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能他在意识里总是忽略掉时间,于是时间的概念对他来说十分模糊,便如他的生命,从来都是在时间的流逝中不断模糊,可是他从未叹息,因为模糊是他唯一能感受到的真实。
他第一次感悟到生命的另一种真实是在十三岁那年,当时的他一如既往地不被家族重视,作为家族出了名的纨绔子弟,他成功地做到了一事无成。好在,在这一点上,毕竟有一个能够感同身受的人,是他的父亲。因此,从遗传学角度来说,他也算是完成了继承。
要形容他的父亲,只能用臭名昭著来形容。可就算是那样的一个人,也还是在他成人礼那天对他进行了很有仪式感的规劝。当道理从一个行为不端的人口里说出来的时候,并没有任何的不妥,所以说宽泛的道理永远是世上最经得起推敲的信条,只因为判定的标准来自道理上的标准,而道理永远都是无法让人反驳的,哪怕说出道理的那人是一个极其不讲道理的人。
毋庸置疑,他自记事起就从未肯定过他的父亲,这显然也是因为他从骨子里早早就认同了那些被人奉为圭臬的信条。可是他的行事准则总是和那些信条背离,并不是模仿他的父亲,而是他认为信条的条条框框让他感受不到生命的真实,那让他早早就体验到了难以言说的苦痛,同时,他还从那些信条里感觉到了虚伪。
十岁那年,他独自一人翻山越岭,最终抵达一个热闹的天地,那是他第一次看到别样的生活,他在熙熙攘攘里感受到了声色犬马的自由,同时发自内心地对族中老者嗤之以鼻。他坚信那些老者都是食古不化的顽固,并为自己的认知而窃喜。事实是,他所经历的也是他父亲年幼时经历的。
当年,他的父亲也是一个人走出了大山,并对族里的信条大加否定。不一样的是结局,因为和父亲相比,他缺少的是果决和无畏,自始自终,他都畏惧于长者的惩戒,所以离经叛道对他来说是个很恐惧的事情。
因此他不会像父亲一样和长者据理力争,而是选择用沉默代替抗争。让他沉默的原因除了长者的威严,当然还来自父亲的说教。他的父亲,用了数十年将自己活成了族人眼中标准的人渣,却并不敢用人渣的标准来要求儿子。所以离经叛道往往都是一意孤行,而生命的矛盾正是变坏和变好,哪怕他是一个人渣,他却还是希望自己的后辈能遵守信条。
他跪在族中长者的面前,将压制着的情绪伪装成虔诚,再用虔诚消灭老者释放的戒心。这些老者在族中德高望重,能不动声色地用慈悲感化冥顽不化,同时辅以威严和惩戒。
他们经验丰富,又才高八斗,深为自己的学识和智慧而自豪,他们坚信挑战祖训就是大逆不道,是以从不会因为受戒的人是个孩子就选择心慈手软,于是他们让这个孩子跪了整整一个下午,并让其不断背诵祖训。
他跪在地上,口中念着那些晦涩的词语,在心底里做着斗争和对抗。同龄的幼童三三两两走过来,互相嬉戏的同时对他投以诡异的目光。大人则会快速地将孩子从他身前牵走。和孩子不一样的是,他在大人的目光中看到了鄙夷和怨毒。
回到家里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他在昏暗的灯光中看到了父亲脸上熟悉又陌生的笑容,那本该是一种历经沧桑不改本色的笑容,那时却带着些落寞。
他父亲说:“你看,你成不了像我这样的人,因为你从来都无法拒绝变好。”
他并没有说话,只不过是在这句话里感受到了一种幸灾乐祸,同时就怀恨在心。
他父亲又说道:“可是你是对的,你必须这样做,明白吗?我们在某种地方很相像,但我可以一直我行我素,而你必须变好。孩子,你和他们一样,因为你像他们一样拥有恐惧,恐惧是因为你接受了准则,这会让你变得理智。”沉默了一会,男人哽咽着说:“我希望你能变好。”
他慢慢抬起头的时候,父亲已经转身,于是错过了和父亲目光相对的瞬间。他不知道,父亲的眼中含着的,是一滴滚烫的泪珠,那是男人第一次发自内心的哭泣。
他哪里知道,就因为父亲的离经叛道,族中长者早已经将父亲的名字从族谱中划去。划去名字,就意味着不再是族里的人,而选择让他父亲继续呆在族中,不过是为了维持某种稳定。
早在二十多年前,他父亲就变得很出名,源自那一个个让族人忍无可忍的恶作剧。从那时候开始,他们就称呼他的父亲为坏小子,再到后来就直接变成了恶俗的人,好像完全遗忘了他父亲本就有的名字:甄实。
他们像传播故事一样传播着甄实的所做所行,并用道德的标准加以全盘否定,于是甄实不再是一个人,而是成了规劝族人最好的反面材料。因此上说,成为反面材料也是甄实先生能够继续留在族中的最有力保障。
甄实做过最离谱的事情,是在参加神圣的祭祀时发出无缘无故的大笑,并用直白的语言对祭祀仪式给予了嘲讽和否定。那次事故让祭祀现场变得混乱不堪,某种关于理念的争执顷刻间像是要死灰复燃。智慧的长者在喋喋不休中嗅到了危险的气息,他们保持着平静和理智,并用自己的影响力和地位化解着气氛的紧张。所有的蠢蠢欲动不过是内心的挣扎,在族人的认识里,祖制神圣而不可侵犯,那代表着祖先血泪的召唤,而挑战祖制换来的是鲜血的代价。所以流血的冲突无从谈起,每一次的争执都会在长者的谆谆教诲中烟消云散,所以孔武有力的族中卫士总是没有用武之地。
那次祭祀在插曲之后如常举行,唯有甄实被卫士带离了现场,自那时起,甄实就成了祭祀的忌讳,放那样一个人在祭祀现场,带来的只有晦气。
长者动用了一天的时间对甄实的所做所行进行了惩戒和示众,并不给他忏悔的机会,好在甄实也确实没有忏悔的想法。甄实当然不会惧怕棍棒加于肉身的痛苦,让他痛苦的是无以复加的绝望,他清楚地知道,那些生发于他脑海的念头同样出现在很多族人的内心,可是也只有他表现了出来,于是连他自己都觉得他是个另类。就像他实际上没有做过任何真正意义上触犯道德的事情,可是经此一役,他已然被贴上了没有道德的标签。
关于甄实的道德品行,他的儿子甄假最有发言权。在甄假看来,他的父亲不过就是一个发发牢骚的可怜人,是一个连地上的小虫子都不忍心踩死的老好人。可是流言似洪水,智者左右流言,而道德终究只是表演。就如甄实明知自己的母亲是个不守妇道的女人,却还是不得不佩服母亲运用道德美化自己的本领。正因为如此,那个妇人才能得到长者的赞美。想来那妇人也算是良善之人,终归没有和自己的丈夫划清界限。
甄实去族中学习文化是他母亲不断坚持的后果,在他母亲看来,只有族里的学堂可以让儿子拥有希望。就如她仰慕族长的魅力,她希望儿子能够成为族长那样的人。
族长是一个有着极高修养的人,而这些修养,首先来自他父亲的言传身教,他的父亲不是别人,正是上一任族长。说白了,像他们这样的家庭,家庭成员自一开始就要将引领家族发展看做人生目标,责任重大而不可推卸,因为没有人有资格挑得起本就属于他们的担子。
上次甄假受罚,若非甄假的母亲林斯夫人苦苦哀求族长,甄假可能就要重蹈父亲的辙。林斯认为她的儿子拥有聪明的头脑,犯错不过是因为年幼无知。对此,族长不以为然,在他看来,离经叛道并不能用蛊惑可以解释,在某种程度来说,是基因的遗传。可是他之所以饶恕甄假,一来是给林斯夫人一个面子,其次则是他并不认为甄家父子能够掀起什么浪花。
甄假在学堂悉心接受教诲,并对文化产生了强烈的兴趣。他庆幸于自己能够变好,可只要面对父亲的时候,他才会变得矛盾,就像他一直痛恨父亲的行为,却也忍不住会对父亲生出同情的心理。正是基于此,甄假就对时间产生了模糊的概念,时间的变化让他越来越理解不了周围的人和事,以至于他完全理解不了族中长者的盘算,哪怕他明知长者们的筹划无懈可击,却还是觉得空虚而苍白,因为不管是出于阴谋还是出于善念,终究不过沦为时间的附庸。
明知的出现,让甄假的认识发生了很大的改观。明知属于外来的孩子,之所以来到这里,还是因为追本溯源,在远古的年前,明知的祖先就生活在此。推算下来,明知家族是当地大家族的另一分支,这在族谱中都有清晰又详尽的记载。
作为一个人员众多的分支,归根的最大保障是房屋和土地,而明知家族的财力让这些都变成可能。族长和长者起初并不同意,最终因为明知的父亲明礼先生提供的优越条件选择了让步。
建造房屋的前提是开垦荒地,长者倾向于倚靠人力,明礼先生却坚持要动用机械。这些机械都是族人未曾见过的新鲜玩意,因此长者都担心出现意外。让长者再次选择妥协的,还是因为明礼先生的雄厚实力。只不过等正式动工的时候,长者们才感到了另一种危机,那并不是族中理念争执的死灰复燃,而是一种更新的观念正在悄无声息地改变着他们的家族。在长者看来,与其说明礼先生是在修建居住的房屋,倒不如说是用修建房屋的方式将他们的居住地变成了一个标准的用工厂。
族长倒是没有什么担忧,在他看来,明礼先生的所做所行不过是为家族添砖加瓦,而关于地位的问题从不是他的担忧,他当然不相信明礼先生能够将权威从他的身上拿走,于是他对长者的告诫选择了充耳不闻。
自此开始,长者的家族会议变得更加频繁,哪怕族长没有参加过一次,也不妨碍长者们对着族人滔滔不绝。在无可辩驳的语言下,没有人会将这些长者看作无病呻吟的老顽固。事实上,正是因为明礼先生的出现,才让族中的新旧矛盾变得可有可无,于是矛头一致指向外来者。
明礼先生自然能够感受到族人的敌意,对此,他并不在乎。在他看来,那些族中老者不过是一些食古不化的愚昧之人,就算他们把持着家族的舆论,可在绝对的权力面前,属于他们的能量只会是一击就碎。毕竟,在这个家族,最有话语权的,还得是族长柴独先生,只要柴独先生始终站在他这一边,谁也阻止不了他的计划。
这时候的明知依然带着些孩子的天真烂漫,可是你也无法忽略他眼神里的坚毅。他文质彬彬却又敢说敢做,而他喜欢探索的习惯无疑给这些同龄人注入了新鲜的血液。
甄假在明知的身上学到了把握当下,这是他第一次感受到时间的真实。在甄假看来,明知之所以和别的孩子不一样,主要还是因为他看待问题时具有非凡独到的眼光,一条捷径是人们认为可取的聪明选择,明知却还是会选择试着走些弯路,他的钻研让他在思维上拥有更多的选择。就比如学堂里学习的文学技巧,在明知看来,也属于投机取巧。在明知看来,文学的价值远不是思想性那么简单,文学和社会上一切学术一样,都需要和现实相结合。他也完全不否认文学和机械的联系。甄假在明知那里学到了实用主义,于是时间就变得越来越真实起来。
和甄假不一样,明知在族中长者那里很受欢迎。长者们十分认同这个孩子的智慧,并坚信他们能让这个孩子走上一条回归的路。这些长者自认为洞悉着一切,于是试图通过明知打通一条和明礼先生交涉的突破口。在他们的思维里,一切带着新的气息都是危险的,于是为了阻止新的东西,孩子当然可以成为一个工具。
明知对长者的示好没有表现出任何的敌意,他平静地周旋于他们之间,并运用自己的头脑和他们斗智斗勇,他在引经据典的同时反驳经典,条理清晰地让长者的发言出现矛盾。对此,这些长者居然变得不知所措。
可能也只有明知才真的不会否定甄实,在明知看来,甄实才是这个家族里最值得信赖的人,可他当然不会选择和甄实有太多的交集。人所处的环境不外乎思路的博弈,就像我们总是各执其词,而思想从来都不是为主观服务的,服从客观才是公认的正确。所以甄假从来都看不到明知理性的一面,就像若干年后他义无反顾地成为了一个斗士,却终生都在纠结像明知那样不凡的人为何会选择管理那个愚昧的家族。
好在,甄假二十岁离开家族的那天,明知终于还是说了一句话。他说:“真的没有什么对错,就像那些老者,他们用毕生的时间享受着掌控言论的愉悦,我们也一样,不过是用时间换来了另一个东西。”
这样的话,毕竟让甄假感到了一丝欣慰。在时而狂沙时而泥泞的路上,他想起了父亲的那个转身,他也终于明白,父亲眼中含着的,是一滴滚烫的泪水。那是一个不屈者的倔犟和无奈,因为那个男人,最终还是选择拒绝做一个斗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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