拜错神

我想阿晶她一定是拜了什么神了，所有好事才一下子都发生在她身上。

过去她是班上最丑的女孩子，头脑不聪明，就连体育运动也没有一项擅长。每次当大家感到无聊的时候，就会叫阿晶过来取乐。她的肢体动作不协调，声音粗哑，简直像野鸭子。总之无论她做什么，都能令我们发笑。

但是暑假结束后，阿晶忽然变得不一样了。

阿晶来到学校时，我们都准备好了要嘲笑她进门时窘迫的样子。可当她走近来的时候，大家都沉默了，沉默地看着她。她穿着规矩的校服，短发齐齐整整梳到耳后，走路的姿态轻盈自然。她甚至还朝我们微笑着点了点头。我们都慌了，彼此交头接耳，阿晶她好像变得不那么难看了。

接下来的数学课上，阿晶再度让我们吃了一惊。她不再像过去那样畏畏缩缩地不敢直视黑板，面对老师提出的难题，反倒高高举起了手臂，开始流利地讲述解题方法，声音温和悦耳。连老师都是一副难以置信的神情，甚至忘记了要表扬她。

我们不甘心。阿晶怎么变成这样了？课间时我们故意把阿晶叫来，要她教我们跳早操。一想到阿晶她手忙脚乱又无地自容的样子，我忍不住就要笑出声来。然而阿晶平静地走到我们中间，一板一眼地做起了操。她的每个动作都很标准，节拍也很准确，丝毫挑不出错误来。更奇特的是，她舒展腰身做起操来的时候，我们都被她的身姿吸引了，简直像跳舞一样好看。做好后，阿晶还微笑着询问我们学会了没有，我们一个个都目瞪口呆，完全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如果说只有这些地方变化了，解释说阿晶她自己在家里用功地练习过，那么我也不会感到怀疑。但让我感到不对劲的事情还有很多。首先，阿晶的人缘忽然好了起来。越来越多的女生主动要成为阿晶的好朋友，跟她手挽着手走在一起。就连小珍她们那几个平时最看不起阿晶的，午休时居然也聚在阿晶的座位旁聊天。而班上的男生们，仿佛第一次注意到了阿晶这个女孩。他们开始帮她做值日，向她请教问题，居然还有人用自行车载阿晶回家……这简直令人难以相信。我对别人说出我内心的疑惑，他们却众口一词地反驳我，认为是我的妒忌心在作怪。不不不，无论如何我是不会被蒙蔽的。我决定找阿晶单独谈一谈。

就在这天晚自习结束后，在长长的走廊上，我叫住了抱住书本，跟别人说说笑笑在前面走着的阿晶。她应声停下了脚步，对我露出了陌生的笑容。这笑容令我悚然一惊，在过去的几年里，我从未看见阿晶这样笑过。

“你有什么事找我？”她和颜悦色地问。

我见周围的同学渐渐走远了，才鼓起勇气说，“阿晶，你怎么变成现在这样的？告诉我吧。”

“你在说什么？”阿晶做出惊讶的样子，“小宫你怎么会说这样的话？”

“别想骗我，我知道事情绝没有那么简单，对吧？”我连珠炮似的说，“你可以蒙蔽别人，但你蒙蔽不了我！”

“为什么？就因为小宫你现在成为最不受欢迎的人了吗？”阿晶冷酷地瞪大了眼睛，“就因为现在你是班上最丑最笨的学生，就因为大家喜欢我，开始取笑你，小宫就受不了，想要来讨伐我了吗？”

“不是的！我不是最丑最笨的！”我尖叫起来，抓住了阿晶的手臂，“你快点告诉我，你……”

“放手啊！疯子！”阿晶狠狠地将我推倒在地上，她怀里的书也散落了一地，发出好大的声响。听到声音，许多同学都朝我们跑来。

“怎么回事啊，阿晶？”

“发生什么了？阿晶我来帮你捡吧。”

“小宫在这里干什么，是不是想要欺负人啊？”

大家七嘴八舌地围绕着阿晶，用同样冷酷的眼神瞪视着我，令我不寒而栗。怎么会这样的？怎么会这样的呢？难道阿晶说的没错，大家接纳她之后，被排挤的位置就轮到了我身上？对啊，对啊，每个群体里都有着层级分明的各式各样的位置。一个人的位置发生了变化，相应的，别人的位置也会发生变化。换句话说，阿晶从被排挤的位置上跳开了，这个空缺就由我来补足了。我的确长相平庸，智力也不突出，动作缓慢，是个可笑的角色啊。一想到我将会过上阿晶曾经的生活，我就忍不住捂住脸哭了起来。

“你们看小宫，她居然就那样坐在地上哭出来了呢！简直可笑！”大家爆发出一阵哄笑声，一起轻蔑地打量着我。只有阿晶用异样的眼神注视着我，一瞬间她上前一步，似乎想要扶起我。但很快，她退了回去，神情变得跟其他人一样冷漠了。他们高高在上地看着我，然后转头走远了。我呆呆地看着他们的背影。

一个月过去了。这段日子里，我果然成为了同学们取乐的对象。曾经跟我要好的朋友都背弃了我，还四处宣扬跟我有关的笑话。而阿晶则变得越来越受欢迎了。她学会了更加用心地装扮自己，一天比一天漂亮起来。连隔壁班的男生们都开始追求阿晶，还躲在校门口递上情书。

这天我正独自走在楼梯上，忽然被人猛地一推，整个人向下跌去。直到我跌下台阶，惊叫着摔倒在地上时，才听到身后熟悉的嬉笑声。“看小宫那副样子，实在好笑极了啊！”“就是说，这么笨的人，干嘛还出来上学呢？”看到我的痛苦，似乎令他们开心极了。正在这时，一个人走过来扶起了我，原来是刚刚转学来不久的玲子。

玲子是个胆子很小的女孩。她怯怯地安慰了我几句，然后就想要慌忙逃走。显然，她很害怕自己跟我走得太近同样会遭人排挤。我抓住她的手臂问她，有没有觉察出来阿晶有什么不对劲？我相信会来扶我的玲子一定跟我一样没有被蒙蔽，我迫切地需要她来为我佐证我的怀疑是事实。

“要说不对劲，”玲子小心翼翼地看了看四周，压低声音说，“我只是觉得，她的头发长得有些太快了。”

果然没错。刚刚开学的时候，我清楚记得阿晶的头发刚到耳后，才一个月的时间，她的头发已经长到肩膀的位置，乌黑发亮，看来很是动人。如果说是假发，似乎不会那么自然。而过去阿晶一直喜欢短发，怎么现在突然变化了？

“不仅是头发，我觉得阿晶的个子也长高了，皮肤也变白了……”玲子说，“我只是在想，阿晶好像一天比一天不像是阿晶了……”

不像是阿晶……没错，就是这个问题！我激动得几乎要尖叫起来了。阿晶变成了另外一个人，这其中必有缘故。我恳求玲子去接近阿晶，想办法弄清楚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玲子看起来很不情愿，可是我告诉她，现在她在班级里并没有要好的朋友，很容易被人孤立。只要她答应帮我，我就会跟她站在一边，从此她不再势单力薄。而我们只要一起查清阿晶的秘密，把她“打回原形”，那么阿晶又将重新跌回被欺负的位置上。我们就会解脱。听到我说这些，玲子点了点头。

也许是玲子过于弱小了，阿晶对她毫不关注，让玲子多了许多机会。一天午休时，玲子气喘吁吁地把我拉进洗手间里，不由分说就将一张纸塞给了我。我定睛一看，那是一张很特殊的纸，微微泛黄，上面龙飞凤舞地画了一些复杂的东西。

“这是阿晶小心翼翼藏在文件夹里的，”玲子惊魂未定地对我说，“我不小心看到了，觉得很奇怪，就赶快趁她不注意偷拿了出来。你看这到底是什么？”

“这是符咒。”我在心里回答。外婆一度热衷于拜神，我看到过类似的东西。只是单凭这个根本看不出阿晶拜的是什么神。外婆曾说，信神神在，可向神祈福许愿，但最怕的是拜错神，这样自身就会招来祸患。想到这里我的心跳加速了，我推开一脸不解的玲子，飞快地向阿晶跑去。

阿晶正站在自习室门口，看见我的一瞬间，立刻露出了鄙夷的神情。她高傲地仰着头，想从我身边走过，却被我一把拉住。“我知道了，”我把那张符咒拿到她眼前，“你究竟拜了什么神？”

“你！”阿晶陡然惊慌失措起来，她想要来抢夺符咒，却失败了。我把她推倒在地上，这次换做是她坐在地上哭泣了起来。不如说是这一会儿的阿晶终于变回了自己。

“我知道你的变化是拜神的结果，可是对自身改变太多，这种行为会招来灾祸。”我飞快地说，“趁现在还没发生什么时候，赶快停下来吧！”

“小宫……小宫……”阿晶的双手颤抖着，她的脸色变得苍白，眼神里流露出绝望，从来不曾想过的话从她嘴里脱口而出。她艰难地说，“小宫，救救我，救救我。”

那一刻，心里涌出了无法言说的悲伤情绪。我想要拉住阿晶的手安慰她，可忽然间，阿晶的脸色骤然一变。她站起来，回复到了刚刚冰冷的神态里，就好像从来没有听到过我说话一样，转身就要离去。

“阿晶，你没事吧？”我感到了一丝恐惧。

“我警告你！”阿晶猛地转过头来，“你给我小心一点！”

周末的时候我来到外婆家，把符咒拿给外婆看。外婆对我说，阿晶她拜的很可能是祸津神。这世界上的大部分神都是福祉神，赐福于人，让人变得更好。但同时也存在着祸津神，祸津神会降祸于人，有时也可以满足人们自私或可怕的愿望。“而这张符咒已经变得陈旧，无法继续镇住祸津神，那位神，很可能已经蛰伏在许愿者身边了。”外婆叹了口气，这样说道。

原来是祸津神满足了阿晶想要变得受欢迎的愿望，那么也许他会降祸于阿晶。想到这里就令我不寒而栗。来到学校后，我看准时机将阿晶拉到学校的后门处，质问她是不是供奉了祸津神。起先阿晶一直冷漠地对待我，直到我再度拿出符咒，她才整个人瘫软下去，好像瞬间被抽走了灵魂。

“小宫……我……”阿晶颤抖着哭泣，“我已经不再是我了。”她看着自己的双手，然后紧紧捂住脸，痛苦地抽噎起来。

“阿晶，你被祸津神控制了？”我好像明白了一些什么，“所以你才有这些变化？”

“我只是求她，让她把我变得更漂亮，可是她……”阿晶的声音越来越小，“她侵蚀了我……我已经没有自己的意志，我要永远睡去了……”

我惊恐地瞪大了眼睛，而就在这一刻，原本还哭着的阿晶一下子换了副嘴脸，冰冷地、目不斜视地站立起来，带着挑衅的神态打量着我。

“你是，你是侵蚀了阿晶的……”我感到自己的牙齿在打颤。

“这样才能完成她的心愿。”对方干巴巴地说。

“我一定会找人画新的符咒把你抓走。”我恨恨地说。

“小宫，如果你非要多管闲事的话。”对方意味深长地笑了。她的脸，已经完全不是阿晶的脸了。

没有人注意到现在的“阿晶”不再是真正的阿晶了。没有人知道“阿晶”已经被换成了另外一个人。人活过的证据究竟是什么？我失魂落魄，又满心恐惧。我要救阿晶，我心里说。我一定要救她！因为我理解了她的痛苦，我把她当做了我的朋友。

放学了，我独自走在街上。

突然，一辆车飞快地向我冲来。

“怎么会……”我的大脑一片混乱，唯一能做的就是想要赶快躲开。可是车的速度太快了，刺眼的光芒让我睁不开眼。

“祸津神会降祸于人。”外婆的话。

“小宫，如果你非要多管闲事的话。”阿晶的话。

“啊！”我发出了撕心裂肺的惊叫。

然而有人一把推开了我。

那个人一把将我从车前推开，自己则被重重地撞开。她身体腾空的一刹那，我确信我看见她的眼睛。

阿晶。

“太好了，小宫。”我好像听见她说。

阿晶救了我，阿晶牺牲了自己，这样祸津神就不能再控制她。太好了。我重复了一次。然而随即就闭上眼，跌进了无边的黑暗。

车祸过去一周的时间，我回到了学校。

“咦，小宫看起来气色不错嘛？怎么调养的？”

“听说小宫差点出事，我们都吓坏了呢。”

“就是说啊，小宫这么可爱，没有了小宫，我们都会伤心的。”大家七嘴八舌地说着关切的话，向我靠拢过来。

一双眼睛在一旁怯生生地看着我。玲子。

“喂，你为什么这样看着我？”我感到无名火起。

“你变了，小宫！”玲子惊怖地瞪大眼睛，“小宫你照照镜子，你……”

“胡说些什么啊？”一个人走上去推开了玲子。

“这家伙总是一副奇怪的样子，怪不得没有朋友呢。”

“就是啊，快看她那副可怜的样子，简直太好笑了。”大家一起大笑起来。

玲子，我的，朋友。我这样想着，我要扶起她来。可刚刚上前一步，一股莫名的力量阻止了我。我困惑而又尴尬地站立在那里，久久不能动弹。

“小宫，快走吧，我们一起去上课。”

我看了一眼跌坐在地上的玲子，心里没有任何波澜。

“好啊，等等我。”一边说着，我一边转身走开。在转身那一刻，我看见了旁边窗玻璃上映出的我的脸。

那上面是我不认识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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