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的火柴“火星”篇已经写完8篇了，接下来第9篇要写一位女性，这也是我写的历史人物系列第一位女性，她就是大名鼎鼎的柳如是。
枊如是，奇女子一枚，有家国气节，深受国学大师、史学大家陈寅恪先生推崇，所以先生才肯在晚年替她作传。
《柳如是别传》是陈寅恪先生生前最后一部著作，耗时10年之久，共计80万言，又是在先生体衰目盲的情况下口述，由助手黄萱女士记录完成。
每当看到这样的信息，我总是一阵鸡皮疙瘩似的激动，心中柳如是的形象瞬间高大起来。
这可不是闹着玩的，陈寅恪先生什么样的威望，公子的公子，教授的教授，三百年才出一位的大师，肯花费如此大的精力，为秦淮八艳之首的柳如是作传，你想得出其中的分量吗？
秦淮八艳之首柳如是
所以，这次我写柳如是，确是怀着战战兢兢的心情，以致标题用什么套路，我都觉得有辱柳如是的名节，有负陈寅恪先生的作传。
我甚至只想用“柳如是”这三个字，之所以加上“战战兢兢”这个四个字，完全是出于一种真实的心境。
柳如是这三个字，应该掷地有声，应该一说出来就带有骄傲的口气：她身上真有陈寅恪先生倡导的“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
前年的时候，我看过一部电影就叫《柳如是》，万茜和秦汉主演，万茜演柳如是，秦汉演钱谦益。
人文电影《柳如是》
这部电影是2012年上映的，万茜当时30岁，秦汉年66，他比她足足大了36岁，而历史上钱谦益也刚好比柳如是年长36，这一老少配的演员正好演这对老夫少妻，是一种巧合还是特意的安排呢？
电影没有过力的表达，甚至没有大的情节冲突，至少视觉上看去如此，整个剧情都似乎沉浸在江南水乡的绵绵倾诉中，画卷甚美，又隐隐有一种透不过气来的压抑。
家国情怀，人文气息，全都在“桃花得气美人中”以及刚烈的气节，无奈的抵抗，无声的倾诉中徐徐展开，这是一部好的人文电影，这两天我又重温了一遍。如果有兴趣，可以点文末“阅读原文”直接观看。
电影里柳如是与钱谦益相守到白头，过上了恬淡的田园生活，这是一种经过改编的美好结局。而事实是钱谦益死后，46岁的柳如是为了守护家产，自缢而死。
柳如是画像
看到这里，即使你不知道柳如是，也应该清楚这是一个何等刚烈的女子吧。为了守护自己的切身利益，她不惜命，而她的命运又是那般坎坷辛酸，从她出生就注定了。
她出生在哪里，不得而知。我猜想，她一定是生在江南一个破落户家里，而且比朱元璋还要惨，十岁左右双亲就挂了，她被人贩子卖到江苏吴江县当了瘦马，也就是雏妓。
负责教她练习歌舞、琴棋书画的女人叫徐佛，徐佛是江南名妓，做起了老鸨的生意，为青楼事业培养接班人。这在明末社会，对士绅豪族来说，实在是一件功德无量的大事。
徐佛并不是一个普通的老鸨，也跟我们印象中专横跋扈、面目狰狞、不讲人情的老女人不一样。
她不仅自身本事过硬，还有经济头脑，放到现在，一定也是非常优秀的明星公司投资人，至少开个艺人培训班绰绰有余了。
柳如是学艺4年后，从上面退下来的内阁大学士周道登相中了她，于是豆蔻年华的柳如是嫁过去做侍妾。
周道登个年过花甲的老人，做官也是个糊涂蛋，刚从首辅任上被撸下来，倒是个懂得欣赏女子风情的老朽。
他觉得自己的几房妻妾，远远比不上年轻漂亮又灵动多姿的柳姑娘，所以他像个祖父一样，经常把她抱在膝上，教她诗文。
可他的妻妾并不像他那样懂得女子风情，对还是个孩子的柳如是也不肯放过，经常恶语相向，要堵住众妇人的口，还需要一家之主周老爷子的支持。
可是周老爷子的命不支持他，没多久就一命呜呼了，死因不明。照理说，他这样一个做官如同和稀泥，喜欢用近义词来回答问题的人，应该没那么容易死的，姑且归因于病死或老死吧。
这样柳如是彻底没了依靠，被周家赶出家门，迫于生计，她又回到了徐佛的归家院做瘦马。
“徐佛姐，我……”她一把扑进了徐佛怀里。
徐佛知道这孩子受苦了。你想啊，一个14岁的女孩子，搁现在初中还没毕业呢，就嫁进深宅大院里，围绕着一大群妻妾争风吃醋，她还只是个孩子，怎样敌得过妇人们的毒舌？
初嫁丧夫又被赶走这件事，对青春期的柳如是造成了不少心理压力，甚至是带来了可怕的阴影，她给自己取了个号，叫“影怜”。
楚楚可怜的柳如是
你可以想象，14岁的柳如是多少次坐在窗前对影自怜，或望缺月，或视孤灯，不知流了多少热泪。虽然白天可以与归家院的姐妹们相伴谈笑，与客人抚琴作乐，但晚上内心一定是孤寂而无眠的。
之所以说内心，是因为我不可能保证，在那样一个烟柳之地，几年下来她没有任何枕席之娱，是不符合市场规律的，但我可以选择相信，因为跟她的人格比起来，世俗眼中的人设就像一堵腐蚀的墙，轻轻一碰就会垮掉。
从14岁到20岁，正是女孩情窦初开的时候，像柳如是这样才貌双全的女子，如何能逃得过情网？
江南一代才子遍地，唯有与众才子拍拖，才能解除影怜的忧愁，徐佛知道她个性很强，劝也劝不住，也就随她去追爱了。
哎，希望她流连江浙一带，能够遇着真爱吧！徐佛在心里默默为她祝福。路费倒是不担心，她有自己的小金库，艳名远播又有富家朋友汪然明资助，在外面放荡个三年五载的，不成问题。
只是这几年来，她的才艺大有长进，又读了辛弃疾的词，喜欢上了那句“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亦如是”，便索性取字“如是”，称河东君。
柳如是书法
恐怕一般的须眉男子根本不是对手，配不上她的胸襟，不了然她的心境。一句话，不是她的菜，好多小有名气的男子碰到她都歇菜了。
她就这样泛着画舫，慧眼高傲地挑着，直到遇见了云间三子。
云间三子就是上海松江地区的三个才子：陈子龙、宋征舆、李雯。其中李雯对她的感情只存在诗词唱和中，这种文人雅士见诸笔端的爱情多半作不了数，所以我把他排除在外，顶多只算河东君的朋友，而不列入情人了。
最般配的情人——宋征舆。他与她是同龄人，同样处于青春期，所以俩人的感情是纯真的，是发自内心的，如果没有第三方或者长者的介入，应该是一对甜蜜鸳鸯。
美男子宋征舆
可是宋征舆的母亲手中举着大棒，宋毕竟太年轻，头顶还不是18岁的天空呢，最多就是跟母亲象征性地反抗一下。
宋母当然不相信什么烟花女子有真爱了，况且传出去对宋家名声不利呀，儿啊只好委屈你了。
跟官府合作——少不了花银子——搞了个驱除外籍歌妓的事件，这下柳如是就不能滞留上海松江了，她跑去问宋公子的主意，宋公子哪有什么主意，支支吾吾说，要不柳小姐你出去避避，等过了风头我去找你。
柳如是明白了，这是逃避，这个男人的肩膀还不够硬，心智还不够成熟。于是她拔出宝剑，将定情信物砍断了，跟宋公子果断分手。
河东君小像
看着眼前的瑶琴，那是宋公子送给自己的定情信物呀。当初他抱着琴屁颠屁颠地跑过来，太早了她还在赖床，就让人跟他说，你真有情意，下水等候吧。
这明显是试他真心的。宋公子想都没想，马上放下琴，纵身一跃，大冬天就跳进了冰冷刺骨的江水中，可把柳小姐心疼坏了，马上令人把他捞起来，直接送到又香又暖的被窝里来，于是俩人顺利定情。
可现在琴弦被自己砍断了，相当于斩断了自己的情丝，她深知宋公子“母命不可违”，即便强娶强嫁，也会落得个焦仲卿与刘兰芝的悲剧下场。
都说美女有难，英雄挺身而出。就在柳如是面临被驱逐时，云间三子的老大陈子龙出面了，他为柳如是背书，说柳小姐是自己代表松江文坛请来的贵宾，并在官府面前作了保。
陈子龙被后人誉为“明代第一词人”，足以代表松江文坛了，他随便发条朋友圈，文人士大夫都要点赞卖面子的。
明代第一词人陈子龙
接下来的事，你很容易猜到的。柳如是处在一个感情空档期，陈子龙又是个乐于助人的大才子，自然就会靠近着安慰她了。
“河东君，你也莫要怪宋贤弟。”陈大才子的声音很有磁性，“毕竟终身大事他做不了主的。”
河东君微微颔首，“我斩断琴弦后，心中已经释然了。”话锋一转：“陈公子，以后你就叫我如是吧！”
陈公子不自觉伸出双臂来，轻轻搂住了她：“如是，我……”
柳如是很自然地将身子送入他怀内，陈子龙纵然高尚、自律，着实也抵挡不住这份娇媚，于是就用语言和身体的温度，温暖她受伤的心。
他懂得她，那斩断的琴弦就如破碎的情思，倒曳着扎心了，唯有名气更大的才子方能慢慢修复；
她知道他，那种在官府面前据理力争，处处维护她的慷慨情貌，顺势融入心扉，唯有才子看中的佳人才能如此用心！
她心头动了一下，然后渐渐热了；他心思热了一会，然后渐渐动心了。一个刚刚失恋，一个已然成亲，可是有什么能阻止，双方多次炙热的瞬间呢？
他们一起徜徉湖光，一起欣赏山色，一起咏叹明月，这种游山玩水，谈人生谈理想的神仙眷侣生活，我隔着屏幕都羡慕得紧。
陈寅恪先生已经替我们考证出来了，俩人同居的地方叫南楼，是陈子龙朋友的住所转让过来的。
除了谈恋爱，陈子龙与柳如是这一对没拿结婚证的真情侣，就广邀才子前来饮酒作诗，或在画舫上开party，填词吟唱。那估计是上海地区最风流的聚会了。
动静闹得这么大，你以为陈子龙的夫人是吃素的？瞅了一个空子，带领仆人丫鬟打上了南楼。话说这妇人十分强势，言语像锋利的钩子一样，不停地掷向柳如是，恨不能从她娇嫩的身上撕下一片片血肉来。
陈公子挡都挡不住，他无法以身翼蔽柳小姐，柳小姐很快遍体鳞伤，不堪其辱，哭着逃出了同居的南楼，回到了独居的画舫。
望着柳如是那慌张的背影，陈子龙知道，他与她的情路断了，她终究做不了他的如夫人。
她躺在画舫的床上，想着时间真快呀，一下子与陈公子相处两年了，而今自己已经年过二十，再不寻着真爱，几时脱单来着？
记得跟陈公子情意正浓时，专门为他写了《男洛神赋》，算是最美最美的情诗，令陈公子既惊讶又感动，南楼同居的爱意仿佛更深了。
爱情千般好，终究走不进婚姻的殿堂，虽然柳如脱籍从良了，但遇不着结婚的对象，也是一种无奈，倒好像出得娼门，却入不了良家一般。
是回到归家院，还是继续漂泊呢？河东君好像有点迷失了。在迷失、彷徨之际，她接到富商朋友汪然明的信，约去了杭州游玩，聊解失恋苦痛。
这个汪然明儒商一个，算是柳如是的半个知己，也希望她能够有个好的归宿，在杭州城里给她物色了好些个青年才俊。
到底是与“云间三子”中的两位实打实拍拖过，一般的人物如何入得了她的法眼。
“汪兄，你就不必为小弟费心了。”河东君正襟说道，表示自己绝不会屈就二流、三流才子。汪兄亦无奈，只好又给她引荐了另一位昔日的江南名妓，如今的草衣道人王微。
王微字修微，也是一个有个性的才女，不肯落俗，常常划着一叶扁舟，到处去旅游，然后回来写游记，日子过得相当文雅，时人称女徐霞客。
明代草衣道人王微
这样特立独行的人，自然能够跟柳小姐聊到一块去，所以河东君好几次去草衣道人的住所——生圹（生前建造的墓穴）——闲谈品茶作诗。
刚好有一次，大名鼎鼎的虞山钱谦益也来拜访草衣道人，看到了枊如是留下的一首小诗，马上赞不绝口。
东南文宗钱谦益
“垂杨小院绣帘东，莺阁残枝蝶趁风。最是西泠寒食路，桃花得气美人中。”
特别是最后一句“桃花得气美人中”，实在是妙不可言。不要说钱谦益这样的文宗，就是浅薄如我读起来，也有种口齿生香的味道。
草衣道人可不是个普通的道人，文人之间的那点小心思逃得过她的慧眼吗？于是专门为河东君与钱牧斋（钱谦益的号）组了个局，还告诉了他们共同的朋友汪然明，汪然明深以为然。
在草衣道人的引荐下，俩人顺利见面，然后一起泛舟西湖，煮酒论诗，有时候草衣道人一旁陪衬着，简直觉得自己是个电灯泡了。
图片来自电影剧照
在生圹里，钱、柳刚会面时，她就打趣钱谦益，说堂堂文宗也会对一女子的诗如此欣赏，何不和诗一首？
柳如是知道，这是草衣道人知道她心高气傲，初次见面，就替她试试钱谦益的才名呢，毕竟亲眼见到，亲耳听到才能让才女放心嘛。
东南文宗钱谦益轻拈胡须，微微一笑，然后脱口而出四句诗：
“草衣家住断桥东，好句清如湖上风。近日西泠夸柳隐，桃花得气美人中。”
河东君可亲眼看见了，钱牧斋就那样站着，一步都没走，马上出来这首绝句，实在是令人刮目。她高兴地说，今日能够得到牧斋兄的夸奖（夸柳隐），真如那湖上的轻风，让人心情舒畅呀！
遇见才貌双全的河东君，官场沉浮大半生不得意的钱谦益，被唤醒了诗意。在与美人交往的几天内，他接连写了16首诗，表达自己的心情与心意。
柳如是看出来了，这是对她有意思呀，嗯，不错，这真是一个有才又有趣的老夫子。在一次宴会上，她多喝了几杯，便对汪然明、草衣道人等一众朋友放出豪言：此生非虞山钱牧斋不嫁。
当时，钱牧斋已经回到老家虞山（今江苏常熟），听到柳如是的豪言后，也不禁心动，许下了壮语：老夫亦非河东君不娶。
我想，这真是：老夫聊发少年狂，直把钱老当钱郎了。
这桩婚姻到底能不能成，关键还是要看钱牧斋。真正决定钱老化身钱郎，要娶柳小姐，是因为两年后的一件事情。
河东君女扮男装，直接一儒生的装束跑到家里来拜访了，钱谦益本无意见儒生，瞥见名片上的“柳隐”二字，耷拉着的眼皮一下子挑了起来，连忙趋步出去接见，果然是柳隐柳公子。
放到现在，这就是赤裸裸的女追男呀，虽然有年龄差异，虽然有身份鸿沟，虽然有世俗睥目，虽然有礼教拦路，59岁的钱老先生还是被23岁的柳隐儒士感动了，大丈夫当如是啊！
如是者何？娶如是也！而且以匹嫡（正妻）之礼！
我的天哪，这是疯了吗？搞得像第一次结婚那样隆重。
比头婚可热闹多了！钱老先生简直年轻了30岁，他不仅新盖了“我闻室”送给河东君，还拿出少有的激情，特地策划了一场浪漫的婚礼，不在家里办，也不订酒店，而是在画舫上举行，沿着松江漂流，真是招摇过市呀！
两岸吃瓜群众尽情观赏结婚典礼，当然掺杂了不少闲言碎语，好多正经路人终于按捺不住。
文人三妻四妾本来正常，但匹嫡之礼也太过了，这是向礼教、纲常赤裸裸地挑衅呀！刹那间，烂白菜、臭鸡蛋，据说还有碎石头，一起砸向漂亮的画舫。
画舫上，柳如是与钱牧斋携手并肩而坐，稳如泰山。尽管有些反抗的物什已经飞到他们眼前，指责的话语不停灌入他们耳朵，又算得了什么呢？
图片来自电影剧照
凭什么藏着掖着，就是要做给他们看，正大光明、问心无愧地在世人面前结婚，哪怕这样容易遭到悠悠之口，但我分明感到他们嘴角带着笑意。
他没骑马，她也没坐轿；他不戴大绣球，她更不盖红头巾，俩人一起迎接这别出心裁的饱受非议的婚礼。
没什么了不起的，俩人相视一笑，这次是真的笑了，只带着幸福的味道。是啊，还有什么比此时此刻更显情真意切呢？我急忙划燃历史的火柴，把一老一少两张脸映照得格外清晰。
顺着这对老夫少妻的思绪，我仿佛也听到了婚前柳如是对钱谦益的著名提问——
你不怕我出身青楼，辱没门楣？
你不怕庭院深深，家族是非？
你不怕世道险恶，人言可畏？
钱谦益依次回答：不怕！不怕！不怕！斩钉截铁，自信坦然。
婚礼前这“三不怕”彻底征服了河东君的心，从此她可以放心嫁给他了。
我的心突然战栗了一下，一根历史的火柴已经燃完，熄灭在我指甲盖上，我想可以不必再叙了。反正他们是真心相爱，而且甘心厮守一生，就让历史在最快乐、幸福的时候戛然而止吧。
正如他们床笫间调侃的一样：我爱你乌个头发白个肉，我爱你白个头发乌个肉。哈哈，夫妻情话，有趣者莫过于此！
至于后来，钱老先生因一句“水太冷”而变节降清，甘仕清朝却依旧不得志，又想起复明来；柳如是的万千爱国保家心思，最终自缢身死，不妨让它们在历史风波中飒飒作响，然后渐渐声悄。
我不知道什么是历史真相，但我知道什么是人生爱情，什么是民族大义。在柳如是的爱情观里与世界观里，大胆追爱，不计较身世是自由的思想；为国投水，不随夫仕清是独立的精神。
呐，你说，这样一个历史上的奇女子，我奓着胆子写她，可不要战战兢兢的吗？
卒章呓语：
请相信，
我的一切观点，
都是胡说八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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