关在屋里,她是怎样活着的,又归底怎样熬下来。逃的时候,梅岭全村的男人又都出动了,夜里,在四处寻了个遍,直到夜里十一点,却也没见半个人影。只在玉米地里,找见撑破的一只拖鞋,用草系着,估计又穿着跑了一段时间,但终归还是脱了脚,落在那玉米丛里。
前年的时候,听外出打工回来的马蹶头说,他们见着了张东媳妇,在深圳,给人家在快餐店里干活,人整个也变了,变白了,也胖了不少,干干净净地,换了个人似的。真就这么不巧。他们差点没认出来,吃完饭,走的时候,是她先认出马蹶头的,她还跟他们说了一会子话。村里说让张东去带她回来,张东不去,深圳太大了,他心里发怵,别人要同他去,他也不要,说是人被认出来了,铁定就换到那别的地方去了。
他不可能去外面,就算是去把媳妇找回来。他至远到过的地方,便也不过是县城。要说去往大城市,路线他根本看不懂,只能跟着别人,在工地里,一年到头地,没有天日,出去了,也不过是附近四下里走一圈,去个地标式的地方,看一圈便返身回去,就在这时,他们心里便都想着,总算来到了这大城市,真是不敢信,全世界都没几个这样的东西吧,可要看仔细了,回去别人问起,那里有什么,好歹也讲得出来。张东不想这样。就算在大城市里,建了一辈子的高楼大厦,也不过是工地里,那一幢幢骨骸般的泥灰框架里的鬼影,没人知道他们这群砌砖抹灰的鬼。
不但是去往城市,即便这刘楼官庄要建新农村了,张东也不乐意搬下山,住进那楼房里。尽管,新农村的事已经定下来了,上头拨了七千多万,要在这山窝子里头,拔地起建刘楼官庄新农村,单在刘楼官庄地面,盖楼房,别的小村庄里的人,不管是梅岭,半山李,还是曹楼孜,等等,全都住进去,聚住在一片地儿,在里面,建新的学校,新的村委大院,建活动广场,变成全新的样貌,所有人的那些地呀,收起来统一管理,再而引进工厂,村里人便不用外出了,就在这村头的厂子里干活。但就是这般改换,方便了各处,张东也不要下山来。
到了派出所,张东就全都供了,犯事的过程,犯事的所有细节,连着其中的动机,甚至于原因,被非法拘禁时的遭遇。一下子和盘托出,连个威逼导引也无需使上。犯事,是为报私恨。张东说。这让公安乐了,他们调查了,张东跟他梅家,不存在什么过节,更就谈不上私恨了。
张东说,见到她一人下山的时候,又瞅准着四下无人,他当时就是心里一个激灵,起了恶念,像什么东西钻了出来,在脑袋里四处冲撞,搅弄着,他也拿着劲不去想,可怎么也压制不住,脑袋里像翻腾着一条蛇。
就这样,张东捡起了一块石头,轻手轻脚地,朝梅琳走了去,尾随着,悄无声息地,直跟到她身后挨近了,便抡着石头,往她头上砸了去。梅琳倒了地上,他看着手里的石头,上面带着血,血花了。张东蹲了下去,伸手摸了摸鼻子,还有气,又按了按前胸,在跳着。张东松了口气。石头砸到头上的时候,张东心里慌张着,他怕不小心下手重了,把人打死了。
张东把人拖进了山洞里,扔在了石头堆上,梅琳的两只脚光着,鞋子不知道掉到哪里去了。张东费了一番力气,才脱下她身上的衣服,看着白皙柔软而又新鲜的肉体,张东心里像着了火一样,只觉得要把眼前捏一下都出水的肉体整个吞掉,才能压灭了那火。梅琳刚十六七岁,起初,张东还停了下来,想着自己到底在做什么,但当他扯掉梅琳上身衣物之后,他便不再想别的了,脑袋里只有一个念头。
完事之后,张东丢掉了她的衣服,又拿藤条将腿脚绑了起来,并在她嘴里,塞了布头。张东在电视里看过这些个做法,他本打算事了就逃开,但这时,他做不了主了,他希望能跟她在这里,能待多久就多久,就只他们两个,在这山里,在洞中,没有烦扰,更没有愁苦,甚至只要他不去想,也可暂且不用直面,这罪恶的后果。他不舍让她走,他知道自己的心里,正这般思虑,他想要娶了她做媳妇。这一刻,他实心实意这么念想着。
她醒了,他让她望见自己,尽管他原本可以逃脱,无人知道事是他所做为。他没有逃,并在她醒着的时候,跟她做了一次,她无声嘶吼着,愤怒挣扎着,但无奈被困,只得任凭他作为。她感到绝望,觉得自己,像被捆在石头上,投进了井中,正缓缓下坠沉落。她想死,下体的灼烧般的疼痛,撕裂的,以及令人恶心的肮脏罪恶的人心,已不能让她在意,她麻木,她只求死,一死了之,她嫌弃这里,嫌弃所有人模人样的鬼,以至于嫌弃这世界。
她没想跑,也没想过活命,此番遭遇下,她全然没了脸面,没了活下去的意义。她已经想见,在这十里八村,没人不知道她遭了这事,就是不怕别人嚼舌根,也怕是嫁不出去了。想到这里,她心咯噔一下死了,像脚踩空了坠落楼下一样,死死地。这再往后的事,她不知道了,她不知道他对自己强行了多少次,她的身子,已经像那橡皮。
那两天里的事情,张东并没有全都让公安记下来,他本意要合盘托出,但他们打断了他,他们只要犯罪的事实,只要真相,和揭示真相的细节,不要多余的描述,不要他的悔悟。至于其他的这些,便更与他们无关,他们不关心,他们不在乎,他们只要罪证,只看事实,不要这罪恶的本来面目,不要这罪恶的因由。
梅家人想把他打死的那半天里,他见识了,要将他撕碎的嘴脸,他们要对他生吞活剥,要吃了他的肉,啃了他的骨头,他们脸扭曲着,拳脚相加,恨不得剁碎了他,他们像恶兽,比他更像。他听到,一些人讲,他这是洞魈上了身,做出这等伤天害理的事。刘没牙也认了这个。他心里笑了。
至于洞魈这鬼怪般的,到底山林里有没有,谁也说不准,但作了恶,不能往那不会言语的东西身上推。鬼怪上身什么的,全都是幌子,作恶的从来不是鬼怪,是人,是人心,是别的东西,连他也说不清的东西。张东说了这么一句话,尽管公安没有记下来。而眼下这恶果,他谁也不怪罪,全因着他自个,是他自己作了孽,不赖谁。他怪只怪自己媳妇跑了,但媳妇跑了,他也不那么恨了,毕竟,不出去,在这村子里,在这镇上,是没得指望的,不管是谁。
梅琳归了家,她不敢出门,不敢见别人,她听到别人的声音,便吓得浑身哆嗦,若是有人小声言语,她心里就会停掉一样,她疑乎那是在说自己。她想死,但想想这个家,她娘,她冷硬的心,又软了下来。便是这样子,她整日缩在家里,关死门窗,在黑乎乎的房间拐角里,瘫倒着,像肉泥,像空皮囊,人不人鬼不鬼的,不死也不活。她觉得,在别人眼里,她像个脸长成了屁股的人,那不该别人看到的东西,这下子,谁都一目了然。她甚至希望着,在这梅岭山心,真有那么一眼通着东海的水,盼着里面大虫翻了身,水冒出来,淹了这块地方,不愿离了这里,便只能等死的地方。
他要私了。在审讯室里,他对公安说,他们也认真考虑了这个,他们去叫了梅常州,来跟张东谈。他是要娶了她,他张东打定了主意,他当然对此求之不得。至于私了了这事,对他们两家都好。要是他们家执意要告,十里八村都知道了,梅琳脸面往哪搁?她能活得下去?在这乡镇,甚至周边几个乡镇,闹得人尽皆知,他哪里还嫁得出去?即便是嫁出去了,对方也至少是个四五十岁的老头子,还一辈子都不可能待见她。最好的办法,便是嫁给他张东。这先例都在那里摆着,他们不都过得好好的,有声有色,不比别人差。她和他梅常州,总能掂量出个轻重吧。他冲着墙上的镜子,笑了笑。
天光遁了去,这又到了夜下。刘楼官庄的灯光,也渐次熄灭了,那隐身在夜里的轻风,摇晃着枝叶,扑向山林,扑向那睡梦之中。然而,到底是鬼鬼祟祟的东西太多,那些暗里谋些见不得人勾当的,在黑屋里,在无人处,隐秘行恶,恣意作孽,以为神不知鬼不觉,但说到底,都不过自欺欺人。
这夜空中,上年纪的人总说,常有神怪妖鬼,轻悄悄飘掠过,四下里游荡着,注视着这片地儿。凡是作恶的,都被涂了色儿,每行一恶,身上即多点一斑,夜黑漆漆里,也便看得见,那幽绿斑点,记着恶行,为恶肆无忌惮,以致恶贯满盈之人,身上便尽皆幽绿,至此而阴德败尽,地府的鬼爷儿,便拿了锁链,捉了镣铐,来绑了人去,去那地府,行那刀山火海,蹈那剑林油锅;凡是行善的,身上便被涂了灵光,长夜踏实安睡,鼾声如雷,如此夜间,从头到脚起了这灵辉,明光闪闪,直冲屋脊,如火头摇晃上窜,照耀这夜,当班的护灵神,便记下一笔功德与他,一并报于那主簿。
刘没牙生着阴阳眼,早年夜里轻易不敢外出,行走乡里时,见着了这么些个景象,知得哪人下地府,识得谁人罪孽深。
这地面上的,不都是活着的人呐,还有那死了的鬼,刘没牙说,更有那须得自行度去的恶鬼。死人不知道自己死了,他们也看不到活着的人,除非得了阳气。他们在这候着,毕竟要投生的鬼太多,而这世间也已经太挤了,投了生又能去哪里。
过了时候,排到了自己的序次了,那夜间的护灵神,或者黑白两无常,便来了人,发下通行的签子,他们得了令,就去排队,往那轮回道上赶去,随从着押解的鬼差,进那投生之门。
活人跟死人不一样的地方,刘没牙说,是头上有没有灯,活人头上三盏无明灯,死人头上漆漆一团黑。无明灯亮着,活人虽眼望不见,但那恶鬼近不了身,可夜黑里,这人要回头,就坏了,一回头,便自个吹灭了一盏灯,再回头,又将吹灭了另一盏,三盏无明灯火灭了,恶鬼上了身,人便成了托身鬼。
这些鬼,就在那里过活着,同他们在阳世时并无分别,他们与这阳世之人,各不相见,互不相闻。他们没去投胎,不舍这前世的事与迹,投了胎便意味着,这一世所有的云烟啊,便全存封起来,并锁了住;但另一方面,他们不去,也是因为都在侯着,毕竟不是时时对应那空缺,或者能供他一个合适的名目,只得候待下去,直到这轮回道得以纳新,阎王手头造了册,鬼差领了签,便来寻他们去投落。
刘没牙眼里口中,村子即是这般模样,人鬼间杂,同处其中,却不相目见。可这要是没见过,谁也不确切究竟是不是,就像一个人变成了鬼,才确信有鬼,但他已经没法使别人也信。
但好在,天光开亮的时候,这些见不得光的东西,全都一一逃遁了无形,便也干净了,凡是藏在夜下里的,在这白昼中,定然无处容身。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