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们将在风雪中凋落,投身大地,去孕育和繁衍新的生命。
晚秋将尽,那丰腴妖娆、浓墨重彩的山野一天天地清癯干瘪,空旷冷落,百花缭乱消失了,绿叶堆秀消失了,鸟虫啼鸣消失了,从樱桃到葡萄、从小麦到玉米也消失了,一年一度的植物生死轮回接近尾声。
“苏世独立,横而不流兮”,只有被屈原赞美的黄里泛红的橘子,还新鲜饱满地挂在碧绿密叶枝上,在遒劲的寒风中,静静地等待着初雪的降临。可它需要人们的精心栽培,荒山野岭中,不会看见它的踪影。其他该收获和采摘的果实都已净尽,就连那些野生野长的果子,如果没有被鸟雀和小动物们啄食或收藏起来,成为苦熬寒冬的食物,那么就会精疲力竭地松开紧抓枝茎的手,像归根的落叶,扑进大地母亲的怀抱。随处可见的只有寥若晨星的红杮子,因为失去了肉汁,已经不再饱满圆润,裹着一张皱巴巴的红皮,还悬挂在高高的、就连攀爬跳跃的高手——猴子,都触及不到的没有一片叶子的纤细的枝梢,这最后一息尚存的依恋和挣扎,让人更觉得萧瑟和悲凉。
但是,再仔细的清洗或彻底的搜刮,都不会绝对地一尘不染或点滴不剩,更何况还有极少的植物,要显示出“逆水行舟”的倔强个性或叛逆精神。漫游在山坡和幽谷,我还能偶然看见茕茕孑立,形影相吊的野果子。它们都是山民或鸟兽们觉得难以充饥裹腹、毫无用处或不敢染指的东西。可惜我对植物学一无所知,叫不出它们的科学名字,只能凭借村野俚语来称呼:暗红又微小的“茶叶果儿”,满身带剌的“蜂糖罐子”,大黄苹果似的“苦瓜芦子”。它们都像红柿子一样,是一种死去的存在,像一具又一具被吊死的僵尸,悬挂示众,仿佛是步步紧逼的冷锋,向一切不服从炫耀残酷无情的暴力。
然而,带有别致的野趣,闪耀生命的光泽,毫不畏惧寒冬的威胁,确实有一种野果子。这鲜红的果子有葡萄大小,玻璃珠一般的圆润晶亮,身体里似乎充盈、流淌着鲜红的热血。它有如深埋在地下黑暗泥石中千百万年的血珀,深情地回忆着曾经在蓝天丽日下的光彩岁月,而投向枝头的美丽幻影和化身,到处都能见到它星星点点的艳红。
还是在刚进山的小路上,我的山民朋友指着不远处的光秃干枯枝上的红果子说:“这是胖胖娘腿,最后的野果子。毒性很大,你千万不要摸它,就是饿死也不能吃它。”
“胖胖娘腿”,我不知道他说的是那野果子,还是长着野果子的灌木。我也不知道这种灌木春夏时候的模样,到了暮秋时节,绿叶变黄脱尽,光秃秃的枝干生硬的扭曲;我还不知道它为什么有这个莫名其妙、近乎放荡妖冶的名字;我更不知道这个“娘”是“姑娘”的娘,还是“老娘”的娘;弄不清楚那个“腿”,是“大腿”的腿,还是“小腿”的腿。如若沿着“冶容诲淫”或鲁迅先生说的“一见短袖子,立刻想到白臂膊,立刻想到全裸体”的思维惯性,我猜想一定是“姑娘的大腿”。可是那果子既不白皙香柔,又不肥嫩丰腴。如果硬要把这果子和姑娘联系起来,叫它“胖胖娘唇”更合适一些,因为它的颜色和姑娘的口红一样鲜艳丰满。但是,不论怎样猜想,这名字的来历都毫无道理,甚至是南辕北辙,不知所云。
在一大片缠绕纷繁,蓬松杂乱的茅草里,长出几棵一人多高的灌木,如果不是那醒目的鲜红果子的诱惑,我是不会注意它们的。地上的落叶萎草很厚,阳光悄无声息地抽吸榨取它们体内的每一丝水份、窒息每一缕气息;用心倾听,能听见它们绝望的抽搐、痉挛和断裂时的微声;脚踩上去,发出细碎的爆炸似的轻音,有的叶片仿佛摔碎的玻璃,呈丝片粉粒状。
我好奇地凑近那棵灌木,它的主干如同粗壮畸形的侏儒,只有一尺多高,乌黑得像被烟熏火燎过的树桩,分叉向上生出几条主枝,再往上像烦躁的、敏感又多疑人的胡思乱想,长着歪歪扭扭、弯弯曲曲、横七竖八的细枝;主枝树皮灰黑色,挤满了暗褐色的瘢疤,高挑新鲜的枝梢,却有如儿童肌肤般的光滑;枝上的叶子全部凋落,露出稀疏的尖利如袖珍匕首的短硬亮剌;但错落有致的果子,却水灵灵、红艳艳,令人望之口渴,垂涎欲滴。在荒草枯叶和黑岩黄土的衬托中,任意选出一颗,都好比夜空中最亮的星星,格外地美丽!
我忽然有些醒悟,这“胖胖娘腿”并非完全是胡诌。它的确具有几分野性的狐媚般的魅力,尤其在这人迹罕至的深山老林里,它那毫不掩饰的媚态,不由得让人想到《聊斋志异》的意境;那猩红的嘴唇似的色泽,仿佛饱含了浓郁的异香;那丰满浑圆的形体,似乎浸透了烂熟的酥软;那波光盈盈的神彩,宛若轻佻浅薄、放荡不羁的挑逗;据说有毒,又仿佛美女蛇,或者魔鬼的妖艳勾魂的假面具。尽管有一种感觉的饥饿,欲念的遗憾,但我没有神农尝百草的义胆,武松杀猛虎的醉勇,也只好心羡意恋了。
这种灌木既不坚实,也不柔韧,整体看上去粗俗低劣,毫无章法,每条枝子像势不两立闹分家的兄弟姊妹,拚命吸取根须的养料,按照自己的欲望生长。但天生的限制,使它不能像苍松翠柏那样,傲然挺立又铁骨铮铮,不屈不挠地去迎击狂风暴雨;于是在一丈多高的地方,就停止向上生长,养料大都停滞在主干,喂养那些一个连一个、一串接一串,大腹便便又奇形怪状的疤瘤。我所看到的每一棵这种灌木都毫发无损,就连人们烧火取暖、炒菜做饭也不会用它,仿佛穷愁愤懑的黄景仁,满腹牢骚地发泄:“百无一用是书生”的书生。
可它不会发牢骚,也不愤世嫉俗。它放肆泼辣,毫不退缩地为自己争取生存空间,荆棘中、藤蔓里、大树旁,只要种子落下,就会生根发芽,顽强生长。树荫压不服,杂草栓不住,那怕浑身上下缠满了藤蔓,也要披头散发、破衣烂衫地站立起来。尽管永远不可能改变自己的形象,但它用卑微和丑陋的躯体,养育了百果凋落时,那珠圆玉润的最后成熟的果实。
一只山雀的啭鸣,把呆立的我从冥想中惊醒。它就在“胖胖娘腿”的枝梢上,欢天喜地似地蹦蹦跳跳,又停下来,对着红艳艳的果子,一会儿张眼凝视,一会儿侧头沉思;过了许久,它引颈开口,发出一串铃铛般的急促又清脆的鸣叫,露出犹如识破诡计后的自傲神气,像不屑一顾又像嗲声嗲气地说:我才不上你的当哩。它轻巧地在枝头跳了几跳,仿佛对面前的红艳果子无比厌恶,又好像伤心失望的样子,振振羽毛,展翅飞走了。
在山野对即将来袭的寒冬进行“坚壁清野”,和人们对果实、林木扫荡似的采伐、挖掘中,我看“胖胖娘腿”那完好无损的枝柯,美丽可爱的果实,不能不想到庄子说过的话:“今子有大树,患其无用,何不树之于无何有之乡,广莫之野,彷徨乎无为其侧,逍遥乎寝卧其下。不夭斤斧,物无害者,无所可用,安所困苦哉!”假如它像苹果、葡萄一样甜蜜可口,像金弹子、黄杨木一样能塑造出精美的盆景,那么还能这样安然无恙吗?丑陋的躯干、有毒的传言,让它幸运地享受着颐养天年的洒脱与逍遥!
也许人们误解了这艳丽的野果。它们静静地悬挂在枝上,仿佛沉浸在追忆之中。它们是不是知道自己将要离开生它养它的细枝,怀念很久以前的事情?它们彼此有过很多兄弟姐妹和邻居,同在一棵瘦弱的小树上,相互庇护、相互守望,共同度过难忘的时光。春天,它是一朵鲜花,在和煦的阳光里和绿叶一起幸福地微笑;夏天,它是一枚青涩的幼果,惊恐地看着狂风暴雨把小伙伴们纷纷打落…… 如今,它长大了,完成了一个生命周期,满树的叶子由碧绿变成枯黄,憔悴地纷纷坠落;它也要离开母体,将在风雪中凋落,变成一粒种子,投入大地的怀抱,去孕育和繁衍新的生命。它把身体里全部的生命力,凝聚成最赤诚、最热烈、最纯洁无瑕的艳红,表达对贫瘠柔枝养育之恩的无限挚爱和感激。
“胖胖娘腿”,这最后的野果,尽情裸露出风情万种的姿色,不失为晚秋的神来之笔,比得上美人眉心间的一点胭红。
图片为摄影师熊鹏飞先生的作品
2021年11月2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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