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凰山下的鹿头村已经连续下了一个星期的雨,预计这雨还要一直下下去。住在村东的王老太听着雨水打在铁皮上的声音,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她已经将自己的衣物都整理好了,正准备放入一个红白相间的蛇皮袋里。
小木门被推开了,走进一个虎头虎脑的小男孩。他手里端着一个瓷碗,那个瓷碗不大,但是他的手太小,小心翼翼才能端稳。
“奶奶,你还没有吃午饭吧,妈妈中午做了鸡汤,我趁她睡着了给你端了一碗。”孩子奶声奶气地说道。
“虎宝,小心,小心,别烫着”王老太连忙起身,接过孩子手上的瓷碗,放在门边一张脱了漆的木桌上。然后拉起孩子的小手,凑到嘴边,连连吹气。
“奶奶,不烫,你快喝吧,喝完我还要把碗送回去。”孩子一边说,一边指着桌上一个半开的木盒问道:“那是谁?是爸爸吗?”
原来木盒中放着一张老旧的黑白照片,照片上是一个穿着军大衣,带着棉军帽的年轻士兵。
“那是你爷爷年轻时候的照片,和你爸爸很像。”老人从盒中取出照片,看得有点出神。
“爷爷?爷爷去哪了,我怎么从来没有见过他?”孩子眨巴着大眼睛,好奇地问道。
“你当然没有见过他,他刚走的时候,你爸爸和你现在差不多大,那时候还没有你呢。”老人在靠桌的一张椅子上坐下,有点吃力地将孩子抱到腿上。“宝,你又长大了,奶奶都快抱不动你了。”
“爷爷走了,走哪了?和爸爸一样,去天上了吗?”孩子在那里自言自语,完全没有注意到身后的奶奶正在默默地擦着眼泪“爸爸走的时候,你们都说他去天上了,人去天上了,是不是会变成星星……”
他从老人的腿上滑了下来,胖乎乎的小手碰了碰碗口,嘟着嘴巴说道:“奶奶快喝,快喝,汤要凉了,妈妈也快醒了。”
“好好,奶奶喝,奶奶喝,虎宝和奶奶一起喝."老人用干枯的手擦着眼泪。
“虎宝不喝,虎宝中午喝了很多,这是专门留给奶奶的。”孩子一边说,一边扭着小脑袋看着年迈的奶奶。
老人喝了一口汤,夹起一块鸡肉,送到孙子的嘴边:“虎宝乖,虎宝多吃点,快快长大。”
鸡肉包满了他的小嘴,黄黄汤汁顺着粉嫩的嘴角往下流,“虎宝吃了,奶奶也要吃,奶奶老了,多吃点,才有力气。”
“好好,奶奶吃,奶奶吃。”王老太一边擦掉孩子嘴角的汤汁,一边夹起一块很小的鸡块放入口中,用她那所剩不多的牙齿细细地咀嚼着。
等她喝完那碗鸡汤,虎宝把碗藏在身后,满意地离开了。
虎宝走后,老人又拿起那张照片,仔细地端详着,口里还不停地念叨:“孩子他爸,咱们五儿的孩子都这么大了,你要是在,该有多好啊……”说着说着,她的眼睛湿润了。
王老太有五个孩子,三男两女,本来是三个儿子轮流赡养母亲,每人一年,两个女儿定期给些生活费。可是大儿子虽然是县里不大不小的一个官儿,在家却是一个十足“妻管严”,经济大权都掌握在老婆的手里,平时对母亲是有孝心,没孝胆,王老太在他家没少受她媳妇的气。至于老三,也不是有多不好,就是脾气太暴,加上家里经济条件比较差,所以经常拿家人撒气,王老太在他家的时候,他有气就撒到全家人的身上,他媳妇有气就撒到王老太的身上。最后五儿不想看到母亲受委屈,就把老人家接回自己家赡养,平时生活费,哥哥姐姐们愿意给就给点,不给他也不计较。本以为王老太可以在老五家安度晚年,可是谁曾想天有不测风云,一场大雨,路滑天黑,一向办事谨慎的五儿,那天却连人带车地翻到了河中,等找到人的时候,早已经停止了呼吸。那时候,王老太本来想随着五儿一起去的,可是想想还有四个孩子,她最终放弃了轻生的念头。
“你个小兔崽子,敢趁你妈睡着了,把鸡汤端给外人喝,看我不教训你。”王老太听到门外一阵粗鲁的叫骂声。
“那不是外人,是我奶奶。”虎宝一边哭一边反驳。
“对,对,是你奶奶,可是管我什么事,你那个死鬼老爸走的时候,好东西没留下,就留下了这么一个老不中用的东西。”
“不许你这样说奶奶。”虎宝大声地吼道。
“吃我的,住我的,现在连说都不能说了,她又不是没有儿子女儿,凭什么让我这个外人给她养老送终?”王老太在屋里听的清清楚楚,知道这话是说给自己听的。
“我已经白白养活她半年了,就算曾经是他们老王家的儿媳妇,我也算是仁至义尽了,没见过这样做儿子女儿的,自己的老娘,丢给一个外人来养,欺负我们孤儿寡母,还真好意思。明天我就让她滚蛋!”
“你敢赶奶奶走,你老了,我也让你滚蛋。”虎宝瞪大了眼睛,大声吼着。
“你这个小兔崽子,有你这样和你亲妈说话的吗?看我不打烂你的屁股。”
挨打声和小孩的哭声混成一片,王老太知道虎宝这次真的激怒他妈了。连忙从房里走了出来。
“桂芳,不要打了,算我这个老太婆求求你了,不要打了,再打,会把孩子打坏的,我明天就走,东西我都已经收拾好了……”老人苦苦地哀求,就差没有下跪了。
桂芳放开虎宝,将手中的拖鞋重新穿到脚上,狠狠地瞪了王老太一眼,阴阳怪气地说道:“老太婆,你也不要怪我狠心,怪就怪你自己命不好,生了一群没有良心的儿女。他们都那样对你,我也不能白当了傻子,替别人养妈吧。”然后拉起不情不愿的虎宝,转身回屋去了。
第二天天还没亮,王老太就换上了一件崭新的外套,那是前年中秋,五儿买给她的,她一直放在箱底,没舍得穿。花白的头发被她梳得整整齐齐,在脑后挽了一个松散的髻。她提起沉重的蛇皮袋,又看了一眼这个住了半年的小屋(五儿去世前,她和他们住在大房子里的),依依不舍地走出了房间。外面的雨下得很大,她将蛇皮袋的带子绕在右手的胳膊上,左手撑着一把老式的雨伞,向老大家走去,老大要到县城里上班,这个时候应该起床了。
“砰砰砰……”王老太轻轻地扣着老大家的门环。
“谁啊?”大儿问道,屋里传来一阵清脆的脚步声。
“山儿,是我,给娘开开门。”老人呼喊着。
“妈,是你啊,我这……”
他一句话还没有说完,他媳妇从屋里答话了:“王山,是谁啊?”
“咱妈。”山儿小声地回答。
“我妈不在这个村,怎么可能这么早过来。你骗鬼呢。”她懒洋洋的问道。
“不是你妈,是我妈。”老大有点为难地回答。
“哦,你妈啊,问她有什么事。”停顿片刻,她又补充了一句:“哦,对了,王山,我可告诉你,咱家可养不起闲人。”
老大将门开了一道小缝,仅仅只够露出他的脑袋,当他瞥见母亲手上那个大大的蛇皮袋时,无奈地皱了皱眉头。回头看了看卧室的窗户,小声地说:“妈,您怎么来了?”
“山儿,妈想你们了,以后可不可以住你们……”
还没等她把话说完,他就连忙将食指竖在嘴边,做出了一个闭嘴的手势。然后摆出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想我们,来看看就好,带行李做什么,您在五儿家不是住得好好的吗?再说现在家里已经没有多余的房子给您住了。您以前的屋子被改成了书房,楼下的空屋被改成了麻将馆。妈,您再回去,和五儿媳妇好好商量商量……”
“王山,你还在外面磨磨蹭蹭地干什么?不要上班了?”大儿媳粗声粗气地说。
“这就来,这就来,妈,您先回去,回头有空,我去看你……”他转身进屋,把门关得严严实实。
王老太无力地摇了摇头,撑起那把旧雨伞,提着沉重的包裹向南边走去。
老三家住在村南,他家是那一片唯一 一户人家还住在老式平房里。王老太远远地看见他家的木门半开半掩着。
“我叫你哭,我叫你哭,还嫌我不够烦啊,天天哭哭哭,把老子的好运都哭没了。”隔得老远就听见三儿的吼声。随后是瓶子落地的声音,然后是一阵女人的哭声。王老太停住了脚步,木木站在了那里,她在犹豫该不该进去。
忽然,她转身往村外走去,可能是去找她两个嫁在外地的女儿,可能谁也不找,只想一直就这样走下去。雨下得很大,她的大半个身子都被淋湿了,那把破伞像一个摇摇欲坠的风筝,被吹得左右乱串,手腕上的蛇皮袋越来越重,在她的胳膊上勒出了深深的印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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