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士

死士

川熙

大雪，天寒地冻，万籁俱寂。

救济灾民的粥铺子却被挤得水泄不通，这些灾民大都是偏北来的，逢遭干旱，颗粒无收。交不起租，被饥饿所胁迫，大批逃难到富庶的邺城，一路上又遇大雪，死的死，伤的伤。真正活着抵达邺城的就只有这一百来号人。

一个个黄面瘦肌，衣不蔽体，身上散发出一股恶臭，如饥饿的蜂群般将粥铺子团团围住，分发粥的小史皱着眉，撇着嘴，握着舀粥的大铁勺粗声啐了一口：“这帮饿死人的畜生”，铁勺敲在锅沿边，乒乓直响。

片刻有人送馒头来，一小波灾民像饿极了的疯狗般狂扑上去，竹篮子里的馒头如跳跃的球般滚落一地，沾上土与雪。路边上停着一辆素色的马车，有人执起扇子掀开帘子的一角往这里看着，良久，他走下车去。

正巧一个馒头滚落到他的脚边，一个满面尘土的小孩跑过来疯了似的，要抓起他脚边的馒头，少年公子却抢先一步捡拾起馒头，拿在手中恰似漫不经心道：“你，可愿意跟随我，”小孩那双乌木珠子似的眼睛像冻住了一般，直愣愣的望着面前的公子，默不作声。面前的公子比他大不了几岁，一身霜月色的袍子，玉白簪子束发，眉目间清冷淡然，有着一股世家公子的气度。

良久，小孩点了点头。公子沈晏的唇角牵出笑意，将手中的馒头递给他。小孩犹豫着，片刻却已然将其塞入嘴中，狼吞虎咽起来。旁边的小童泗远厌恶的看了一眼坐在地上的小孩，嘟囔道：“少爷，真要把他带回家吗？”

沈晏并未直接作答，眼神向四周望了望，目光落在了一株苏木上，浅浅笑了笑道：“你，以后就叫苏清”，小孩茫然的点了点头，冷风乍起，掀起周遭的薄雪，模糊了他身后的视线。

从此，他就是苏清，沈世家族最好的一把刀，沈晏的死士。

再此之前苏清只是一介流民，饥饱都不能自持更别提什么武术功底。

沈晏眉头蹙然，请了师傅训练苏清的基础，5年只做一件事，用剑削竹叶，细长的竹叶如纷飞的宣纸般，在苏清周遭落下，而他所要做的就是将面前散落的竹叶砍削成两半，这剑技足足练了5年，起初他连一片叶子都触碰不到，到后来，风起，剑出，叶落，竹叶被削砍成缤纷散乱的细屑，如花雨飘落，沈晏站在暗处抱着臂，不屑的笑了笑，这剑技，他自己只用了一年。

自此，沈晏开始亲自教授苏清，他缓缓从剑鞘里抽出剑，如同展开一幅画轴般，面孔顿时明亮起来，接着便是一股虚白光亮的漩涡，草木隐隐颤抖，发出喧哗的声音。就在苏清愣神的刹那间，剑尖已直逼他的咽喉，在离其半寸的地方，倏的一声停了下来道：“以后，你也需如此”，沈晏的声音仿若山岚里的雾般随风而逝，却宛如一块淬了毒的针深深刺进了苏清的心里。

时间若弹指间，一晃10年已过，苏清只作为沈晏的死士，无人知晓他的模样，就连跟在沈晏身边的仆从泗远也只看见过幼时的苏清，在泗远的印象里，苏清不过还是当日那个蓬头垢面的灾民小孩，他的模样如同晕开了的笔墨般，模糊不清。

就连苏清也未曾发觉，自己的眉角间却已然有些许沈晏的味道，只有沈晏自己感觉到了，每每与他练剑，都有种与另一个自己过招的感觉，剑尖挑开苏清的碎发，这一次，苏清还是没能赢过自己。

后5年中，作为死士的苏清，奉命暗杀了许多人，他的心麻木的如同冻坏僵死的枯木般，杀人不过如砍削竹叶般轻松，死在他剑下的人往往一招毙命，尸体完好无损，若不仔细勘察，未必能够找出那纤细如裁纸般的痕迹。

从没有人看见过他，除了沈晏。

苏清的面容早已退去了当初的稚嫩，脸颊瘦削，眉飞入鬓，怎样看来也都是一个极为清秀的人，只是眉间淡淡的，这一点像极了沈晏，不过苏清从来只作为他的影子，他的死士，作为沈晏的一把刀而活。

又是一年大雪，苏清接到命令，一张纸条，展开一看，上面赫然写着景府，除。

像往常一样，苏清带着那把剑来到景府，他从不遮面，因为看过他样子的人是不会有存活的机会的，生的希望将由他亲自斩断。

雪扑簌簌的下着，很快就有一尺来高，苏清敲了敲景府的大门，很快就有仆从来开门，“你”

话未说完，仆从的身体如同一块木头重重的倒在了苏清的脚边，尖叫声此起彼伏，只一柱香的时间，重归静寂。

厢房的柜子里忽传来一声呜咽声，苏清提起满是鲜血的剑一步一步向里走去，柜门啪嗒一声打开，一少年躲在里头，苏清将剑指向他的瞬间，少年抬起脸，平直的望着苏清，黑潭般的眼神里没有惊恐却注满了不屑，剑尖离少年的咽喉只有一寸的距离时，“你，这个怪物”这句话平静而又叠整的从少年口中吐出，苏清的剑霎时抖了一下，眼神早已慌乱，脑中一片空白，直至少年的血喷洒到他的脸上。

温热的血伴着那句话语如同犀利的剑般，一同倾轧过来，苏清从少年的那双眼睛里看到了他自己，面目灰白，神情错乱。

夜深，雪停，一轮孤月半挂在树梢头。

沈晏似有感应一般，夜半披衣执起一灯笼，来到苏清的住处，屋子内一片漆黑，顺着灯笼里的微茫光亮找到了蜷缩在榻上的苏清，他垂着头，不作声，肩膀如筛子般颤抖，沈晏以为他冷，将身上的衣服披到苏清的肩头。

苏清微抬起双眼，不住的喃喃道：“我不是怪物，不是，不是怪物”，听此沈晏，扣住苏清的肩膀微叹道：“苏清”，苏清的眼眶通红，唯独那双眼睛如黑木珠子般盯着沈晏，像极了十年之前他与他初次相见的情形，那时他也是这么直直的看着沈晏，沈晏莫名的愣住了，在他的眼眸里，沈晏仿若看到了当初的自己。俩人就这样静坐了一夜，直至灯笼里的红烛燃烧殆尽。

自此，沈世家族少了一把刀，缺了死士的沈晏也再未露过面。

苏清像是消失了般，有人说他死了，还有人说他没死。

但他到底在哪里，无人知晓，如同被大雪覆盖的痕迹般，找不到一丝蛛丝马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