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这部响彻国内外的经典影片——《霸王别姬》,无论我们是从结构主义、符号学主义或是对影片中展露出的冲突与矛盾进行一番细致入微的剖析,也难以完整地揭示出其中所内隐的蕴意。
因为在这部高度浓缩为171分钟的电影里,展现的是从1924年到1977年,中国历史进程中出现的所有意识形态;表现的是纷扰年岁里一切事物的混乱迷离状态;透射的是普通个体生命在时代浪潮冲击下生命挣扎最真实的模样,同时也是对中国传统戏剧文化以及人性、生存法则的重重思索。
正如结构分析主义派所言:《霸王别姬》仿佛无限的外延,正是多重结构共同作用的结果,每一重都可以剖析出一段哲理。
学艺:完成女性身份认同
在人物设计方面,《霸王别姬》每个主角的内心都有强烈的冲突和矛盾,个人的欲望都在实现的过程中遇到重重阻碍,无法满足。
程蝶衣,从学艺的小豆子开始,便就要过早地正视自身命运发展中出现的尤为关键性的一步:他不仅要挣扎在持续高压残酷的挨打训练中坚持学戏,还需要被迫接受来自他人强加的性别认同归属。
小豆子之所以成功脱变为京城名伶,源于三次悲惨经历:第一次是妓女出身的母亲为了让戏班子收留他,残忍地在寒冬腊月里用菜刀活生生地切断他第六根指头。
他在这仿若否定其男性身份的精神阉割下被剥夺了骈指,求得了一个“健全人的身份”踏入京剧戏院大门。
第二次是小豆子在后来的《思凡》唱词学习中,“我本是男儿郎,又不是女娇娥”的不断错位为自己性别认同执拗地进行反抗,就连在向来飞扬跋扈的关爷见了也得点头哈腰的经理面前,小豆子脱口而出的仍然是那句“我本是男儿郎,又不是女娇娥”,惹得戏班众人皆惊恐,经理听到后更是要甩袖离去。
这时小石头冲了出来,拿着师傅的烟袋锅插进他的嘴里,搅的血流不止,最终迫使他承认自己男旦的身份,也第一次唱对了《思凡》。
这是小豆子在性别自我认识转变中遭到的一次精神强奸,他必须屈服于暴力之下,才有生存下去的机会。
第三次是源于他在张公公的堂会上唱《霸王别姬》被张公公看中,并被其亵玩以后,开始渐渐迷失自我的性别身份,一步一步地走入高潮,走近虞姬陈蝶衣这一角色中。
从畸形身躯遭到残忍地伤害,再到屈服于暴力统治下性别身份认同的转变以及最后遭到肉体的侵害与猥亵,小豆子就是这样化蛹为蝶成为娇艳、妩媚的虞姬。
从艺:情感矛盾纠纷交织演艺事业的沉浮
从艺的这段人生经历是陈蝶衣一生中最为跌宕起伏、梦幻的过程,是其不疯魔不成活人生最真实的写照。
他遵从师傅的教诲“自个儿成全自个儿”,成就了自己台上台下从一而终的虞姬这一角色儿,始终不愿清醒分辨出戏里戏外那条明确的分界线,只求活在那千古传唱的京剧大舞台上生死追随楚霸王一人的真虞姬。
楚霸王本应是心高气傲、不轻易合于世俗之人,而霸王段小楼比之于疯魔了的虞姬,他仅不过是个清醒游刃于台上台下的庸人,必定是成不了也不可能会是虞姬蝶衣心中那个桀骜的楚霸王。
这一点从小石头早年就能深谙社会生存准则的人生经历便可得知,他至始至终也没有成为“真”霸王的资本。
他曾拥有的让蝶衣与菊仙所痴迷的英雄气概不过是年少时那股没有底气的冲劲与胆量,是抵不住岁月半点儿地打击,他只能是戏中的楚霸王,是假的楚霸王。
虞姬蝶衣企图将小楼往台上拉,拉进他痴迷的境界中,完全做一个理想世界的霸王,一把剑横扫千军,力拔山兮气盖世。
菊仙则试图把小楼往台下拉,在现实中做个寻常的丈夫,专注于她,找个寻常的生存之道,哪怕是在路边卖西瓜,而能远离某个是非之地,在乱世中谋求太平。
霸王段小楼就在这来回的拉扯中重新寻觅到早年就十分娴熟地委身求全的办法,舞台上尽力做了蝶衣那个傲然人世间豪迈的大丈夫楚霸王,舞台下给了菊仙渴求已久的凡尘世间最朴实的夫妻生活与爱情,他似乎如同幼年那般一下满足了所有人的期待。
其实不然,作为一名京剧演员,他是完全不够尽心的,台上演的虽是四面楚歌的末路英雄,心中挂念的却是花满楼的美酒与女色。
他的心也是不够坚定的,所想要的不过是安稳地享受人世间的快活滋味,为此他完全可以抛弃一切,甚至可以是终生所追求的叱咤风云的霸王角色,只为与妓女菊仙一同生活。
失去霸王的蝶衣因由一把剑,将自己交给了袁四爷,这个懂戏又懂他的“真”霸王。
袁四爷曾评价蝶衣说:“有那么一二刻,袁某人也恍惚了,以为是虞姬再世。”
这是对蝶衣由衷地赞赏,也是对蝶衣所扮演的虞姬真切的钦慕之情。
而这都是段小楼从未真正明了的一切,身为楚霸王的他所知道的京剧艺术不过是他用来谋生唯一的手段,所知晓的袁四爷不过是背后势力雄厚的无知小人,所熟悉的蝶衣不过是当年那个听顺于他的小豆子,哪儿会懂他的柔情万种。
蝶衣比任何人都清楚,也比任何人都糊涂,他深知与小楼之间,就算再多一同相守的年岁时光终将是抵挡不住世间琐碎之语的打磨。
他只能被迫接受妓女出身的菊仙发出的警告,眼睁睁地看着心上人与他人厮磨纠缠,尽管如此他却仍旧任由自己被繁乱的情丝缠绕,尽情沉醉于舞台上一出出绚烂的京剧中,并在大麻给予的精神麻痹中与袁四爷吞吐云雾。
蝶衣意外地因叛国罪入狱的事件,唤醒了段小楼的兄弟情义,他焦头烂额地寻找一切解救蝶衣的办法,却在审判庭上听到蝶衣一心寻死的想法,这让段小楼彻底对他心灰意冷。
可谁能明了蝶衣此番寻死之由?又有谁曾注意到被宣判当场释放后他松下的那口气?
段小楼不齿于他为解救自己而为日本人唱戏,菊仙逼他与小楼从此恩断义绝,军阀逮捕他言其通奸卖国,还有那阴冷压抑的可怕狱中生活,哪一个不是迫使他宁肯结束生命也不愿存活于世上的理由呢?
好在事后,就算段小楼不要他,换上另一身行头,他依旧还是那个艳动京城的名伶陈蝶衣,事业也紧跟着蒸蒸日上,重获万千宠爱于一身。
殉艺:成功完成了身为虞姬存在的使命
整个剧情在这一环节中,达到了不可逆转的高潮,所有人物性格、境遇和命运发生了彻底改变。
曾经威震一方的袁四爷被判处死刑罪,侠义肝胆的段小楼竟成了懦弱的背叛者,盛气凌然的菊仙被爱情抛弃之后竟毅然选择了上吊自杀。
而陈蝶衣的爱情、理想与事业在这阶段里也全然崩塌,甚至晚年时期再度与段小楼相逢。
当两人一同站在曾经一块共度辉煌的舞台上重唱《霸王别姬》这出戏时,蝶衣竟毫不犹豫地夺走段小楼的剑自刎离世,倒在霸王段小楼怀中,完成身为虞姬最后的使命。
如果不是红卫兵再三压迫逼问,段小楼的叫嚷声又怎能从支支吾吾变得如此铿锵有力,甚至朗朗上口的揭发声,响彻于蝶衣与菊仙的心中呢?
段小楼最后疯狂地呐喊宣泄声,是久经压抑的情绪得到释放后的快感,是全部恐惧撑起的无奈与苦痛,是想要迫切保留自我生命存在的贪念在支撑,是为了苟活不惜一切的欲望在紧逼,这是人性的残忍与真相。
蝶衣同样遭受着红卫兵疯狂地拷问,在火苗不断闪烁的景象里,他再一次站在舞台上疯魔,而这一次的疯魔不为霸王,也不为虞姬,他是在声声控诉着这个可怕的吃人的社会。
他喊到:“你当今儿是小人作乱,祸从天降?不是!不对!是咱们自个一步一步,一步步走到这步田地来的。”
他似乎忘记了那个在他冷的时候拥他入怀中的女人身上切实的温暖,他只知道在段小楼无情指控揭发他与袁四爷曾有过的不检点关系之后,受了刺激疯狂地大喊大叫。
他也要控诉,也要检举,他大声叫嚷着菊仙曾为妓女不耻的身份,狠狠地将菊仙推入这场声势浩大的风波中,逼迫小楼否定他与菊仙的感情,是间接杀死菊仙的刽子手。
蝶衣恨菊仙,是将对其妓女出身的亲生母亲幼年时对他的抛弃与残害的经历产生的忿恨之情转嫁给同为妓女出身的菊仙身上,是将世人始终不认可他对师兄那份挚热的爱情产生的埋恨转移给菊仙,是对彻底分开虞姬陈蝶衣与霸王段小楼那份蝶衣一直渴求望而永远无法获得的合法婚约的怨恨转移给菊仙。
同时也是对菊仙始终比段小楼更明了他心中情意的回避。陈蝶衣始终都无法接受段小楼与菊仙的这一场婚姻,也许这其实是在拒绝接受现实给予艺术的种种禁锢,他对于段小楼的爱恋,说到底应该是在追求艺术与自我两者的结合。
蝶衣对小楼的爱情只是实现艺术最高境界的表现形式,如果活着到不了这一境界,那么在舞台毅然选择举剑自刎死亡的方式,自然会是其到达这一艺术最高境界唯一的出路。
幼年的小豆子因京剧才有幸活了下来,成年的陈蝶衣因京剧找到了排遣内心苦闷的方式,京剧至始至终都是他一生幸福与痛苦的来源。
这一出真虞姬的人生梦戏里,他一直都是那个困在剧中寻觅不到搭档的孤独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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