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今天想安利一部最近才发现的纪录片——《算命》。摄于2008年,2009年上映,豆瓣评分9.0。
豆瓣截图这部片子通过传统章回体小说的形式串联故事逻辑,片子里的人物主要是生活在城乡交接处的“游民”—妓女、乞丐、嫖客、地痞、算命先生等等。
关于“游民”,用王学泰先生《游民文化与中国社会》的话来说:
“凡脱离当时社会秩序的约束与庇护,游荡于城镇之间,没有固定谋生手段,迫于生计,以出卖体力或脑力为主,也有以不正当手段取得生活资料的人们,都可视为游民。”
“游民处在社会最底层。”
其实换个角度,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四大名著中《三国》《水浒》很多人物之前的身份都是“游民”。但当时是乱世,时事造英雄,这群曾为“游民”的草莽英雄们倒“反客为主”,成为争鼎天下的主角。所以我想《算命》的主人公厉百程活在当时,说不定也能扮个仙充个道的,至少算命先生多少懂点玄学,亦不乏悲悯之心。
2.
回到现实。主人公厉百程不过是以替人算命维生的“游民”,朋友是乞丐,妻子是残障,“又聋又哑又傻”。厉百程的妻子石珍珠在嫁给厉百程前备受凌虐,兄嫂不让入屋,四季住在羊棚,耳聋致哑,一双腿因长期跪坐压得变形......
厉百程的妻子石珍珠但《算命》真正高明的地方并不在此,他不像韩国一些电影一味用力在揭开生活的伤疤,《算命》毕竟是纪录片,它仅仅是展示,是客观的叙述,是以一个静观者的姿态跟随,倾听,纪录。
在《算命》中,厉百程说过“贫不择妻,寒不择衣,慌不择路,饥不择食”,也细致入微地照顾石珍珠的起居,给她洗身子、扎头发,甚至带着礼物去看石珍珠的兄嫂。
同时,厉百程也承认自己找石珍珠是为了有个伴侣,确切地说,初衷是有性伴侣。他也带着石珍珠去嫖暗娼,也在他算命的摊子旁边给她身上挂着“现代傻活佛”乞讨挣钱......
这似乎与之前关于边缘人物的纪录不大相同。比如柴静的《看见》里有很多易打动人的善和令人切齿的恨,这两份情绪有各自的主人,如家暴者和被家暴者,它很少汇融于一个人物。但《算命》比较特别,就像导演徐童自己说的,拍摄《算命》的初衷,是活着的真相。“对这种扑面而来的生活,不拍都觉得对不起它。”
所以在看这部纪录片时,其实很少有“心酸”“怜悯”等情绪,我只是感觉它在挑战每个人对生活认知的边界。即使慢慢了解生活的灰度,慢慢在努力撇开“非黑即白”的是非观,这部纪录片仍在不断扩沿我对“生活真实”把握的尺度。它在自己眼前缓缓流动,倚岸沿堤,娴静自如,也会突然在某个瞬间猛浪涌起,让人措手不及。
比如徐童有一次问厉百程:“这样活着,没有一点乐趣,为了什么呢?”
厉百程却回答:“这话说的,人没乐趣就不活着啊?这话说的,太.....太这个无情了。”
《算命》主人公—厉百程粗粝的生活仿佛顿时被挫了锐气,这些“游民”被底层的社会和生活裹挟,却丝毫不乏江湖的豪与义,这是我们需要仰视的地方。比起鲁迅小说里避不开的“国民性”、“奴性”,比起一些犬儒主义者,这些游民似乎更有生命力,生命的张力。“命如草芥”,是草芥的低微,亦是草芥的野蛮。
3.
其实最初发现这部片子是在谈话类节目《锵锵三人行》,导演徐童和主持人窦文涛,还有一位嘉宾是开按摩店的唐小雁。
《算命》第一回便是“厉百程算定孤单命,唐小雁棒打无赖汉”,这被“算定孤单命”的就是唐小雁。她被人强奸过两次,后来混社会,成为一家按摩店的老板,周旋于各个地痞流氓之间,徐童导演的另一部纪录片《老唐头》的主人公便是唐小雁的爸爸老唐头。
说实话,这期《锵锵三人行》的搭配实在有些“别扭”,至少在很多期节目里,一些嘉宾经常被弹幕吐槽“深度不够”“把话题聊得太浅”“撑不起场面”等等。但这期节目中,唐小雁无论是倾听还是表达都恰到好处,既得体又个性鲜明。用她的话来说是“见什么人说什么话”,但在我看来,这是“社会”这所大学的高材生。
《 锵锵三人行》4.
回到导演徐童身上。徐童毕业于中国传媒大学摄影系,是中国当代独立纪录片最具有代表性的导演之一,代表作“游民三部曲”——《麦收》(以性工作者为主人公)《算命》(以算命先生及其妻子为主人公)《老唐头》(以唐小雁的父亲老唐头为主人公),其中《麦收》最具争议,《算命》和《老唐头》都为徐童带来无数国际奖项。看片子的时候不难发现,徐童在这群游民之间,是朋友、哥们一般的存在,摄像机仿佛就是他外套上的一粒纽扣,生活与交流本身并未变形。
这也是我想再说说徐童的原因。
徐童徐童拍摄《算命》期间,一直和这些游民同吃同住,最后干脆就定居在城乡交接处,也和乞丐蹲一起唠嗑,也和性工作者、嫖客一起喝酒吃串,在徐童的镜头里,大家本质上没什么不同,职业区分而已。这点让我想起之前关于汪曾祺的《受戒》介绍“明海的家乡出和尚”的细读:
“就像有的地方出劁猪的,有的地方出织席子的,有的地方出箍桶的,有的地方出弹棉花的,有的地方出画匠,有的地方出婊子,他(即小说的主人公明海)的家乡出和尚。”
一连七个职业,而恰恰是婊子放在和尚前面,便有一种“消解崇高”的意味,无论和尚还是婊子,似乎和画匠、弹棉花的、织席子的没什么不同。而《受戒》里的和尚,亦有吃有喝有嫖有赌,这些“异常”,叙述起来却像水和空气一样自然。
或许因为这些“异常”也是“平常”,都是生活的局部。
而徐童曾称自己“远看艺术家,近看是游民”,在某种程度上,亦可以理解为一种对“社会身份”的消解和嘲弄。
5.
《算命》最后一次言及唐小雁,讲她的按摩店被人点了,在看守所拘留了14天,最后被人捞了出来,下落不明。
但后来我才得知,捞出唐小雁的是导演徐童。
徐童抵押自己的车,花了7万将唐小雁捞了出来,这样也就有了后来的《老唐头》,现在唐小雁回归正途,跟着徐童做摄影和监制,在一次采访中,她说她想当一名导演。(ps.唐小雁现在也开通了微博~)
唐小雁或许正是因为有这些带着暗灰色调的“现实童话”,我们才能与现实的生活保持一定的距离。才能适时地去感受,也及时地去反思。
《锵锵三人行》有一期,嘉宾王安忆的一段话让我印象很深:
“我觉得今天的意识形态其实是很单一的,虽然我们是那个时代过来的,但我依然觉得今天的意识形态非常单一......就是要成功,成功的力量是如此之强大,如此有说服力,每个人都要服从它。”
其实人生的目的并非扁平单一,这是导演徐童身上折射出如今时代的另一个局部。
6.
最后分享徐童导演的一句话吧~
我是在极端的宿命和草根当中发现了极端的顽强,这两个东西突然一冷一热产生的一种我们可以活下去的短暂理由,这是影片存在的终极价值。正因为有他们,生命才不是漆黑一团,你才明白了,像野草一样、无政府的状态,也能活下去。 ——徐童
(本文首发于微信公众号:锁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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